这是我的一位老领导在饭桌上说的话,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恃才傲物,对不喜欢的人和事,往往形之于色,甚至嗤之以鼻,得罪了很多人,也吃了一些亏,但随着年龄渐长,他却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要对世俗保持足够的礼貌和距离”。
这一番话,虽然是他自己的反省,但我觉得也是对我的一个善意点醒。很多读书人尤其是一些自恃有才的人,往往自视清高,而又容易冒犯世俗。因为读了一些书,懂了一些道理,意识到自己与他人和这个世俗世界的不同,便很容易各种看不惯,但这个世界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不会因为你的喜恶而存在或消失。一些读书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所学的知识并没有教会他们如何跟这个世界好好相处。
《红楼梦》里有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说的甚是。我们看《红楼梦》中,“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黛玉、妙玉,虽然才华横溢,但因为说话尖刻、行动好恼人,往往不得贾府上下一些人的喜欢,甚至讨嫌,也给自己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痛苦和烦恼,正所谓“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反之宝钗,虽然也是内心清冷,但却能够大方得体地照顾到每一个的情绪,甚至连赵姨娘都念她的好,正是因为她真正做到了“对世俗保持足够的礼貌和距离”。
所以作家闫红极力赞赏称:“能够共情,并且愿意付出,已经是善莫大焉,但我还是奢望能够有一种大善,不带感情色彩,脱离价值取舍,更多一些理性考量,我称之为无情之善。这似乎是一个过高的要求,但在《红楼梦》里,有人就做到了这点,此人便是被评价为‘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姑娘。”
对世俗保持足够的礼貌和距离,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变得圆滑世故,而是学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我们可以不做一朵花,但也没必要非得做一根刺,既容易扎到别人,也容易折断自己。
作家李国文就曾在文中比较过嵇康和阮籍的活法,比如面对强权的拉拢,阮籍内心虽然也是拒绝的,但却不像嵇康那样“硬碰硬”,只是天天醉酒,让司马昭也奈何他不得,而“性烈而才隽”嵇康终因得罪小人而丧命,“《广陵散》自此绝矣”。
对于他得罪钟会的做法,李国文的评价是:“这就是文人意气,不谙世事的悲哀了,只图出一口恶气而后快,却不懂得‘打蛇不死反遭咬’的道理。对一个一下子整不死的小人,是绝对不能够轻易动手的。何况这种‘脱口秀式’的挑衅,只不过激怒对方而已。”
当然,对世俗保持足够的礼貌和距离,并不仅仅是一种自我保全。在更高的层面上,也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就像宝钗没忘给赵姨娘送礼物,并不是出于对赵姨娘的讨好或喜爱,她能够看到每个人生存的不易,也能够想到赵姨娘背后贾政、尤其是探春的感受。这是一种宽容体谅,更是一种慈悲厚道。
更何况,我们对于自我与他人的认知,往往未必准确,甚至会有偏差。我们未必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好,别人也未必像我们认为的那么坏,我们对他人的不以为然,很可能不过是自以为是。
我的那位老领导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又补充说了一句:“不过我内心的标尺并没有变”,也就是说,我们在调整自己的“方法论”的同时,并不意味着要放弃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我们并不是跟这个世界妥协,只是跟这个世界换一种相处方式。
我们不要像堂·吉诃德那样,穿着一身铠甲,招摇过市,处处树敌却又处处受挫。不妨学学黄蓉,把软猬甲穿在里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对于世俗世界,和光同尘,但不随波逐流,对于不喜之人,敬而远之,却不形之于色。
一句话,不对这个世界抱有敌意,但也保持足够的警惕。(本人公众号:静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