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宝终于毕业了。从省城回往驼城的火车上,南征北战的那首《我的天空》始终充盈着舒宝觉得无味的归途。是的,舒宝从不觉得回到驼城是件多么惹人欣喜的事儿。而且驼城本也不是他的家,他家还在驼城几十里外的黄土坳。没有火车直达那里。穷途末路的黄土坳呦!你虽生养了舒宝,可他以后的生命总是要往外去哇!
包浆着殷红色的耳机线使南征北战的嗓音流过在舒宝的生命里成节律跃动。这艺术的血液也使得他相信自己就要扭开生活向往梦想的命门。舒宝多么喜欢音乐呀!太阳光色的头发配上他清秀的面貌,任与谁相见,对方都要相信这是将来要做歌手当明星的少年呀!因为没有人不相信电视里的明星都是如此。从彩色的省城到了灰色的驼城,现在又由灰色的驼城赶往苍黄色的黄土坳去。少年那颗怀满艺术的心几经高涨又几经失落。现在就要靠近黄土坳,任何噗咚地心思终于都要归于平复了。
“呦,看人家老舒俩口子,命多好呢。生了大学生做儿子。”下午的黄土坳村口是闲谈家长里短兼报时政要务的时间。自然有一场热闹哩!可老舒今天丝毫没有闲心顾及到这场热闹。他今天才不在乎国际上是否又要打仗,老美是不是又欺负人了。他一门心思扑在接儿子身上。只对于邻人几近嫉怨的羡慕有些过份在意。这倒使一向驼着背的老舒今天不由的要向上挺挺身子以显出这突然而来的惊喜带给他的莫大喜乐。生活里的波流暗涌呀,总要连老实人也一并淹没。在那不经意间短暂莫测的惊喜过后,继而又是一汪大海的憨厚。这年月,谁家不供养几个大学生呢?
舒宝到了村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这使他太阳色头发的光芒没有办法在苍黄色的黄土坳里耀眼夺目。老舒夺过舒宝拖着的行里箱搁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这样父子俩个就在突突的声音里穿着黑色的黄土坳的夜拉(说)着裹着风声的话向家回去。
家里舒宝娘早早准备好了“落地的面条”,见院外响近突突地摩托声音。就赶忙往热衮衮的锅里下面条。一滩夜色的黄土坳上此刻只有老舒家愈显忙碌愈显热闹。娃回来了!这在普通的庄户人家里是要比秋天丰收还要觉得喜悦。是哩!真真的丰收了。老舒俩口子眼瞅着就要熬出来了。
第二日上午,老舒俩口子将舒宝喊起。一起围坐在院里的石头桌上吃饺子。就着初起的晨阳在脸上,舒宝越是显得俊秀。青年人的俊秀最好是生在早晨,不要经午后的烈日,也不要照夕阳的惨白。这样清透的生命最能惹人疼爱。
“娃,你回来了我和你娘都客(很)高兴哩!”
老舒因为吃饺子就照例打了半斤酒喝。素日里老舒喝罢酒除了间歇性的咳嗽外说话也要比平日多。又因为舒宝毕业回来了自然又要多几分欣喜。庄户人家除了营务几亩田地,子女就成了他们一切生计的最中心了。
“怨不得你大(爸)话多,我娃毕业了也就二十三了。二黑他家的小子初中也没上完,如今却早早的成家。现在小娃儿都几岁了。自己又学得个修摩托的手艺,日子过得也红火。前年在县里买了房,算起来我和二黑都是一样的年龄……”
黄土坳初晨灿黄色的阳光。多少黄土堆都因这初晨的光而显得生命旺盛。掺着泥浆的细流绕过黄土堆缠着每一片田埂。让人不由地觉得黄土坳里的一切总是这样的周到!
“大,我这次回来呆不下几天。我和同学弄了个乐队这些日子正四下筹谋着。过些天我就过去。”舒宝坐看着老舒痴醉的模样应答着。
“好我的娃哩!不敢那样弄!我听城里你二大(二爸)说,城里就有些年轻人。闲着不弄正事,全天尽是些瞎叫喊了!这样不过几年就把日月逛坏了。我娃可要听话……”
舒宝的话终于还是不能使老舒缓下心来,反使他心里一阵儿慌乱。他自己虽没有见过城里时兴的乐队青年。可听舒宝他二大那样说,想必也是些二流子无差。就赶忙又道:
“听大的话。娃!咱本分的庄户人家过好日月要紧。前些年我去城里和你二大说起你的事。你二大,人家毕竟是有文化的人。你二大说现在工作不好寻,大学生娃娃们多是在社会上瞎逛哩。”
梦想的事情和实实在在的生活比起来,多是要成为故事的。尤其是在青年的时候,一面是滚烫的梦想追求,一面是冰冷的生活境遇。竟让清透的生命怎样承受这相夹而向的苦重?他们只得卸下或扛起。
舒宝本要解释乐队青年不是如他父亲所说的那样。可老舒接着又说:
“我娃听话!前些日子我向你二大借了几万元。这些年我也攒了些。现在也还有把子力气,你娘和我都出去揽些工干,也就凑够给你买房的钱了。我在寻你二大想法子给你在驼城找个好工作。有我们帮扶着不怕咱娃的日子不红火……娃他娘,你也说劝说劝。”
舒宝娘本也是没主意的人。看见老舒朝着自己使眼色一边偏又瞧着舒宝闷儿声不言语脸色还愠红。此刻她正像流淌在舒宝身体里的艺术的血液一样。一时间竟然无所适从,千般搅扰,终于浑身难受起来。只好勉强作番最中性却又最柔婉的劝慰的话:
“你大说的对着哩!我们吃点紧也是惯了的事,我娃是有文化的人。以后也是要比我们这些下苦力的强不是……”
……
怀有梦想的人咬咬牙硬挺着吞咽些生活的苦为着自己孕育的亲生梦想。这和天底下的爹娘咬着牙为子女抵挡生活上的任意苦痛是一样的伟大。可偏使亲情掺杂着进来。就使每位逐梦的人不能不顾虑到爹娘的生养恩情而甘愿放弃自己正亲养着的梦想。这种精神上的疼痛是和爹娘失掉他的子女具有同等的效力的。不过,真要和父母恩情比起来,倒也不算什么。放弃梦想,也只是生活上常见的使人遗憾的一宗事而已。
舒宝到往田埂里去。躲过热烈地午日,和着惨白地夕阳。他脱去鞋袜卷起裤腿,踩着泥浆的细流,伴着心底的律动。一下一下,要哭却先笑起来。他想着省里他的同学正拨弄着电琴弦笑了。他踩着溅起泥巴的细流哭了。他终于在黄土坳的田埂里惦记起爹娘一辈子的心血——房——而举足无措了。这时候彩色的,灰色的,苍黄色的梦都一起消失在了他淌在手臂上的眼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