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美国大选,政治娱乐化的氛围异乎以往般的浓厚。评价参选人的品德和言论的文章反复出现在各大新闻的娱乐版块,不断地刷新人们的三观和制造各类茶余饭后的话题。
此外,候选人具体的施政方针关注者寥寥,一条条负面新闻反而跃然纸上,赚足了观众的目光和倒彩。候选人中依靠言论搏出位的继续大放厥词和相互攻击,而不依言谈赚眼球的则仿佛如履薄冰,每句话每个词都用得小心翼翼。
什么microaggression,什么people-first language,各种关于political correctness(政治正确)的概念像被突然放大了一样,自动过滤了民众的视听,无形控制了民众的言行。
Microaggression(微侵略):意指日常生活里言语,行为和环境中短暂的无礼举动,在有意无意中对有色人种传达了敌意的,诋毁的和消极的轻蔑或侮辱。
People-first language(人本语言):一种修辞方式,先谈及人再说明病症,以便在谈到残疾人时更加顾及他人的感受。
好在这些“乱哄哄”在一番“你方唱罢我登场”后随着大选结束而烟消云散,暂时算是平静了下来。
其实,政治正确的概念从美国建国伊始就已经存在了。
1776年美国从独立宣言中诞生,而不久之后在1793年美国高院的一场诉讼案上“政治正确(politically correct)”的字眼已然第一次出现[1]。过去这224年里,这个概念不断地变化,扩展和延伸,逐渐成为了今天的样子。
通过这次大选,大家已经速览过了美国种种奇异的政治正确。那么推人及己,中国是否也有相似于这样的概念呢?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前一段日子我看了网络剧《鬼吹灯之精绝古城》,原著中的维吾尔族老爷爷安力满在片中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变成了汉族老爷爷,由此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暂不论当代,华夏自古就有政治正确的传统,虽然与当代美国的政治正确不尽相同,却也十分有趣。美国的政治正确更注重于矫枉过正,而在中国则偏向于迎合主流的价值观。个中滋味,且容我娓娓道来。
在历史上夏商周是中国最早的三个朝代。夏朝建于禹而亡于桀,商朝建于汤而亡于纣。
来到了周朝,周武王、成王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大力在制度上规范分封制,同时大肆地分封同姓公族和异姓卿族到各地[2],自己则成为天下的共主,称为“天子”。
由于兴灭继绝的原则[3],前朝的后裔遗族通常也会被本朝的君主分封,这样一方面合于礼法人心,另一方面也便于监视控制。虞舜的后裔被封于陈国,夏的后裔被封于杞国,而商的遗族则被封于宋国(二王三恪)。
在有周一朝,抹黑这些先朝遗民就是政治正确的做法。
尤其在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期,各家学者纷纷著书立说来宣扬自己的观点。这些书册大多会以讲述故事的形式来阐述思想和政见。后世的很多成语便是源自于这些故事。
这些故事中有褒有贬,也都有自己的主角。若有贬损的故事,主角国别的选择便成了一件耐人寻味的趣事。对政治敏感的各位作者不约而同地作出了相似的决断。
如果说出自史书《左传》的“怙恶不悛”是基于史实的对陈国国君个人的讥讽,那么出自《列子》的“杞人忧天”,出自《韩非子》的“守株待兔"和出自《孟子》的“揠苗助长”等故事则完完全全是在挖苦杞国人和宋国人了。
怙恶不悛: 出自《左传·隐公六年》,陈侯轻视郑国而不愿与之亲好,以至郑伯征讨和大胜陈国。君子因此评论道“ 陈国桓公滋长了恶而不悔改,马上就会自取其害。”
杞人忧天: 出自《列子·天瑞》,杞国有人老是担心天会掉下来,因此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比喻无必要和无根据的忧虑。
守株待兔: 出自《韩非子·五蠹》,宋国有人因为碰巧遇到了一只撞死的兔子,便从此不再种地劳作,一心等待更多兔子的到来。比喻人的侥幸心理。
揠苗助长: 出自《孟子·公孙丑上》,宋国有人为了加速自己田地里禾苗的生长,将禾苗都往上拔,结果禾苗反而快速地枯萎而死。比喻急于求成,反而使事情向坏的方向发展。
上述这些说理的故事中需要丑角,丑角自然不能是来自姬周王室公族的国家,然而同样也不能来自异姓功臣卿族的国家。作为前朝的遗民,杞人和宋人就成为了天然的箭靶。
事实上,中箭的还另有一位,那就是与殷商有亲缘关系的楚国[4]。周人视“不服周”的楚国为南蛮,“南冠楚囚” 即出自《左传》,而此后“南冠”及“楚冠”就开始被用来泛称囚徒或战俘。
南冠楚囚: 出自《左传·成公九年》,晋侯俘虏了楚国官员钟仪,因他每天戴着楚国的帽子面南而立,两年后晋侯发现并释放了他,让他为两国和平出力。
随着形势的演变,各国此消彼长相互攻伐。历史越过了“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5]”的春秋时代,大步跨入了“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6]”的战国时代。
世居西隅的秦国彻底地采纳吸收了商君之法,历经合纵连横和远交近攻,终于由弱变强有了一扫六合之势。
此时,在秦国书卷中讽刺衰弱的关东六国就成了政治正确的做法。
出自《吕氏春秋》的“刻舟求剑”嘲笑了楚国人,“贪小失大”讥讽了燕国人而“掩耳盗铃”更是以春秋时的晋国为名把三晋士人一起嘲讽了一遍。
刻舟求剑: 出自《呂氏春秋·察今》,有楚国人在坐船时不慎把剑掉入江中,便在舟上刻下记号,待船停下时去寻找却遍寻不获。劝喻为政者要懂得改革使国家变得强大。
贪小失大: 出自《吕氏春秋·权勋》,燕国人在击败和进入齐国时,争相寻找齐王的藏金之所,因此贪图小的利益而放弃了彻底击败齐国的机会。比喻因为眼前好处而放弃长远利益。
掩耳盗铃: 出自《吕氏春秋·自知》,春秋时晋国贵族范氏被灭,百姓都去范家拿东西。有人用锤子砸钟,发出巨大声响,他担心别人发现来争抢就捂着耳朵继续砸钟。比喻自欺欺人。
引述的这些典籍中,《左传》,《列子》成书于春秋,《韩非子》,《孟子》,《吕氏春秋》成书于战国。因此每一个故事都取自成文于春秋战国时代的书籍。
整体上看,这些故事虽然看似割裂,但它们之间却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和相应的时代背景,值得细细品读和玩味。
参考文献:
[1] Chisholm v. Georgia, 2 US 419 (1793) --- Accessed 16 January 2017.
[2]《荀子·儒效篇》: “ 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而天下不称偏焉。”
[3]《论语·尧曰》: “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
[4]《清华简·楚居》: “ 季连,初,降于隈山,抵于穴穷。迁出于乔山,宅处爰波。逆上汌水。见盘庚之子,处于方山,女曰妣隹,秉兹率相,詈胄四方。季连闻其有甹,从及之盘。爰生𦀚伯、远仲。毓徜徉,先处于京宗,穴酓迟徙于京宗。爰得妣列,逆流哉水,厥状聂耳,乃妻之,生侸叔、丽季。丽不从行,溃自胁出,妣列宾于天,巫并该其胁以楚,抵今曰楚人。”
[5]《太史公自序》: “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6]《孟子·离娄上》: “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