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我接到老家堂哥的电话：“怎么着，今年还是在外面过春节啊，咱们家里的族长，今年94岁，知道你们一家在外面混的还行。问你们好几次了。这叶落归根啊。将来你的父亲母亲是迟早要回来的啊。咱们村子现在不大讲究拜大年了，但比较近的亲戚、没出五服的还是要磕头拜年的。！”
我的父亲75岁，因为在医学领域的经验丰富，仍在一家大医院工作。他工作很认真，院领导体恤他，让他9点上班，11点下班即可。但他每天都是7点半就到医院。好像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都是这样。有便宜不沾，有困难向前。这不，春节排班，本来没他事，但他主动要求值班。初一及初四都是他。我考虑过来考虑过去，决定还是我去得了。从我的爷爷奶奶相继过世，每年也就清明、忌日及寒衣节回家烧烧纸。春节吗，至少20年没有回故乡过了。
腊月26，恰逢故乡大年集，我将车停在村头步行进村。我的故乡位于冀中平原南部，冀南烈士陵园就坐落于此。历史上是有名的抗战老区，也是有名的贫困县。故乡的人十分讲究礼法，也就是乡俗民规。有个段子是临近县嘲笑故乡人的。说有个人春节偶遇老同学。老同学热情的请他到家喝一杯，那人再三客气，老同学执意相请，便答应了。岂料跟着快到家门口了，老同学猛的一拍大腿，说：“哎呦，你看我这记性，前村今天叫我去给人家主持婚礼呢，你看、你看、你看.....”据说，故乡好多人都会这么假客气，以至于，周围县讽刺某人假客套、不实在时都以故乡的名字重复二次来表示。比如，把也就是客套客套，说成也就是“**、**。”在这里请允许我隐去故乡的名字。因为，这实在令人难为情。我曾向族长求证过此事的真假，老人家参加过抗美援朝，是战斗英雄。他沉吟片刻，说：“是真的，因为，穷啊，不叫人家吧，怕人家挑理，人家去了，又家徒四壁，没有好招待的，那年月，吃的都没有，哪来的酒。”
故乡的人恪守着自己的礼法与往来，记得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因为父亲是医生，奶奶在村里又经常给村民在红白事上帮忙，所以很少回家的我们，感受到了乡亲的热情与淳朴。过后，有村民以踩坏他们家麦子为由，要了200块钱，差点没被唾沫星子淹死。这也是我回家的原因。你老是不和乡亲来往。将来会有苦头吃的。什么苦头？故乡曾经有位在北京为官的，回家都是开车进村，县里高官前呼后拥。其父丧礼，一帮抬棺的故意在水洼前停棺不行。这是让孝子往水里跪。而孝子按新法鞠躬代之。乡人大怒，竟然抬着棺材在村里绕起来。绕累了，竟然将棺材放在死胡同里一哄而散。为官者无奈，在族长的授意下，挨家挨户给乡亲磕头。最后闹到天黑才入土为安。据说，因为此事，原本通过故乡的高速及铁路，都远远的绕个圈离开故乡。所以，现在虽然交通便利很多，但还是很穷。
沿着陌生的街道，看着鳞次栉比的红砖平房，我努力寻找旧日的记忆。像很多冀南的农村一样，村外面都是新房，越往里走，房子越破。我家的房子是1960年盖的，是内包土坯的表砖房。烧一种叫“地帮牛”的土灶。烟道顺着火炕绕一圈。冬天，一家老小按顺序睡在一起。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沿着曲曲弯弯的小巷，我终于找到童年生活与戏耍的老家。墙头全倒了，门口塌了一半，破旧的两扇木门勉强被铁锁连在一起，像是在龇牙咧嘴，东屋也倒了。院子里全是齐膝深的枯草和灌木。百年大枣树孤独地伫立在那里，默默低头看着我不语。
即便早有思想准备，还是禁不住落下泪来。闻讯赶来的堂哥见状埋怨道：“现在村里早就开始危房改造工程，跟你说好几次不当回事儿。这房子啊，质量再好，也禁不起不住人。走吧，跟我到家喝点去，晚上就住我哪里吧。”刚想答应，突然想起那人遭遇，忙说道：“县城同学已经都安排好了，他们家就是开宾馆的，我去他哪儿住。”堂哥说：“嗯嗯，那也好，那也好。”我约他一起去，晚上去饭店喝点，他推脱一下，就答应了。
宾馆里，堂哥见到地毯，眼都直了。他身上有常年不洗澡的味儿。我让他先洗个澡，他痛痛快快答应了。洗了足有半个小时，全身搓通红出来了。我见他眼睛也红了，像是哭过。递给他支烟，问：“怎么了？”他指指床头禁止吸烟的标志。一屁股坐在床上，叹道：“真他妈舒服！你知道吗，故乡现在是禁煤区，不让烧煤，天然气太不禁烧，比煤贵的多。我这一个冬天都没洗澡了，怎么着年前也得洗个过年澡，去去身上的晦气。”
“你不是挺好的吗?平时种种地，不愁吃、不愁喝的，听说你还做小买卖。按说......”
“这不都是这俩小子给闹的吗，咱们70后结婚，能有间房就不错了。可现在大儿子结婚，女方要在县城买房，还得买车，你知道咱家县城的房价现在多少吗？日他娘的快六千了。看上一套120平米的，叫什么、什么府邸。可要了亲命了。他上学就快把我的肉啃光了，现在得把骨头砸吧砸吧榨点油喽。关键是下边还有一个儿子。可愁死我了。”
“你要是......我可以借给你。”
“甭价，你有钱是你的，你请我吃喝我来，你借给我钱？你哥我还没到混不下去的地步。幸亏我当时听你的话让大儿子上学，要是落在家里，连个媳妇也娶不上。”
“没这么严重吧，就说前几年计划生育搞得男女性别失调，也不过男的多出三千万而已。”
“什么失调不失调我不懂，咱们村子，那天没事儿闲念叨一下，2000多人的村子，有40多个光棍，这些个光棍还是没算上50岁以上的。”
“女的哪？”
“去县城，或者更远的地方。反正是没人愿意嫁到村里，即便嫁到村里，也得要求在城里有房有车。前不久，邻居的儿子结婚，媳妇进门时突然提出要多加3000下车钱。邻居找到我，噗咚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额头青紫绽红。我啥话没说，立刻取了三千给他.......”。
去不了的地方是远方，回不去的过去，是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