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末，我遭遇过一次生死时速，现在回想起来还会出一身冷汗。
只是刹那间的事。车身猛地摇晃起来，一时让人反应不过来是怎样的晃动频率。
正在与邻座的人闲聊，感觉到异常，我抬起头去看时，发现我们坐的车正向着路左的边沟急速冲去，耳边听得急促的议论声，却听不分明是在说什么，只见窗外的景物变成了书法中的狂草笔迹，而且所有的笔划都向着一个方向——右侧偏下迅速地拉过去。
刚意识到出事了，又见那狂草的笔划改变了方向，迅速地向左侧斜拉过去，车，又向路右侧的边沟冲过去了。
耳中有了嗡嗡嘤嘤的声音，不是外界的声音，是我自己心底的声音，这声音应该有一个最准确的代名词——恐惧。
要出事！一刹那间，大脑中好像有一大堆牛蝇密密匝匝地互相撞着，又好像一片空白。下意识的，我伸出双手去，紧紧抓住前面车座后的两个把手，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可是，没有人顾得上回答我。司机忙着对付脱缰的座驾，其他的乘客与我一样，也都在忙着问怎么了。
有一个声音在心中绝望地嘀咕：真的遇上了……
今天，不能正常回家了……
不能回家的念头刚在脑中闪过，窗外的狂草笔划变回了工笔风景画沉稳的线条，——车，停住了。车子横在路上，车头紧贴右边沟。
那边沟，好深。
所谓的工笔风景画，色彩非常简单，只有灰和白——一幅典型的山舞银蛇原驰蜡像的北国风光图。
我们正置身于乡间。
面包车。车内共八人，一位司机，两位领导，五位记者。两位领导要去一个偏远的乡村现场解决问题。我们五个，跟踪采访。
没考虑过车会出事。
是为了躲避前面的车，司机踩了刹车。可几场雪后的路面被辗压得像冰面，正飘着的小雪让“冰面”更滑，刹车踩急了，车就向斜侧打着横滑过去了。
可偏偏左侧又正有一位老农骑着自行车迎面驶来，要避开他，司机只好又向右打方向盘。冰一样滑的路面，车子玩起了花样滑冰。
左扭右拐挣扎了一通，总算有惊无险。
司机大概见惯了，不怪，下车去询问了一下惊魂甫定的骑车老农，见没什么事，他自己在路上打着滑呲溜回来了。上车，倒车，继续上路。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电视台的记者——一位小帅哥余兴未尽，竟兴奋地说：真刺激，像玩飞车游戏！
可别人兴奋不起来，纷纷议论着：如果车再向前滑一米，如果司机没经验再猛踩刹车，如果刚才路上车多，如果……越想越怕，齐说：好险！
坐在最后排座的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恢复了活动能力的脑中，乱撞的牛蝇飞出去了，两张最熟悉的面孔清晰地在冲着我笑：女儿再过两小时该放学了；因工作两周没回家的老公今天要回家了。天，万一刚才车真的出事，我还能看见他们吗？他们还能看见我吗？还有，爸爸妈妈弟弟妹妹……
一路上，看见好几辆翻在边沟里的车。
想起了那些采访途中因车祸罹难的记者。想起了要出台的记者保险法。不知我们这样出事是否在保险范围之内。可是，我投保了吗？
目的地快到了，把录音笔套在腕上，拿出相机，调好光圈、快门速度，挎在脖子上。忽然意识到，刚才，只顾得上攥牢前座的把手，竟然没想到保护就贴在身边的采访包里的相机。那可是公家的财产啊。
小时候，读《红岩》，曾立下一个志向：长大做江姐！
这些年无风亦无浪，没有机会做江姐。好不容易今天遇上了一个考验自己的机会，我的表现却实在缺乏可圈点之处。
可是，要命的是，我好像没有感到羞愧。这一刻，我只想做个平平安安归家的人，让女儿能继续有母亲的臂弯可依偎，让老公能继续得意地批评我蹩脚的家务以显示他手艺的高明，让爸妈弟妹继续为家里有个被人夸赞的“才女”而自豪……
一刹那间，可以决定生死，也可以决定一个人是英雄还是凡人。
我心甘情愿做个凡人——能把本职工作踏踏实实做好的凡人，能让爱着我也需要我的爱的人们幸福的凡人。
采访结束，夜幕已悄悄拉下。司机不敢开快车，我们慢慢在公路上滑行，灰蒙蒙的雪野上，远远的，有点点灯光如星光般在闪耀。
晚八点多，我们在中途停车吃饭。席间，那位赞叹像玩飞车的小帅哥后反劲，说想起刚才那一幕开始后怕，提议住下。领我们出来的局长让别人住下，说他有事要回去。我要求跟他一起返回。女儿和老公在家里等着我呢。
最后，谁也没住下，大家一起返回。
车继续滑行在冰面一样的路上。车窗外，路桩上的萤光标志像一只只守规矩的黄蝴蝶排着队迎面飞来又从车两侧悄悄飞逝。夜像温柔的黑锦缎一重重包裹过来，覆盖在我疲惫的神经上。不知不觉地，我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半。女儿和老公已睡下。床头，一盏温暖的灯为我亮着。
只轻描淡写地告诉老公，路太滑，司机不敢开快车，所以回来晚了。不能告诉他刚才发生的险情，以后我还要出去采访，不能让他惦记。
惊险过后的两天，精神时常溜号，怔忡间，车窗外那狂草笔迹一片片刷过我的脑海。我知道，对那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不过是一缕微风，可对我来说，这却不啻于劫后余生。
从未想过有一刹那间，危险会那样逼真地走近我。如果车再向前滑一米，如果司机处置不当，如果路上有一辆车向我们冲过来……如果，来不及跟我爱着的人们说一声“我爱你”……
只是一刹那间，却提醒了我，今后，我该怎样面对身边这些关心我爱护我也需要我的关心和爱护的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