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头顶上矿灯的指引,我在幽暗的巷道内摸索着。队长今天没有下井,安排代班带我们去另一条巷道内接皮带。谁知半路肚子难受,随便找了一处黑暗的地方方便。完事后,代班已经领着同行的几个人消失在暗无边际的巷道内,剩我一个人,不知该进还是退。
只听见巷道上方的风筒内“呼呼”作响,矿灯的光线像是一把利剑,把眼前的黑暗割裂出一条缝,而浓浓的湿气在光线内四处弥漫。除了这些,巷道内再无其他声响,甚至有些安静。这种静直让人脊背发凉。
为了壮胆,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唱着歌。与其说是唱歌,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唱的是什么。人一害怕和紧张,总想发出一种声响来转移注意力,自欺欺人。
随着声音的颤抖和不着调,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忽然,前方黑暗处隐约有光亮一闪一闪。我知道,我遇着人了,这下终于放心了。
在煤矿上班时间不长,但常听说井下有怪异事情发生。每年,全国的一些煤矿总会发生一些事故,井下死人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加之,有些同事闲来无聊,总会絮叨些孤魂野鬼之事,就是在宿舍,也会让人听着头皮发麻,更何况,我本身就胆小,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能不害怕?
前面的光亮越来越近了,原来是代班派的一个工人返回来找我了。他说人手不够,等我半天不见人,代班让他来寻我。
队长和代班都是山东人,我们一贯称他们为:山东锅子。
山东锅子精明,在胡村煤矿承包了皮带工程。我在家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活,听说煤矿来钱快,托亲戚给我在胡村煤矿找了一份开皮带的活。
初见山东锅子,亲戚示意我给他买了一箱奶和一条烟。他叼着烟,笑眯眯说:好,今天就跟着我下井,我给你安排。
跟着山东锅子下了井,东拐西拐地来到皮带前。所谓的开皮带,就是听见铃声响后按开关,一声开,两声关,这简单。可是,除了按开关,我还要负责清除煤筛子上的石头块。当皮带运转后,成批的煤块夹杂着石头掉落在煤筛子上。再经煤筛子过滤后进入煤库。
要不及时将石头清理掉,瞬间,煤筛子就会被堵住,煤越积越多,很快堆成了小山,再清理就麻烦了。
除了这些,还要负责接皮带。前面工作面不断向前掘进,皮带不够,就需要接。
接皮带是个体力活加技术活。代班让我们三个人用倒链将一卷皮带吊起,然后将需要接的皮带开个口,再将吊起来的皮带拉过去,用锁扣将两头锁死,用铁锤砸实。另一头再重复同样的动作。接一次皮带,至少需要三四个小时。前方工作面上,掘进队的人等的着急了,会过来催。掘进队按掘进米数算工资,皮带接不好,会耽误他们的进度。
不知不觉就到了吃饭时间。虽然井下阴暗潮湿,但体力消耗也大,接完皮带,我已经大汗淋漓。身上穿的棉衣棉裤明显能感觉到已经湿透,只能解开衣扣,好透透气。
井下的饭,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寒酸的饭了。一人发一个大馒头,加一小包榨菜。一个十公斤的大水壶装满了温开水。没有杯子没有碗,大家就这么嘴对着壶嘴,你“咕咚咕咚”一顿,他“咕咚咕咚”一顿。然后用带着煤尘的手撕开榨菜的包装,拿起馒头开始狼吞虎咽。
皮带接好后,我们三个人各有分工。我跟一个邻村的约摸有四五十岁的一个瘦高个负责开皮带和清石头。另一个人负责清理皮带沿线上掉落的煤。
瘦高个有点老奸巨猾,代班走后,他往防火的沙箱上一靠,将安全帽盖在脸上,熄灭了矿灯,呼呼大睡去了。皮带一直在运转,煤块带着石头成批成批地掉落在煤筛子上,我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煤筛子,一有石头,立刻用一根带着弯头的长长的铁棍将石头勾下去。如果石头太大,勾不动,只能暂时停了皮带,然后人站在煤筛子上,用铁锤将石头砸碎。一个班下来,我早已累的精疲力竭,却只能挣到六十元钱。
下班后,你需要拖着疲惫的身体,沿着长长的巷道走到煤矿口。
这个煤矿口是个斜井,坡度大概四十多度。等待升井的工人满脸煤尘,聚拢在井口下方等待“人车”。
所谓“人车”,长相类似于敞篷的游览车。每节车厢都有三四排座位,五六节车厢一次可以载八九十人。
这个煤矿还有一个斜井,坡度比较大,上下班的人坐的是“猴车”。
而所谓“猴车”,就像是游乐园里,那种吊着一根根的长杆,杆上有一个座位的那种。只不过,这个煤矿上的“猴车”上面有个锁扣,往钢丝绳上一挂,人往上一坐,一个接着一个,远看,就像是一个个的人在半空中挂着一样。说句难听的话,也有点像现在大街上烤鸭箱里的烤鸭。
“人车”下来后,跑的快的,早早上了车,挤不上的,只有等待下一波。
升了井,你会有种起死回生的感觉。外面,即使空气里满是浮尘,你也感觉很清新。刺眼的阳光照射在脸上,那种感觉,就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来不及享受地面上的美好,你就要赶紧走到澡堂的吊篮跟前,放下吊篮,将工衣放在里面,然后赤裸裸地跳进澡堂里洗澡。
澡堂是个大水池子,约摸有半米深,而水深仅有二三十公分,水温二三十度。一个班大概有二三百人,都在同一个水池子里洗澡。洗的早的,水还是清的,洗的晚的,水就很浑浊了。
烟瘾犯了的,躺在水池子里,一边享受着水的侵泡,一边吧嗒着烟,那种神情,别提有多享受了。
洗完澡,再从吊篮里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出澡堂,每个人都人模人样的。与在井下满脸煤尘、灰头土脸的那个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出了澡堂,坐上煤矿的班车,来到食堂。
食堂与宿舍相邻,这边吃完饭,那边就可以就近上楼回宿舍休息了。
食堂的饭不算贵,味道也相当不错。我每次去吃,白菜粉条肉是必点的菜,一次就可以吃下去三四个馒头。
吃完饭一抹嘴,再打个饱嗝,点根烟,颠着圆咕隆的肚子,悠哉游哉地向宿舍走去。
上班前的这些时间是自由的,你想干嘛就干嘛去,没人会管你。大部分人都会在宿舍休息,要不打打牌,看看电视。
宿舍是三人间,有卫生间和电视机以及电热壶,被子都是纯蓝色的,褥子都是纯白色的,像极了普通的小旅馆。
部分人包括年轻人会在宿舍里“呼面面”,据说能提神醒脑,干活还有劲。
我所在的宿舍,有一个“呼面面”的年轻人。他一回到宿舍,就从褥子底下拿出一小包白色粉末状的东西。然后,他抽出烟盒里带有锡箔纸的那一层,用打火机将上面的一层纸烧掉,剩下锡箔纸。然后将白色粉末状的东西轻轻往锡箔纸上弹一点,用纸张卷一个小桶,一边用打火机烧着锡箔纸的底部,一边用纸筒吸着白色粉末冒出的白烟。
我对这种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对我来说,还不如抽一支好烟来的痛快。
就这样,坚持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了发工资。
队长那个山东锅子像个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一样,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放着一沓沓的钞票。我们三五十号人围着他,谁也不多吭气,只等着山东锅子喊我们的名字。喊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前领工资。
那时候,没有微信支付宝,更没有二维码,都是现金结算。
其实,不用等他叫我,我早就算出了自己应该拿多少钱。一天六十块,一个班都没误,一个月也就是一千八百块。可是,等了很久,好几个人都领着工资走了,剩下我们几个还呆在原地。队长慢悠悠地翻着一个账本,真实皇上不急太监急。
后来,终于有人小声说,我看这是要油水。我赶紧骑着摩托,来到商店,买了两盒好烟,径直来到山东锅子跟前,放在他的眼前。
“XXX,上来领工资!”,这招果然凑效,工资分文不差,很快到手。其他人也争相效仿。
干到第五个月的时候,发生了几件事,我不得不离开胡村煤矿了。
记得那一次我上大夜班,眼看到了收工下班时间了,大部分人都开始往出走,可是,皮带没有停,我还得坚守岗位。不一会,铃声响了,我停了皮带,清了清煤筛子上的煤。这时,工作面上的工人也出来了,打了个招呼后,他们就先走了,我继续清理煤块。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我放下工具过去,接起电话后,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就挂掉了。刚拿起工具,电话又响起了,我走过去接起,里面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当时有点纳闷,皮带也停了,工人也出来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可是,就在我纳闷间,电话又响了!我彻底慌了,撂下工具,撒腿就往外跑。
又一次,队长带着我们说要用绞车拉掘进机。当时,会开绞车的那个工人请假了,除了队长,我们都没有开过。
绞车安放在巷道内轨道旁的一个煤洞内,队长招呼我们将绞车上的钢丝绳拉到掘进机跟前,然后拴住机器开始拉。由于绞车离掘进机有三四百米距离,加之巷道内没有灯光,只能靠每个人的矿灯才能隐隐约约看见人。队长让一个人盯着掘进机,一个人在半路中间位置看着钢丝绳,一个人开绞车。可是,我们都没有开过,队长说,没开过开一次就会了。于是,指使一个中年工人去开。然后让我们用矿灯作为信号,闪烁为正常,晃动为异常。
那个中年人走到绞车旁,顺利地开启了绞车,只听见钢丝绳发出“铮铮铮”的绑紧声,掘进机旁,矿灯在闪烁。我站在中间位置,也闪烁着矿灯。突然,开绞车的那个位置矿灯在晃动!我赶紧晃动矿灯。队长和我们跑到绞车前一看,天哪!绞车被强大的牵引力拉歪到一边,正好将开绞车的那个人的一只脚夹在了轨道与绞车之间。
情况紧急,我们几个又抬不动绞车,队长赶紧喊来其他人过来帮忙。不一会,来了七八个人,大家一起使劲,将绞车挪开,队长背着那个人很快升了井。
后来听说那个人的脚粉碎性骨折,需要截肢,那个人的家属跟煤矿就赔偿的问题商谈了好几天。
经历这些事情后,我一天也不想在煤矿干了。我怕了,如果连生命都得不到保障,挣再多的钱又有何意义?人一到井下,脑袋就别在了腰上,井下随时会发生任何事情,你无法预料哪一刻,在哪里发生,又会发生在谁身上。
这是我在乡宁胡村煤矿打工的一段经历,写出来给大家分享。希望所有还在煤矿上班的人一定要珍惜生命,注意安全。小小的矿灯并不能照亮你生命的旅程,外面大千世界,机会无限,何愁不能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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