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平行线般的人生

图片发自简书App


        无缘由想起认识的两位女孩,一个叫熊开芳,因为她妈和我妈曾在一个单位工作,从小就认识,并且在三年级还做过大半个学期的同学,现在在一个县城经常能碰到;另一个叫熊芳芳,高中在一起两年半的同学,早在十年前因为患病离开了人世。

        在山区一个粮管所,熊开芳的妈做的是开票一类的工作,我妈做的是统计一类的工作,那该还是四五岁的年纪吧,或许更早一点,就在一个大院子里玩着。只记得跟她上过一次幼儿园,在麻石铺成的小巷上去的二层楼的小屋里,乱糟糟很多人。她家就在门市开票的里间,红色的木门,青砖的地面有些坑坑洼洼,只有桌子、衣柜等几样简单家俱。象所有家庭会做得那样,唯一的装饰,就是墙上贴着一片片得来的奖状与红花。

  她先随着妈妈的调动离开了甘坊,我在乡下读了二年书后调到甘坊读三年级,半年后妈妈也调动工作。到上付中心小学读书,刚好插在熊开芳班上,她算学习成绩很好的学生,我刚好相反,因为跟不上趟,留了级,个子又矮,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在班上却不和她讲话。有一次班上两个男生到粮管所找我玩,我刚好在她家玩,以在甘坊的经验,拖他们俩进去,两人因为严防男女有别,死活不肯进去。原先没有感觉的男女问题上,突然变得意义重大起来。这和先前不同,在上付,小孩子之间也会鬼鬼祟祟的谈论男女之间的事情,“搞野”什么的脏词多少都有,社会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无障碍的传播到学校。很多男生会趁某个男生不注意,把他和一大群女生关在一个教室,基于莫名其妙其实很正常的心理,在外面大唱“满天的星星一个苍蝇”。还有一次,学校两个结婚的男女教师,全然不顾学生的围观,在教室正下方的一个大房间前面大打出手,男教师被对方狠狠的踢中了下体,哇的一下倒在地上。此后很多日子,这个经典的动作就在校园传播了好一阵时间。只记得女教师姓沈,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嘴,清纯里带有几分妩媚,看到她的全武行表演,多少带给内心某种程度上的幻灭。

  半个学期不到,她又转到县城去读书,刚好参加县城组织的作文比赛。那时我对未来没有一个清晰明了的概念,只是浑浑噩噩的生活,按照既定轨道前进,中规中矩不越雷池半步。偶尔会有一点苦涩的味道,在心灵缺失了养份的时刻翻腾起来,那是几乎无法靠时间去稀释涤荡的毒汁,认为这一切的道路都事先预设铺垫,看着周围简单的生活,却憧憬着没有多少实际可能的别一种生活。

  遇见熊芳芳,那是在奉新一中读高中。我好不容易在父亲的关系下,以一两分的差距升到一中高中部,熊芳芳坐在我身后,一条马尾巴辫子,说话细声细气,一紧张手指不自觉的捏来捏去。闲聊知道她有一个乒乓球玩得好的妹妹,还有一些只为了套近乎打听出来的事情。三班号称 “雷锋班”,和这个称号有关的唯一内容,是大家轮流去看一位据说是志愿军的孤身老太婆。她身体其实还不错,没有其它事,只是陪她聊聊天而已,女同学帮她洗衣服。其它倒没什么,只是有点受不了老屋子的霉味,她会找些年轻时的照片给我们看,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些话,隔阂的情形可想而知。这种事情一直到高一学期结束,下一学年高一新生接手。那件事情着实的无聊,可是可以不上下午最后一节自习,比起更平淡无奇的生活,有时心里会有一点点聊胜于无的期盼。

        高二时,做完课间操的间歇,办了一个广播节目,会播一些人的诗作和短小的散文,同时有些人为别人点播歌曲。当时大门边有两排老式的校舍,一排是补习生的教室,另一排作为单身老师的宿舍,在补习生的这面墙上,办了一个“号角”的周刊类墙报。第一期创刊语,便是熊开芳的手笔,由那位颇有艺术特质的美术老师用白色排笔写上去的,文字内容淡漠了,只是记得写得蛮有气魄,不象女孩子的手笔。那个形式的墙报最后出了多少期,不得而知,毕业时还定期的换版,熊开芳那篇创刊语应当算墙报中最好的一篇。相信她的语文老师应当欣赏她这一种的能力,算得意门生吧。我真愿意那些文字一直放在那里,不要抹去,每每一个人静静看着,脸就有一点烧灼感:我那时也把写作看作自己的梦想,努力朝这个方向前进,可是不得要领,除了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实在没有更多实证。看了一本《名著集》封面涂改的不象样了的外国作家的稿纸,突然有了灵感,改一首拙劣至极的诗句十几篇后,投到广播站与号角墙报栏,等了好些天,居然没有下文。冷静下来看到诗作,又庆幸没有发表:腻味拙劣。那时写作完全处于找不到北的状态,只是因为无知带来认为有这方面才华的心理暗示。比起她写的文章,短短几百字,居然有别一种的气象,她受了何种影响,怎么跳出那闷罐车式教育的影响,后来如何搁下笔,放弃这种爱好?虽然常常见面,却没有合适的契机请教。

        而我还在一本本教科书中喘不过气来,在生硬呆板的教育中窒息,定时的时间,一成不变的课程表,照本宣科的教学方法,使我对教育产生深恶痛绝的怨恨。看到没读多少书的名人,常常会有心理上的安慰,借以发泄学习成绩不好带来的郁闷心情,谁知道呢?翻板式的抽屉里全是撕的一片片的试卷。回过头看,总还是不争气的原因。真实的情形,我并没有接受与之相悖的价值观,内心还是接受了这一整套半死不活的理念,仿佛催眠后植入体内的某个器官,它已经开始在体内运作,只是你还不知道罢了。

        那时晚自习停电,算是学校的节日,停电的一刻,整个灯火通明的教学楼瞬间布于黑暗之中,一阵喧闹从这个教室传到那个教室,常常还伴有几声歇斯底里的叫声,仿佛那是深牢大狱,或者是精神病院,关着一批见不到阳光崩溃了的心灵。大家趁机的聊天,有些还点起蜡烛,在喧闹的当中还啃着书本。有一次停电,大家喧闹一阵过后,怕来了电有点名的学生干部,又不能回家,于是说唱唱歌罢,和熊芳芳,还有其它两三个同学,别人唱了什么不记得了。坐在前排的我,正迷着罗大佑,喜欢他作为愤怒青年的部分,唱了一首《恋曲1990》。现在我还听得到自己做作模仿的嗓音,还有摇曳的烛光,以及在静心聆听的一张沉静的脸。

        高三考完后,还去过熊芳芳家一次,在她家吃过饭,她家临街,开了一家南货店,家境还不错。那次回来后刚好是巴塞罗那奥运会,电视整天转播这些东西,不等成绩出来,整个人经常做恶梦,梦见一发到手里就烂掉或是字迹模糊的试卷,整个人慌到不行,然后大汗淋漓的坐起来。那时正是歌舞厅盛行的时节,外面翻来覆去的全是传唱一时的歌曲。

        熊开芳几乎没有见过面啦,只是偶尔她的传闻,会不经意的传到耳中。据说有段时期叛逆的很,她妈妈是个严厉的人,以前一直很听话,我妈妈还经常拿来当教育我的样板,可是后来不听母亲的管教。只听过一次,真实情况不是很清楚,听到心里有种针刺样的麻痹。中专后在小县城里工作,熊开芳在粮食局做会计,常常因为工作关系碰到,当时一定处于内心被敲碎的感觉,看到熟悉的人和事都有压抑的感觉,比起她的大方自然,总觉得自己有种说不上来的冷淡拘谨。

        工作一年多,和同学聊天,无意中听到熊芳芳去世的消息,心里猛得一沉,仿佛这不是真实的消息,内心却淡然的很,这个人离生命那么的远,远到没听过了她的消息,本来差不多要毕业参加工作。记起毕业那年的某个下午,她来学校看我,坐了一下子,我说买点零食,她也拦住我,后来留她吃饭,她执意要走,只呆了二三十分钟,谈了些日常性的话题,我把她送到校门口就回来了,总觉得她有种怪怪的表情。想到现在这个结局,觉得两者有某种联系,之前一定暗示了之后的事情,这也是我胡乱的猜疑。只是想起她离去的背影,落寞的很,渐离渐远的落寞。这是第一次面对死亡,想起曾经倾听歌曲的那位,想起坐在后面的情景,想起淡淡芳香的头发,还有会说话的明眸里不时飘过的一缕阴云。

        五六年后,有次上付分局电脑出了点故障,分局派司机接我过去,到上付已是中午,两人坐在小店中吃饭,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聊到他家在罗坊,因为姓熊,又聊到罗坊的同学,于是说到熊芳芳,他突然抬起头来,眼中有一点点光亮。原来他是熊芳芳的弟弟,我只觉得当时有点惶恐,仿佛提到不该提的事情,既然提到了,又不能不多谈几句。他告诉我,熊芳芳谈了一个男朋友,去世时,男友去过她家一趟,悲痛欲绝。他有一幅很精致的脸,颇有点吴彦祖的味道,透过他清澈的眸子,隐约可以想见另外一个人的影子。然而他太年轻了,年轻到令人羡慕,他和单位一位同龄的同事很玩得来,经常谈些街头混混的事。开女同事的玩笑,但没有那么多的匪气,尤其喜欢看《春光灿烂猪八戒》,看到最后一集小龙女的化去时还流下了眼泪,这回轮到女同事当面笑他,他并没有否认,还说的确感动。我总以为,在他的霸道里,在他的放肆里,有些虚张声势的成份,整个人还是单纯的很,一如那张未曾加印的原始底片洗印出的相片。

  物资局的院子里,有一个年纪比我稍长的男孩,从小练竞走,高中时已经在省里得过好的名次,几乎每天,都看到他穿着一条短裤按着那种竞走特有的步伐从院子里出去,从一个镇子就这样走到另外一个镇子,然后很晚回来。因为这样,被保送进南京大学。有次他放暑假我们还在上课的期间,回校看老师,见到他和一位教过我化学的黄老师在说话,亲切异常,对我来说,那真是一段陌生不可想象的情感。后来体检查出尿血,不能再练体育了,加上其它一些原因,没读完勒令退学。学校出来后听说去了深圳,唱歌、炒股什么的,有一段人生还比较成功吧,他父亲在大院子里讲过。今年在院子里又看到他,差不多有十几年没看过他,最近常为县城的商家搞些唱歌的节目,放着磁带然后加上些串场词,有时也要自己唱唱歌,一次下来一两百元。戴顶圆帽子,头发长长的带点卷,微微染了一点黄色,在县城究竟有点异类。估计他叫不出我的名字,可是每次见到,还是会浮现很亲切的笑容。

        生命中常常有很多这样的人,或者是邻居,或者是成长的环境中常见到的人,你没和他们交谈过三句以上的话语。可是这些想法会联成一片,这个人的这段填满那个人的那段,靠想象力的弥补,自然的会形成整套没有断点的人生轨迹。这一批从娘胎中出来的全数,有的做了公务员,有的成为孩子王,有的在路旁卖水煮,有的每年夏日都会碰到的推板车卖西瓜。有些分开后就没有再见,一丁点消息都不知道,慢慢连名字都忘却了,甚至有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永远驻留在了岁月无法侵蚀了的青春容颜。这些线彼此交织、缠绕,而实际仍然属于三维空间中平行的两根线,象两列迎面而来的列车,短暂的会面后,又按着各自的轨道扬长而去。

        说起来,那也只不过是一代人罢了。可是最后窝到县城里的,我所认识知道的,远远望去,为什么全是失败者的影子?这个日新月异的县城,成为收容被外面世界打发回来的失败者大本营,比起当作衣锦还乡的人们炫耀的极佳场所,仿佛这才是它的正道与主流。

  一个生命早已远去,象在梦中曾出现的影子一样,渐渐在记忆中淡化,可是嘴角一丝浅浅的笑魇,若有若无的酒涡,常常会浮现在脑海里,从许多叠加的印象中慢慢的清晰凸现,就象偶尔发错了的短信,在你不经意的时刻过来打扰,亲切的很,然后又莫名其妙的从生命中走开,不见了踪影;又象一位擅长用扑克算命的一个人,在洗动时突然亮在面前属于你的一张牌。你只能凭借着少而又少的回忆,去品尝淡若薄荷却清晰异常的味道,那支从圆筒中滑落出来的竹签,你刚想仔细看清楚里面关于命运的某种暗示,却发现字迹早已湮灭模糊,手中握住的只是一片悲凉。剩下在尘世中飘荡的这位,穿着得体,然而又有几分的招摇,她的梦不见啦,慢慢变成现实中的妇人,结婚生子,和无数街头上行走的女人一样,被简单凡俗的生活包围着,渐渐的咬噬去了精神与梦幻,只怀着精致的生活与现实的理念,这个过程中伤害最少的居然是她雍容华贵的容颜。偶尔在艳阳高照的秋日,温度持续不下,又的确有几分凉意,洒水车冲洗过的街面,浑浊泥泞,脸被午后的阳光烤出微热的醉意,象一触即破的香猪皮,一身火红的连衣裙,脚踏着黑色的马靴,蹬着女式摩托车,风一样在街道上飘过,裹协着午后呛人的尘埃气味和无数男人猝然的忧伤。

        此情此景,记起刘若英主演的电影《美丽在唱歌》,两个叫美丽的女孩子相遇相知的故事,想念片中两个年少落寞的灵魂,又回头看现实中名字相近的两位,突然有一种无言的感伤,如同一只不知名的飞鸟掠过视野,然后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两个叫芳芳的女孩子,有生之年从来没有相遇,行走在偌大的校园中,几更寒暑,形同陌路,如今更是一个幽冥,一个现世;一个落寞,一个失意;一个轮回,一个飘荡:同样的美丽,同样的芳华,却再没有相遇的机会。在我,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联系起来,因为曾经在她们生命的窗口窥视过,又象浮萍一样飘浮开去,可是这些枝枝节节的回忆如蛛网一样粘连住了心灵,叫你无力挣脱。回首那段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青春,我总认为她们同样的孤独,象两朵在山谷里发散着清香的百合,只是其中一支凋谢的更早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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