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感的理由千万种,无数原因相互掺杂,程度或深或浅,最终却只会剩下简单的表象:忧郁。如果说忧郁是感冒病毒,那么词人的内心就是对此类病毒缺乏免疫的肌体,时常遭其感染侵扰,可以暂时将其屏退,却一生不得痊愈。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容若,一个说起来教人齿颊生芳,充满惊艳之感的名字,当我们怀着婉约无限的心情翻阅一本《饮水词》时,最大的发现就是:在这个翩翩贵介公子的一生中,忧郁仿佛无时或缺的一笔,着色或浅或深,却总是渗透其间,仿佛道道妖娆魅影,始终无法驱散。这不禁给人们带来了深深的好奇:从世俗角度来说,纳兰公子一生极尽荣华,充满旁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堂皇图景——家世背景好得难以形容,父子皆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如花美眷常常环绕身边,个人又是才情满天下,在他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是不圆满的?在他的内心里,又会还有什么残失?以至只活到三十一岁就抱疾而殁……
有人将之总结为是由于对职业的厌倦,对仕途的不屑所造成的外部环境与个人内心的压抑之间的茅盾。纳兰容若早慧出众,十七为诸生,十八举乡试,二十二岁殿试赐进士出身,成为三等侍卫,再晋一等侍卫,常伴康熙左右,出巡边塞。表面上看,风光无限,实际上也不过是为皇帝所驱使,鞍前马后跑腿打杂的差使,并无多少快乐和成就感存在其中。在纳兰词中可以看到,状写水、荷两类景物的笔触一直占据绝大部分篇章。先说水,无论渌水亭的地点怎么定论,是京城内什刹海畔,西郊玉泉山下,或是在其封地皂甲屯玉河之浜,都没能离开水的依傍。可见对于水这一事物,纳兰公子情有独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水是有生命的物质,是有德的,因此人们也把水之德比作君子之德,将物性赋与哲学内涵,一直为历代文人所看重认同。取流水清澈、澹泊、涵远之意,词人亦以水为友、以水为伴,在水边疗养、休闲、作诗填词,研读经史,著书立说,广结良朋。是水的韬养,塑造了纳兰公子追求自由和自然的天性;再说荷,出污泥而不染一向是文人雅士所崇尚的精神境界,把荷花当作超凡脱俗的象征,起始于佛教教义,纳兰公子自号楞伽山人,有禅缘者,所居所乐处不仅有水存在,水中的荷花更是相依相伴:瓮山泊畔有芙蓉十里,玉泉山下有芙蓉殿,渌水亭边碧菱荷,皂甲屯明珠花园西花园遗址仍残留水沼,以及后来出土的莲花纹白玉样板……无不说明了荷花与纳兰的生活、创作之间的密切关联,表明了它与词人向往高洁品格的精神同在。可见,单调拘束的侍卫生活从来都远不合纳兰容若之意,再加上时常目睹政治纷争的血腥倾轧,更是令得他倍感心灰意冷。“生就一个奴才命,却长成一颗做人心”,这样的人,生来显然就是注定要被痛苦和忧郁紧紧抓牢,无法脱身的。
更有人把纳兰的忧郁看作是追求极致爱情与现实落差所导致的结果。“妻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赐淑人,诰赠一品夫人,婚后三年,妻子亡故,吴江叶无礼亲为之撰墓志铭,继娶官氏,妾颜氏,后纳江南沈宛,著有《选梦词》,‘风韵不减夫婿’,亡佚。”从这段记录中,可以推断出纳兰公子一生有正式非正式妻妾共四人。可是,在《饮水词》大量伤感词文里,却能够明显地看到由于第一任夫人卢氏早逝带来的痛苦打击,是怎样令纳兰长时间陷入“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的境地不可自拨,由此亦有了“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的长叹。“一种蛾眉”,指的自然便是月亮,“下弦不似初弦好”,初弦趋满,下弦入残,虽同是蛾眉,却是无限哀伤。“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庾郎即庾信,南北朝后周人,善写骈文,著有《伤心赋》,伤其暮年女儿与外孙相继而去的悲伤,纳兰常以庾信之伤自比丧妻之痛,问取“何事伤心早?”自是寄托哀思之深。另一种观点也认为,纳兰词将对亡妻的爱情写得哀婉悱恻其实别有深意,只不过是在通过曲笔的方式暗自抒写胸臆。因为即便是在封建社会,表现婚外恋情的诗词写得太多太露也会招来非议谴责,但如果换作是夫妻之爱则又另当别论,至于悼亡之作更是可以尽情抒发内心情感。是以纳兰公子借对卢氏的思念遣怀,状写内心的真实情感也就不是不可能的。就是说,纳兰容若在妻妾之外,实际上别有其他刻骨铭心的爱情。此种说法起自于同时代清人笔记,记载曰:“是书力写宝黛痴情,黛玉不知何人?宝玉固全书之认主人翁,即纳兰侍御也”,将纳兰容若与小说中的“宝黛恋情”相互联系,只能说明他们之间可能有着非常相似的经历。纳兰词作中,曾有题为《咏红姑娘》(眼儿媚)一首,有人便由此猜测彼红姑娘就是他的恋人,也有人认为纳兰的意中人其实是他的“表妹”等等。传闻未必可靠,更难一一进行考证,但从纳兰容若词作中,却确实能够看到他在情感上所承受的磨难,以及萦绕心头的痛苦幽思。有道是情深不寿,情多伤身,如此丰富的感情全都郁结在个人内心,固然是才思的来源,但同时却也更是沉重的负担,对身心健康是十分有害的。
两种说法各执一辞,自有其成立的理由,可是结果却仍然还只有一个。由此也可以推知,正是多方情由相互夹击,铸就出了纳兰容若忧郁的灵魂。即便是纳兰公子没有英年早逝,想来也不能像他的父兄样做成一个四平八稳的快乐官僚。正同叔本华在《论天才》中,引西塞罗的话说的:“所有天才都是忧郁的。”忧郁,就是那根哽在天才们喉咙里的鱼刺,注定要对敏感的心灵进行无休止的折磨,总是不能给他们带来安生。
“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似乎,关于这一点,关于一生的际遇,纳兰容若也早在自己的词文中做出了深刻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