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鬼

1.

八岁那年暑假,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鬼。

那时候我还小,有一次在经过后山的时候,突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当时就循着声音走过去想一瞧究竟,可那哭声跟环绕立体音一样,我怎么都找不到源头。

无奈之下,我只好放弃。

临走时,听到背后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小女孩噗呲的笑声。

我猛回头,却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与此同时,笑声和哭声也消失了。

回到家后,我就病了。

奶奶事后回忆说,我当时神志不清,一直说胡话。

后来奶奶请来一个神婆。神婆问了我的生辰八字,然后取了两个鸡蛋,用荷叶包着,放在火里烧。

过了一会,把鸡蛋拿了出来,剥掉鸡蛋皮之后,蛋清却清如镜面。

神婆接了一杯清水,把鸡蛋放在里面,蛋清上就显现出我当时在后山的景象来。

只见我走到后山,就在原地一直转圈,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更可怕的是在我后脑处,有一个脸色惨白的小女孩脚不沾地地绕着我转,一边转还一边哭。

我转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钟才停下来,接着我就走出那里。临走前,又回了个头。虽然当时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但在蛋清里,我看到我的身前站着那个小女孩,小女孩不哭了,而是看着我一直笑。

这就是我遇鬼的全过程。

神婆当时把鸡蛋剥给我吃了后,我就恢复了。他看着我的生辰八字,一会叹气一会摇头,奶奶看了看我,把神婆拉到门外。

两人小声耳语,却不知道我偷偷摸到了门边,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全过程。

神婆说我的命数天生属阴,最容易招惹这些“东西”,只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那个暑假,奶奶走到哪都把我带着,后山就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了,生怕我又遇到不干净的东西。

暑假结束后我又回到城里,后来我就没怎么回老家了。

2.

大一结束那年,父母带着五岁的弟弟去了国外,我自作主张回了农村。

这些年每次我想回去,奶奶和父母都会极力阻止。

奶奶见我回来,虽然生气,但木已成舟,她也不能真的把我赶走。

我赔笑了一整天,我告诉她我爸妈去了国外,我自己一个人在城里如何如何可怜,生活不能自理,你不要我,我就只能去天桥下乞讨了。

说着说着还不时掬一把泪。奶奶笑骂几句,就默许我留下了,但还是忧心忡忡。

奶奶家跟记忆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好像十几年过去,仍然和过去一样。

我小时候的房间还是保留了下来,当天晚上,我睡得极好。

但我的睡眠极浅,到了后半夜,我迷迷糊糊感觉到奶奶轻手轻脚地走到我的房间,坐在床边看着我,时不时把别我踢掉的被子重新拖回床上。

我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奶奶一直呆了大半个小时,才悠悠叹了口去,离开我的房间。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才醒,吃过午饭后,我就出门闲逛。

奶奶见我出门,叮嘱我注意安全,别往山上跑。

我知道奶奶在担心什么,但这件事情困扰了我十多年,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

我出了门,往后山而去。

虽然十几年没有回来,但我对这里的每颗树都无比熟悉,甚至于每颗石头的分布,我都一清二楚。

虽然特意选择了一个阴天出门,但是以防万一。我站在一颗茂密的树木之前,树荫足以遮蔽天光。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你在哪?我来了,你能告诉我原因了吗?”

风声萧萧,树叶如海浪翻涌。

但是什么都没有出现。

我只得无奈回家。

我不明白,我不在老家的时候,她千方百计地传给我信息,如今我回来了,她却不肯见我了。

难道真的只是我在胡思乱想?鬼神之论,当真不过无稽之谈?

快行到村口时,因为心里想着事,心不在焉,直到身前一个童声哎呀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低头看去,一个小女孩跌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哎呦哎呦的叫唤。

我伸手拉她起身,她看见我时,眉眼舒展开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直接扑到我怀里,叫道:“小舅舅。”

我懵了,舅舅?半晌后才想起前些天听奶奶说过,堂姐这几天会回来。难不成,这是堂姐的孩子?

正想着,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小呆。”

我回过头,看见堂姐迎面走来。近了,对小女孩说:“快下来,别缠着舅舅。”

小女孩别过头去,不理会堂姐。

我笑说没关系,堂姐无可奈何,告诉我这是她的孩子,小名丫头。我们三人这才迈步向村里走去。

丫头在我怀里,一直喋喋不休,一会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一会又叫我给她买玩具。

过了村口的老皂角树,就算进村了。这棵树据说有一百多年了,枝大叶繁,丫头从小住在城里,抬起头一时看得呆了,竟是安静了下来。

我心里松了口气,加快步子,只想快点到家。丫头虽然不重,但我一直抱着,快坚持不住了,又不愿在堂姐面前失了舅舅的威风。

这时丫头却往我怀里又拱了拱,眼睛半眯着,竟像是快睡着了。唇齿开合,不知道说着什么梦话。

我低下脑袋,凑近了听,“哥哥,哥哥……”她喃喃道。

我看着丫头,心生怜爱,觉得她也轻了不少呢。

我回身看了眼堂姐,小女孩还有哥哥吗?我进城后,父母和家中人少有来往,竟连堂姐有几个孩子都不知道。

回到家后,我把丫头抱到床上让她睡觉,她却紧抱着我的手臂不放。堂姐看到后笑道:“姐姐可嫉妒了,她都没这么粘我过。”

我小心翼翼地松开她的手,这才退出房间,一边准备晚饭,一边和堂姐叙叙别来之情。

3.

午后小睡了片刻,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我被困在后山,所见所感只后山上一切草木。除此,视线之外,全是雾蒙蒙一片。当我想要走出后山时,却被一道空气墙挡住。

有时整座荒山只有我一人,大多时有个小女孩陪在我身边。她有时候哭,有时候笑,有时候沉默不语。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小时候遇到的鬼。自我进城,这个梦便困扰了十几年。

今日梦中只有我一个人,小女孩并没有出现。但今天的后山又与往日不同了,后山之外,不再是雾蒙蒙一片。

在后山之北,雾气渐散,显出一座村庄的轮廓来。

一个小女孩站在远处,朝我招手。

那个村庄,正是奶奶的村子。

我朝着哪处跑去,轻而易举地出了后山。那道无形的屏障消失了。

醒来时,躺在床上,一只小手抓着我,箍得我手臂生疼。我侧身一看,丫头还睡得正香,只是好像是遭了噩梦,眉头紧皱,嘴里一直喃喃不清一些言语。

这时堂姐在门外叫吃饭了。

我轻轻摇醒丫头,她醒了过来,倒是安安静静,只是更加粘人了,非要我抱着才肯。

我无奈之下,只好抱着她走了出去。堂姐看见,做出生气的表情,板着脸说:“快下来,让舅舅先吃饭。”

丫头理都不理堂姐一声,好像她说的话一个字都没听到。鼻子里还重重哼了一声。

堂姐气极,站起来作势要打。丫头一看,往我怀里拱了拱,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她,侧过身去保护。

堂姐无奈,只说:“你别惯坏她了。”

我赔笑道:“没事没事。”堂姐白了我一眼,就什么都不说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丫头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我的小尾巴,我去哪都跟着,一有机会就挂在我身上。反倒是跟堂姐疏远了。

堂姐说的话,她全部当成了耳旁风,理也不理,听也不听。有时候奶奶叫她,她都跟没听见一样。

丫头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家里的大黄狗。

说来也怪,这大黄狗原来还是堂姐从城里带来的,说是城里不让养了。本来打算杀掉的,但丫头从小就跟大黄狗亲近,哭闹个不停。无奈之下,堂姐把大黄狗带到乡下,给我奶奶养着,有时间就带丫头回来看它。

可这次堂姐回来,丫头跟变了个人似的,见到大黄狗就跑,害怕不已。大黄狗也是,对谁都自来熟,不喊不叫,唯独见了丫头,就对她狂吠不止。

堂姐这次来,一共住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我跟丫头建立起了坚定地革命友谊。我们一起上山打鸟,一起下来抓鱼。

丫头不再叫我舅舅,到是有时半梦半醒之间,会听到她叫哥哥,大概是把我当做她那没有一起来的哥哥了。

小丫头一整个星期都缠着跟我睡,起初堂姐怕她半夜吵闹打扰我休息不肯,但终究拧不过她。

向来认床认生的丫头却一直不哭不闹,堂姐也只当把它归咎于跟我天生亲近的原因。

堂姐临行那天,我方想起丫头这阵子口中一直念叨的哥哥,问了堂姐。

堂姐听后却否认了,说她只有丫头一个孩子。

我牵着丫头的手,笑道:“那看来是丫头想有个伴,哥哥不行,弟弟也行啊。”说着把丫头交到堂姐手中。

堂姐笑骂我人小鬼大,佯装打我脑袋。丫头看见,一把甩开了堂姐的手,并将她一把推开,大声说:“不准打他。”

丫头瞪着大眼,一脸认真,堂姐一愣,蹲下身哄道:“好好好,妈妈不打他,咱们回家好不好。”

丫头没理他,反而往老房跑去。

我和堂姐往回追去,丫头跑得很快,一溜烟就没了影子。我们赶回房时,她钻进被子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堂姐吓坏了,小声哄:“丫头,丫头你怎么了,跟妈妈回家了好不好。”

丫头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跟你回去,我要跟哥哥在一起。”

堂姐一听,急哭了。我连忙安慰她,然后走到床边,轻轻拍着被子,温声说:“丫头乖,哥哥不在这里,你跟妈妈回家。”

丫头从被子里伸出脑袋,盯着我看了好久好久,最后扑到我怀里,大声哭个不停,嘴里直喊:“哥哥,哥哥。”

我挥手制止了想要冲进来的堂姐,奶奶也在门边,对着她摇了摇头。

我把丫头哄睡着后,才走出房门。堂姐急于问我是怎么回事,还没开口,奶奶就先说话了,“她不对劲。”

我回头看着熟睡的丫头,一瞬间感觉心如刀绞。

4.

对于后续发生的一切,我想我是早有预料的,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有一件事情,我谁都没告诉。

就是关于那个我一直在做的梦。

回乡以来,那个梦做得越发清晰,梦中的迷雾和现实的迷雾也一同慢慢消散。

在后来的梦里面,后山上开满了鲜花,阳光普照,我躺在花丛中,一个小女孩向我跑过来,并叫我:“哥哥。”

小女孩就是丫头的模样。

我没有再问为什么她要让我一直做这个梦十几年,让我回来又是为什么了。因为随着我在梦里越来越清楚,有些曾被我遗忘的时候,也随着迷雾的消散,再次回到了我的脑海。

花丛中央,丫头已经睡着了。

姓孟的老奶奶从远方走了过来,怜惜地看着她,对我说:“她一直在等你回来,这段时间,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了。”

老奶奶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是她也应该要走了。一直呆在那丫头身上,那孩子会受不了的。而且她也不能一直留在人间。”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快醒来时,老奶奶叫住我,“她生前命薄,还没取名,如今她要去了,你给她取个名字吧,也当她活了这一世。”

我说:“小芽,她叫陈小芽。”

小芽,陈小芽,我的妹妹。

神婆将符水洒在丫头身上时,她痛苦的叫出了身。但却倔强地不肯离开。

神婆叹气,折下柳枝,一步步向她走近。

丫头吓得缩在床角,但还是不愿走。

神婆抬手,柳枝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我一把抓住神婆的手。

“她跟我血脉相连,如果不是我带路,她在村口的土地庙时就进不来了,是我带她来的,也要是我亲自送她走。”

我夺过柳枝,抽打在丫头的身上。

“哥哥,你不要赶我走。”

我咬牙,狠狠地挥动柳枝。

“哥哥不是赶你走,哥哥是不让你做错事。”

“你不能一直占据人的身体,这样不仅丫头会生病,她的身体会因为你垮掉。你也会因此沾惹上孽障,害得你投不了胎。”

“你现在就跟奶奶离开,去投个好人家。听哥哥的话。”

小芽的魂魄一点点从丫头身上抽离出来。

我浑身无力,摔在地上。

老奶奶牵着小芽的手,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我眼睛一花,晕倒在地。

5.

恍恍惚惚间,我又梦到了多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没有爸爸妈妈,但有一个妹妹。

妹妹从小身体就不好,体弱多病,家里又穷,药也吃不起。

有一天,爸爸妈妈带我们去找一个医生。回来的时候告诉我,让我带着妹妹先去后山路口等他们,他们一会就过来找我们。

我跟妹妹一直等啊等,一天过去了,爸爸妈妈没有来。三天过去了,爸爸妈妈没有来。

第三天的时候,下了雨,我抱着妹妹,饿倒在雨中。

是奶奶带回了我。

奶奶说,那天我高烧不退,差一点点就也活不了了。

可我醒过来后,怎么会把妹妹忘了呢?

记忆不在了,我还每天上山,去那个和妹妹分离的地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来干什么。

一直一直,直到后来奶奶找来神婆,给我作法,告诉我在那里撞了鬼。再后来奶奶的儿子回了老家,奶奶求他们把我带进城,以免我又想起这些。

那时起,我等来了爸爸妈妈,妹妹却一直在原地,等不到爸爸妈妈,也等不到我。

6.

毕业后,我回到了老家。

奶奶说:“怎么不留在城里,回来守着她干嘛。”

我说:“因为这里有我的家,我的亲人。”

后山上,被我种满了花。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

人们都说孟奶奶会熬一种汤,鬼魂在投胎前,会喝下这种汤,喝下后,就会把一切都忘了,然后清清白白,去往下一世。

所有那些前世的爱啊恨啊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我相信妹妹一定能找到我的。

因为啊,有一天我又梦见了她,这小丫头可狡猾了,她说她没有把汤咽下去,过了桥后又偷偷地吐出来了,孟奶奶没发现呢。

她还说,她不恨我赶走了她,她知道我是为了她好。

她说,哥哥,你等着我啊,我会回来找你的,这次,换你等我了。

嗯,好。哥哥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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