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院子里有着很多小朋友。每到周末和寒暑假,小朋友们都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到院子里那棵大樟树下,等待着本院孩子王小曼的出现。孩子王就该有孩子王的架子,每次小曼都是在最后那个小伙伴到场半分钟后准时出现,开始对我们一天的活动进行部署。院子中央一群退休老干部哐哐哐地打着门球,球场外围就都是我们的天下。大人一个世界,小孩一个世界,泾渭分明,和谐共处。
我是院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但从来没被其他孩子欺负过,这都是因为我颇受小曼的赏识。他常常夸我学习比其他孩子好的多,脑子灵活,总能想出一些好点子,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当时还听不出他这句话里的毛病,但我已经看过三国演义的连环画了,于是便被“诸葛亮”的称号成功忽悠住,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狗头军师,具体负责统一战线和队伍建设工作。
小曼其实一点也不慢,反倒是雷厉风行、豪爽洒脱,一股绿林好汉的气息。他对自己的名字一直很不满意,总想要起一个霸气的绰号,不然每次跟隔壁大院的孩子王龙哥会晤的时候总感觉气势不足。我曾经私底下跟他一起商量出过很多个方案,但都被一一否决了,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不好,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少了点什么”。我当时很惭愧,觉得自己的水平还无法达到给小曼哥起绰号的程度,孩子王的视野果然是不一样的。后来电视里开始放古惑仔,小曼被里面的“江湖气息和兄弟义气”感染地五迷三道,并且成为了片中“山鸡哥”的忠实粉丝。忽然有一天小曼把我们聚集到一起,郑重地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不叫小曼了,叫土鸡哥。
我一直想不通“土鸡哥”这个名字是如何在"龙哥"面前做到不卑不亢分庭抗礼的,但是改名的效果立竿见影。小曼哥变成土鸡哥之后,气势和野心与日俱增,开始带领我们冲出大院走向小镇。从此,我们就跟随着伟大领袖土鸡哥的脚步,血气方刚地在小镇的每条街道上大踏步,学着土鸡哥唱古惑仔的主题曲《友情岁月》。我们这一群过去苍白到只有动画片和仿真枪的小屁孩子,就这样在大街上用着蹩脚的粤语唱“来忘掉错对,来怀念过去,曾共度患难日子总有乐趣”。我们唱的很起劲,至少我是这样的,因为我觉得自己模仿粤语发音比其他人标准多了。我根本不知道歌词是哪几个字,但这并不妨碍我引吭高歌的热情。
落日桥是我们冲出大院之后建立的第一个据点。小镇被一条大河分隔成南北两岸,那个时候,这座朴素的石桥是联接两岸的唯一通道,也是我们放学的必经之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每天放学后都会在桥上短暂地停留。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汽车,小伙伴们在桥上嬉戏追逐,长发飘飘的土鸡哥则潇洒地坐在桥的栏杆上,吹着口哨,忘掉错对,怀念过去。
我对落日桥有着一种别样的向往。 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在桥上望向远方,天空金碧辉煌,落日向大地洒下余晖,小镇披上一层蝉翼般的金纱,被染红的河水悄无声息地荡漾着,远处的行人、车辆、炊烟,以及零星闪起的灯火,都各自浑然不觉地编织成这幅美丽的画卷。很多次我都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这片金色里放空着,以至于错过当天的圣斗士星矢,失去了第二天与伙伴们交流的谈资。
更让我神魂颠倒的是落日桥这个名字。在那个普遍以城市名字为大桥命名的年代,落日桥无疑充满了文艺气息和文化底蕴, 甚至让我为之而感到莫名地自豪。我曾经多方打听过这座桥的故事,但鲜有收获。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跑去问我的语文老师,他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教师,曾代表小镇去过省城参加教学比赛。老师说这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简单来说就是在抗战时期日军来扫荡,游击队员们通过惨烈的战斗和大无畏地牺牲精神,最终在桥上全歼了日军,保住了小镇。群众为了纪念他们,将此桥命名为“落日桥”。我当时被这个故事深深的震撼了,在我的心目中,落日桥已不再只有那绝美的夕阳。直到有一次我发现桥的栏杆上刻着一行字:始建于一九七九年。
我最近一次见到土鸡哥,是在大三那年国庆回家的时候。
土鸡哥在高中就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学业,并且搬出了院子。听隔壁院龙哥说,他是要去做“先富起来的人”,于是我对土鸡哥的记忆就停留在那一头长发上。那天我在走在大街上,突然从后面被一名穿着竖纹衬衫的短发男子薅住,端详了半天,才发现他就是“先富起来”的土鸡哥。没等我开口叫他,他就拉着我走向路边一辆牧马人,边走边说,别叫我土鸡哥,叫小曼。走,我带你去我农场看看。
牧马人带我们踏平坎坷斗罢艰险,来到小曼哥的农场。一路上小曼哥不停地给我介绍,看,这是一片鱼塘,那是果园,前面不远还有一个养殖场,我的办公楼就在养殖场旁边。养殖场里都是什么?我问他。他说,现在很多城里人专门买乡下的土鸡,我就养了一群土鸡。
没想到土鸡哥现在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土鸡哥,但他却不让我这么叫他了。我一想也对,万一什么时候流行养殖香猪,人家岂不是得叫他香猪哥。我就这样一边琢磨一边走进了小曼的办公室。一抬头,就被墙上一副字帖吸引住了:
依山傍水房数间,行也安然,住也安然;一条耕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雨过天凉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路逢骚客问诗篇,好也几言,歹也几言。
布衣得暖胜丝绵,新也可穿,旧也可穿;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夜归妻子话灯前,今也谈谈,古也谈谈;日上三竿犹在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年那个操着蹩脚粤语唱友情岁月的土鸡哥,现在居然要“路逢骚客问诗篇”了。这幅字帖在满是土鸡的养殖场里真是“鹤立鸡群”。小曼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跟我说,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觉得好就挂起来了。现在做生意需要文化,我基础差,自学这么多年也还是个半文盲。
眼前的小曼让我产生一种陌生感,我觉得有必要聊一些熟悉的东西。 我一直以为你真去当大哥了,没想到竟然是当大老板,你要是当大哥肯定会有很多小弟跟你。我跟小曼开玩笑说。他也笑了,说,在我们小时候,树立的信仰往往都是错的,长大以后都要被自己一手推翻。不如说我们其实一直在推翻着自己的信仰,再重树,再推翻,无限循环,与年龄无关。我的情况比较简单,因为我一开始树立的就是错的,所以推翻后重建出来的总会比原来正确。我第一次听人跟我说这些,就算是学校大四的学长也没说过。我忽然发现孩子王还是孩子王。
那你还记得落日桥吗?我问。小曼说,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你特别喜欢那座桥,每次都在桥上看夕阳 。哦,不要告诉我你大学学土木工程是因为这个。我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对了,你弄明白它为什么叫落日桥了么?小曼问我。
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我心里已经有自己的答案了,我相信落日桥的设计者一定也是在桥上看见了那抹绝美的落日、零星的灯火,以及渔阳影下的金色河流。
小曼执意留我在他的农场里吃晚饭,品尝土鸡哥一手养殖的土鸡。他告诉我,明天他的农场有个新项目上马,请了很多当地的名流在剪彩,让我一定来凑这个热闹,我说好。我忽然问他,为什么小时候你每次都能在我们集结完毕后半分钟内准时出现?他哈哈大笑,说其实我一直在窗台上偷看你们,人不齐我不出来,因为我是老大。
剪彩仪式非常热闹,小曼不仅请了很多小镇的领导、名人,还有一大群生意上的伙伴前来捧场。在领导讲话的环节我听见了三次金秋送爽丹桂飘香,听得我似乎真的闻到了桂花的香味。忽然,紧接着上台的一位嘉宾把我从桂花香味中拉了出来。
“接下来是一位难得的贵客,他是我们镇的杰出代表,是全镇人民的骄傲,大家每天都经过的落日桥就是出自他手。”主持人介绍到。
原来是他!竟是这样一个干瘦的老头,他用他那双发现美的眼睛,看见了桥上的落日,并给桥起名为“落日”,赋予了一座沧桑的、朴素的、默默连接着两岸几十年的石桥独特的生命!
“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落日桥的设计者余落日先生为我们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