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倏忽残冬将尽，新元声近矣。还忆去岁元月时，灾生无妄，疫虐如流，甚于荆、武之地。一时九州为之震荡，百姓为之惊惶。城封巷冷，哨岗重重，如云蔽日，如临大敌，萧条之貌，实平生仅见也。其中多有不堪回首处，每欲执笔记之，思忖而再，终不果。新近海外诸国，灾疫之下，罹难者数以百万计。生者哀哀，逝者戚戚，使幸存如吾辈者敢不凛然为儆欤？又闻海上新有变异病毒一例，未知如何。然触此及彼，百感交集，前尘往事，如在目前，良可叹也。于是，余于工作之暇，举笔略记一二亲闻者，以作窥豹之功，复诫余生得意时也。所愧才疏学薄，或有失详意乏之处，幸无怪焉。

庚子年冬月间，余在浙江，时武汉病仅数例耳。俄闻病再而倍，似有蔓延之势。余意事所未闻，必不能等闲视之。乃嘱妻多备口罩、消毒液等物，不致临渴掘井，为时晚矣。妻怪余杞人之忧，徒惑人心耳。遂未置意，绸缪之事因而不果。居数日，始回乡，风土人情，人间烟火，一如往昔，悬悬之心，至此稍慰。乃如市购口罩数包，以备不时之需。其价如常，仅五六元耳。何期数日之后，倍价难得，不啻奇货焉。

元月二十三日，时值除夕前夕，风闻武汉封城。立时人心震怖，郁郁之态，未可名状。时邻村有一男子，于武汉封城之夕驱车至家，体虽不适，亦瞒之如常，聚酒赌牌如故。数日，因病重卧床，始言其故。一时群情大哗，加以谣言蜂起，惑人心目，纷言末日至矣。咸曰：如不幸染疫，隔离必无生理。因之亲友两绝，患多医寡，断不能人人周顾，唯生死由天也。于是多有瞒而不报者。余村有一妇，可四十岁，系武汉人。每与人谈，辄哭曰：余父母姊弟均在武汉，今城封路阻，音信永隔，生死难料矣。不一日，村路始封。时余妻尚在盐城，余在亳州，两地相隔，何止千里。又余妻性柔，从余至今，恰如飞鸟依人，片刻难离，既相隔日久，每与之通讯，辄彻言相思之苦，四目相视，泪涌成帘耳。

时村有一男子，美容颜，最重仪表。因苦其发长，进出无计，又乏习此业者，百般焦躁间，忽生一计，乃以海碗自覆其顶，浼两妇环剪其发。其男子引颈伸项，俯若就刑。然两妇或言长短，或论曲直，你来我往，终无定论。余抚掌大笑，三人亦为之绝倒，俯仰之间，颤不自止。未三日，因蔬肉俱无，炊绝腥膻矣。乃与父计，欲至镇上，若有所市，聊解口腹之欲耳。计定，遂潜行至镇口，见一货车横绝桥上，二壮汉厉目守之。知无路，乃转至镇侧，思旁道过之。又见道口有一救护车，有三人各穿防护服，衣白如铠。见余父子，乃作色曰：尔何来此？此地已有一例，宜速归，莫寻死路。闻其言，遂转身急走，如遇匪寇。至家惊魂始定，然心如奔鹿，良久难平耳。未期邻村谭姓者（惜忘其字）送父鲤鱼一尾，重可二十余斤，邻人羡曰：值此之日，寸物难求，此物送君，足证情厚也。父闻言，欣然有得色。

年初二日，俗谓此日宜拜姑姑耳。余于是致电大姑，言向午当去。未想大姑急止余曰：幸勿来，免受捶楚之苦。盖其村欲绝外人，每有至者，辄以拳脚逐之。其风如此。每闻邻里或有伤寒发热者，无不人人自危，避之宛若魑魅。邻有自始而终无出庭院一步者，或因闷极，唯临窗呼人语焉。余暗恨携书甚少，仅一册，读之数过，神魂俱疲，唯与祖父打牌解闷。余祖母，最爱幼女，因其远嫁河南，每闻疫情日急，因思子孙俱在膝侧，独幼女未能如面。遂致寝食皆废，若有所失，常于梦中哭醒，大呼曰：少一人矣！少一人矣！又因疫情势重，余畏其忧愁成疾，遂百词慰藉，又作喻曰：邑有楼，危然若倾，时一人立于下，愀然曰：如倾之，必致人死。傍有一人，善诙谐，笑曰：如是，其楣者弗知也。其人归家，苦思楣者伊谁，反复不得，以致成疾，旬月而歿。其痴若此，闻之未有不捧腹者。吾辈何苦焉？祖母闻言，笑颜始欣矣。

后闻各方杏林英杰云集武汉，或立血书，或上书请战，拳拳之心，感人肺腑。其中为之落泪处，竞不可数。纵观我华夏五千年之变局，虽饱受风霜，几经荣辱。无论天灾地变，敌国侵辱，必有民族之英雄，无双之国士，于危难存亡之际，挺身而出，生死抛乎其外，责任发乎其心，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每闻之，未尝不慨然喟叹也。余遂作喻曰：某村，夜入一贼，村有数犬，大小皆有。小者不以大者吠而止焉，诸事尽然。至，位卑未敢忘忧国，反侧乃已。谨以此稍证吾心耳。

二月下旬，疫情稍退，九州捷报频传。于是岗哨皆除，囚足之苦，几历三月，至此始得自由，务工有日矣。及行，祖母紧攥余手，嘱余曰：宜好自小心，勿恃年壮而漫心耳。言迄，转身拭泪，弗忍相视。余强颜笑慰曰：若无此劫，何由长侍二老膝下，真可谓因祸得福，有惊无险也。于是乘车反浙，得与妻见，竟如阔别十载，相拥不已。

如上所记，虽言词粗鄙，漫无章法，实句句亲历，字字亲闻，非敢妄自矫饰以媚世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