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开车旅行,人们都备导航软件。试想,在一个陌生路况中,行将夜幕,旅途疲乏困倦,导航仪突然损坏,此刻,人立刻就像被抛入未知,你向前行进的每一公里,都带着彻底的不确定。没有分析,没有经验给予,只有犹豫向前的试探。人在旅途,有一个导航仪该是多么重要的事,你听从导航仪中发出的指令,此时它“说出”的语词,没有任何时候它能像此刻一样被你关注过,所以,语词,没有任何时候它能像此刻那样与你如此地切身——此刻的你如果没有了导航仪里的语词,你便真正没有了属于你的存在——你迷茫狐疑在未知之中,焦虑与紧张充斥着你的此刻和此刻的你,你的目的与未来变得缥缈。
一个与你相关的世界,如果在你的头脑中无法形成它完整的、能被你把握到的“整体图景”的经验印象时,语词便在你那里开始凸显出它原本的重要意义,它被你牢牢抓住不敢松懈。(经验,是作为被我的意识清楚明白把握的直观确定了的东西,与我的意识同一。)
高速路上,你对语词意义的依赖性还不太被你注意到,依附于它的迫切之情还相对弱一些。因为无限的空间的延展相对于你的车速来说,给你留有充裕的时间去做判断,你有相对充裕的时间通过语词的提示去对照你周边世界的参照物。——下一个高速出口,在导航仪的提示音里预先通知你,让你预先明了那前方的出口与你还有多少距离,于是,在预判与路口距离的经验里,你的理智便去比对语词与前方世界的符合程度,此时,语词消隐不见了,因为你记住了它提示过你的关于与路口距离的信息,你心中踏实了——那一刻,是语词给予了你的存在。但是,就在那一瞬,语词就真的消隐不见了,你忘了它,因为你捕获了你的世界并确定了你的位置。——语词是人类最无私的“时效性保镖”,只要你意识到作为唯一者的你丢掉了“位置”,“语词之手”便自动伸向你焦虑的心灵。然而,它从不在你没感觉到焦虑之前出手,这是它的原则,它只在你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失位”时,它才会瞬间在场。——而无论如何,只要你的世界由它而显现起来,它却必然被你辞退,而它呢,却从无怨恨,这是它的命运。语词有多少次被你紧握不舍,你就有多少次有价值的存在之瞬间——它确定了你,你确定了它,你,就是它。
然而,你当然可以换一个处境: 当你开车进入一个傍晚的、下班高峰的城市,它的路况让你陌生,岔路和行车道繁复,行人与车辆交错,红绿灯的变幻闪烁,它提示行止的规则不符合你惯常经验,路面上行车方向的指示箭头变化无常,没有可以帮助你确定位置的街景——于是,街边的一切事物,对于你来说都无意义,因为,那一切都无助于你确定自身位置。这种处境里,会把你彻底地抛入无知之中,而你所能据有的,就只是语词——导航仪中的提示语。在此时,你才更加体会到那导航语句是如此地切身存在着,在车水马龙的陌生世界里,在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在陌生城市出交通事故的暗自警醒中,容不得你对导航语句有一丝的怀疑,你不能对它发出的语句指令有一丝行为上的犹豫,你只能服从它的语句,且心甘情愿去服从。
人,如果失去了对生活世界做整体把握的经验,在语词面前,便显得如此渺小,语词便彻底掌控了你,使你彻底打消了要通过自身的理智,去预先做出任何判断的企图和能力,你只听从于它,你的意义,依赖于它,你的世界因它才能够出现。
语词在此刻,它对于你切身存在,它给出的方向、距离、摄录点、车道、复杂拐角、拥堵程度等一系列语词描述与指示,导航仪中的语词对于你显得如此重要,你是如此关切这些语词,细心听它们,迅速思考它们的描述的内容,迅速思考它的语句与你对它的意义的理解是否一致,迅速判断语词的描述与周边环境是否吻合,迅速做出相应的行车反应。
如果,此时还要说你具备某种判断力,那么,你的判断力,已经纯粹而彻底地集中体现在你通过语词与世界进行迅速比对能力上——是语词,通过你与它的切身,给你建立了一个专属于你的瞬间世界,这个世界还存在与否,完全取决于你与语词的关系是否仍旧实时切身。
我们还可以设想,如果此时,导航仪更新系统不及时,前方路况的变更未被导航系统接收和规划,并且恰好在此刻,你对它所提示出来的语词有一次稍微的疏忽,那么,语词便与你瞬间疏离,那么,你便立刻又被抛掷到无知止境,而且,先前你听从导航仪语句所走的正确的路径,在此时也都变得虚无起来,那已被你经过了的正确路径,对于此时的你毫无意义,因为你此刻无法在车水马龙的车道中调头回溯。即便你有很好的记忆力,凭着记忆回溯到过去的某个记忆的街景位置重头再走,也照旧行车至导航仪无更新之处,于是,迷茫、犹豫、寻觅参照,诸如此类便笼罩着你,叫你死死地定在原处无法向前。
好了,导航仪与你的故事讲完了。但是,你会深深体会到,只有在这种情形的行路处境中,你才会真正领会到人对语词切身依赖,语词对于你的意义才会被你首次意识到——是语词,让你脚下不断延展的未知的世界不断向你而来,那前方混沌的世界,是通过你与语词的切身,才第次向你展现了专属于你的清晰图景,这混沌世界因为你与语词的亲密向你不断敞开无穷层次的边界。可能会有人说“古人没导航仪,人家就不出门了?”确实,古人也旅行,也迷惘,但是,他们靠的是鼻子下的嘴去问路,他们人与人的关系,要比现代社会密切的多,他们,是作为最完整的一个人存在于天地间,他们与一切人建立关系,听从一切人的指示性语句来确定自己的存在,所有人都是旅行者的导航仪。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作为真实存在着人,比我们更真实,旅行中,他们不像我们一样,只靠导航仪的指令和自己毫无自主性的听觉的关系确定自身,他们还靠嘴,还靠眼睛,还靠嗅觉,靠当地人的装扮、口音,还靠着路上的人的工具特征、靠星星、靠人们的食物风味特征,还靠完整的心,凡此种种,都在他的心中转化成指令性的语句,来帮助自己走向无知之界,古人与现在人之存在状态的比对反映出的大不同,就是为什么“现代性问题”是现代人的大问题所在,现当代人,把自身存在之领会,只能限制在已抽象了所有古代指路人的导航仪里去行止,我们已经不是完整的作为个体存在人了。然而,单单以作为语句和现代人之关系看,虽然时代不同,但是作为指路人的指令性语句,照样会以不同的形式与你同一,在未知里,你永远不想与它分离,不管它以什么样的语句形式出现,你都要依附于它☞语句与我们的关系永恒,指示关系的形式不同,如此而已。
是你与语词建立起的切身关系,你才有了一个专属于你的世界。语词在你意识中消泯,你的世界便不在,哪怕你认定你的肉身就在现实中,但你的世界已不在,你的肉身在你的发呆中僵处。
在经验愈发不起作用的处境中,你才会愈发和语词切身,你因之才会把握住自己的存在;反之,在世界被你的经验掌握的处境中,语词在你的意识里便消隐不见,而——只有语词彻底支配了我们,我们才能彻底把握住它,这,就是语词与人的奇妙的关系。
未知之境中,语词与我们才会同一。也就是说,人与语词的同一,是我们自身被抛入一个陌生处境中,而使得趋向未来的每一秒钟都彻底不可预测的前提下,语词才与我们同一的。
如此想来,我们《语文课标》所提及的“实践性”是一个多么轻易就说出口了的“语词”。在我们的意识里,总把“实践性”预设为从丰富的经验世界出发的实践,然而,在那据有了丰富经验的世界为前提的实践中,我们的语词真的在场么?我们能不能超越我们传统僵死的“语文经验”,创造出来一种崭新的语文理论,切实地引导学生,让他们和语词建立间不容发的切身关系呢?愿景在我,而通过聪慧建立起语文新生命,我交付给将来。
可能会有人对这种分析嗤之以鼻,心想——背包客,四海为家!哪有什么你所说的那么多语词“意义”。
然而,你这种信心终究还是因为你尚能与除了语词之外的诸多意义保持关系,你自感无需语词在场也能心安,所以,语词自然与你无关了,但是,不要忘了,语文教学,要我们干的是什么,不就是要让语词在场么?人,为了自己能体会存在之意义,就要对自己狠一些,试着设想把你真切地抛入无知之境去吧,那样的话,语词的价值真的与往日不同。当然,我举的例子,是为了突出地证明语词之于人的存在是多么重要,我们的语文之实践性,当然做不到让学生自己开车去旅行来体验语词与自身同一,如果你如此理解本文,进而把我的假设情景臆测为必须如此“实践”才能满足“实践性”,那也未免降低了你的理解力,我们的现实生活里,处处有面相未知的未来的机会能被我们拿来用作体现“实践性”的材料的,只是我们的观念遮蔽了它们而使你感觉不到此类材料的存在。
古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从无处可逃的真实处境中领会出的经验,属于消极意义层次上理解死生之辨。相似的意义下,海德格尔说:向死而生。这是艰苦觅寻而得的对存在之领会的真理,属于主体主动置身,属积极层面的死生之辨。
(注:本文是笔者阅读海德格尔前期和后期思想的一个小领会,希望与有此同好者共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