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女鬼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突然感到很难过。
我问师父，命运真的能改变？
师父说，对。
我不知道我心中真正想得到的答案是什么，但是师父的回答却让我更难过了。
师父说，众生皆苦，无论人还是鬼，有情就是苦。
我本来就不理解人，现在连鬼都不理解了。
一
女人绕过院子中间那棵活了上百年的老槐树，走进屋子里的时候，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她戴着墨镜，很瘦，漂亮，大概三十出头。
我正喝着白酒，却不经意因为女人的出现感觉到一阵冷意嗖地一下钻进了五脏六腑。
我不知道这冷意从何而来，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屋子里吱嘎吱嘎作响的老电扇刮出的风都是热的。
我喝了口白酒，镇静了一下，问女人是来看命的吧？
她点头默认。
我说，你是第6790个来找我看命的人。
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早该来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听无数人说起你算命准，早该来算一算了。
我说你这个年纪的女人来我这算命，绝大多数都是问感情。
她说对，就是想让你看看感情。
她给了我她的生辰八字，让我看她未来两三年感情的好坏。
我呷着白酒看着写在宣纸上的女人的八字，过了好半天，我放下宣纸，对女人说在你之前我看了6789个八字，但从没看过这样的八字。
女人不解，问我为什么？
我看着女人，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因为这是一个死人的八字，这个人上个月十五号就死了。
十年前，我出师那天，师父对我说过几条命理师必须遵从的规矩。
其中一条是，生死可断但切不可说。
师父说，众生皆苦。
二
我是一个命理师，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形形色色的人看命。
我看过了6789个命例。
每一年都是从春天开始到冬天结束，看着院子里那棵活了上百年的老槐树的树叶绿了又落了，最后剩下光光的树枝。
男人，女人。
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
作为一个命理师，有些时候，我会违心说一些善意的谎话。
比如说，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来问我爱情？在她给我的八字信息中，如果她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纯粹的爱情，也无法拥有幸福的婚姻，那么我会告诉她，你适合晚婚，并且要切记，宁缺毋滥。
我不忍心告诉她那么残忍的事实。
在这6789个命例中，毕竟是好命的极少，坏命的太多。
每一个来找我看命的人，从他们给我生辰八字的那一刻起，他们在我这就没有了任何秘密。
我能看到每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能看到他们经历的和即将经历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我还能看到他们生而为人最不堪入目以及最脆弱的一面。
我看命，还从来没有失过手。
命理师都知道，生死可断，切不可说。
这些年，作为一个命理师，我比谁都更能体会人生苦短，因此我每天都会喝至少一斤白酒，好让自己活在半梦半醒中。
女人说，这个八字正是我的八字，我不是人，是鬼。
三
命理师这个行业，有一个关于鬼的传说，传说每一个遇到鬼的命理师，最后都会放弃再继续当命理师。
至于原因，众说纷纭。
在这之前，我根本就不相信传说，也不相信有鬼的存在，更没遇到过鬼。
在女鬼说出她是鬼的那一刻，我不仅没有感到可怕，甚至有些兴奋。
我并不在意她是女鬼，因为和其他人一样，在她给我生辰八字那一刻，她就没有任何秘密了。
我甚至特别想和女鬼聊聊，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到底有没有奈何桥和孟婆汤？
到底有没有阎王爷和生死薄？
但是终究，我还是问女鬼，既然都已经变成鬼了，尘世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女鬼说，其实只是想找一个靠谱的命理师问一个问题。
我说，什么问题？
女鬼说，命运能改吗？
我说，不能。
女鬼说，真的不能？
我说，至少在我看过的几千个命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改变命运。
我喝了口白酒，把白酒都喝光了。
我看着女鬼流出了眼泪，这让我很难过，我后悔告诉她命运不能改变的事实，但是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呢？
师父说过，命运不可以改。
五
我是一个命理师，在我看过的6789个命例中，每个人都想改变命运，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我能体会女鬼的绝望，就像能体会每个人的绝望一样，每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就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每一个人一样。
我问女鬼，你还是放不下吧？因为她也快死了。
女鬼说，真正放不下的是她呀，她居然以为死后就可以在一起！
我感到喉咙特别紧，想喝口白酒，拿起酒壶才知道白酒刚才被喝光了。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女鬼后来又给了我一个女人的八字，不出我的所料，这个女人一个月后就会死去。
六
女鬼要走的时候，我说你可以摘下墨镜，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
女鬼想了想，摘掉了墨镜。
我看着她的眼睛，清澈而纯真，比我见过的每一个人都真实。
这一天晚上，女鬼走后，我彻底颓了。
四
我在师父那住了三个月。
我问师父，可是之前您不是说，命运不可以改吗？
师父说，因为那时候，即便告诉你，你也未必会懂。
众生皆苦，是因为有情，而也正是因为有情，命运才可以改变。
三个月后，我坐在屋子里看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它的叶子即将渐渐死去，然而一缕阳光照在一片树叶上，泛出的光让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生动。
我喝着白酒，看着一个女人绕过老槐树走进屋子。
女人给了我她的八字，让我给她看命。
女人问我，命运能改吗？
我迟疑了一下，说能改，因为命运有时候并不准。
我并没有告诉她，这个八字我曾经看过，并且看错了。而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看错。
我决定不做命理师了，因为我本来就不理解人，现在连鬼都不理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