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卢十四写过一篇《武侠中二病》,言道中了武侠小说的毒,打伞时非得单手平端着,上楼时非得提气悄悄地,举箸提笔,哪怕在自己家里,也都得凝神观望,准备随时制服潜伏在暗处的刺客。这种病似乎非常普遍,以至于不少人都有共鸣。我也如是。我走夜路钥匙总在手里扣着,两面是刃儿的那把朝外,随时准备打出去。打出去的时候膀子切不可晃,纯用腕力,我暗暗叮嘱自己。当然一次也没有打出去过,一是怕我的准头不好,二是怕天黑不好找,但是仍然每次都在手里扣着,尖儿朝外,当手刺那么拿着,仿佛自己是个狠角色。
我本人对这种入戏的态度是很推崇的,甚至是庆幸的,最初,也就是在我少年的时候,一度认为这种把戏非常幼稚,足够使我感到羞愧,一直到我看了蒂姆波顿的《大鱼》,这才豁然开朗,明白了“真实”和“真诚”是两码事儿,后来就再也不曾怀疑过。最近我又读了托马斯曼的《大骗子克鲁尔的自白》,更是越发的得意了,我还是头一回在小说里找到和自己相似的经历,而且居然是一个德国人写的,可惜这书刚开了个头,作者就死了,想必也没有人能续。
我们今天的大环境,粗放,不大涉及想象力,因其实用性太差,往往让人误以为疯癫或者狡诈,你和人谈想象力,他会觉得你不够踏实,或者不够真诚,会造成反感。想象力无用,只好用于审美,因为审美也不实用,这年月,他俩算落了迫的。越是不景气的东西,自然就越经济实惠,所以空闲的时候,我就用他们训练自己。我把我的训练方法,称为等差数列求和法。
谈到这儿,要提起一个人,此人叫梁益鸣,是个唱戏的。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是在丁秉鐩的《菊坛旧闻录》里,丁说起马连良的弟子与传人,挨个儿数落了一番,其中有几句写到梁益鸣,原文是这样的:“在马连良身陷囹圄期间,北平天桥有个梁益鸣,专唱马派戏,城外的商人因为看不到马连良,就拿他稍过戏瘾,经大家一哄,居然能到内城长安戏院唱了两期。但是经马连良的长期戏迷一看,梁益鸣一脸横肉,一身俗骨,穷喊乱做,贫俗可厌,他居然号称‘天桥马连良’,实在糟塌马连良这三个字,头一场八成座,第二场半堂人,第三次就没法唱了,从此也就销声匿迹了。”这样看来,梁益鸣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演员,卖艺的江湖,类似于现在的街头模仿、cosplay吧。我没听过梁益鸣的录音,但是很信服丁秉鐩的评论,因为我知道,丁所说一定是极中肯的。
按下梁益鸣占且不表,再来说说有个人叫做金福田。有一次我在网上看到和平杯京剧票友大赛的录像,九六年第三届的金奖得主,十大票友之一,就有这位金福田。他是马派名票,当日唱了一段《苏武牧羊》,是他的拿手戏,念白爽利,韵味十足,做表俱佳,大段的反二黄,唱得真动人,听得我眼泪都下来了。我心里话说他比张学津好啊!我对京剧是外行,谁打动我我就服谁,张学津名头虽大,可我看他的录像一回都没感动过。马连良给人感觉是老猾俏皮,张学津学出来像自作聪明,冯志孝更可恶,一副缺心眼儿相,怎么能叫马派呢?但张学津冯志孝已然是当今马派的翘楚了。如今,连张学津也已故去,年轻一辈的,如朱强、穆宇,简直一眼也没法看,一句也不足听。当时我想,金福田真好,马派就该是这个样子啊!他那几句念白,“前奉吾王命,到此江湖,不想被番王留住不放”,被我一天到晚念叨,模仿,如获至宝。
那么梁益鸣和金福田,又有什么关系,干嘛搁一块儿说呢?皆因为某日我在豆瓣上,偶然地看见了一篇文章,叫《路遇老戏迷》,作者是个年轻的票友,在文中记录了这样一段对话,给我带来极大的震撼,他写道:
“我没赶上特别早的角儿,我看戏差不多六几年那会儿了。那时候看戏八毛,有好角儿就一块,再多一角儿就一块一,一块二......说是不贵,也够呛,那会儿,一溜肉片儿才两毛,一块钱够你和俩人吃顿馆子,喝点儿酒了!我就听便宜的,鸣华......”
“您听过梁益鸣么?”
“听过,老听。”
“怎么样啊?好么?”
“不错,学马先生,还真有那么两句味儿。但别细听,细听不行,另外他身上也没有马先生那么漂亮。嗓子有点儿窄......但比现在这些强。比金福田也好。”
“金福田就算不错了。”
“是,我在东城文化馆听过他的《苏武牧羊》,人家正经也是坐过科,后来不干这个了,做过科,那能一样吗?但是不如梁益鸣,梁益鸣也做过科,而且人家干这个,天天儿演,那又不一样了。”
我看完这段儿半晌发愣,在我眼里已然巨牛的金福田,原来尚不如梁益鸣。赶紧上网搜梁的录音,只有一段《打窦窑》,听完,信了。
从这以后,我就找到了看戏的法门。比如说看朱强的《三娘教子》,我听他的唱念,把官能享受倍之,大概就是张学津了,打这儿起,朱强算公差,张学津加朱强,大约就够个金福田,金福田再加朱强,差不多就是梁益鸣,自梁益鸣往上,还有言少朋、王和霖等,于是我们得到了一组等差数列。也就是说,这一刻朱强他不是一个人,如果我的想象力足够强大,这时候台上就会站着很多老薛保,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他们都在使劲卖派。这组数列如果求和的话,才会得出马连良。在红氍毹上,这些个老薛保,像漩涡鸣人的分身一样,慢慢重叠在一起,显现出马连良的身影来。他们的文武场面,也一个一个重叠在一起,伴随着音乐从吵杂变得清晰,最后现出来杨宝忠和乔玉泉。锣鼓家伙一响,观众的喝彩也一层一层重叠起来,耳朵里终于灌满了。这时候,这出戏,才开始有了意思。
再比如看严庆谷的《三盗九龙杯》,看他一招一式,想象张春华当年什么样,继而想叶盛章当年什么样,继续想,想到王福山,最后才是王长林,像穿越的一样,隔了时空看戏,当然并不很真灼,但比呆看严庆谷还是要过瘾得多。看奚中路的《青石山》,一路想厉慧良、高盛麟、孙玉堃、周瑞安,直到看见杨小楼踹九尾狐的那一脚,靠旗是怎样扫到台毯的。看王正屏的《盗马》,凝重大方,是个草莽英雄的样子,不像现在的演员,演出来只是盗贼,然而想到侯喜瑞,又不知道是怎样的出神入化了。
这样的贪心不足、尊古攘今,估计也是病,听戏中二病。
据说红豆馆主写过一篇《吃戏饭》,把名伶比作名菜,例如谭鑫培是鸡汁官燕,汪桂芬是云腿燉神仙鸡,孙菊仙是一品锅,刘鸿升是红烧排翅,余叔岩是葛粉圆子汤,等等等等,马连良叨陪末座,给他评的是栗子炒鸡,后面还有四字评语:略有滋味。可能在侗五爷眼中,马连良也不过是个公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