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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色彩】
01.
1347年深秋夜晚的寒风卷起了一片刚刚离开枝头的梧桐树叶,梧桐叶是橙黄色的,像一个干瘪却宽厚的手掌,又像一朵轻薄的被烧红的云朵,它偏转、飘飞却悬停,它不舍、缓慢却又坚决,最终掉落在了埃德蒙家残破的木窗边上。
如果早知道努力飞翔的最终归处仍然离不开腐败,很难说这片梧桐树叶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生命的飘零从不以个体的意识为转移。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在乡村也就意味着没有任何光亮,天上仅有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像极了穷人脸上的麻子,不仅无法照明反而更衬出了夜的漆黑。想要穿透黑暗看清那条延伸向巴黎的道路是做不到的,同样想要反向从那条路回头看清埃德蒙的家也是无能为力的。
其实漆黑并非全无好处,黑暗粉饰了贫穷,填满了这个虽然不大却空空荡荡的屋子,屋子里仅有两张草垫铺成的简易的床,一张桌子,两条板凳,其中一条上面正趴卧着埃德蒙刚满十二岁的女儿阿芒迪娜,另外一条板凳的某条凳腿可能由于常年的使用也可能当初就没有安装好,一直有些摇摇晃晃,作为木匠的埃德蒙从来没有想过去修理或者重新为它更换一条适合的凳腿,正如他从来没有想过依赖自己的技艺为家中添置任何家具。桌子上有一个陶制的水壶和几个简易的杯盏,客厅既是厨房也是储藏室也是卧室,但凡有光线照进来,这个家的一切都会一览无余。
尽管看不清楚任何东西,贫穷还有其他显露的方式,那就是木窗,在有风或者下雨的日子里,窗户总是关不紧的,勉强用布条夹住,也不能长久,有人说窗户是房子的眼睛,其实不然,它更像是一张嘴巴,总是如同年老的乌鸦一样,在那里沙哑地“吱吱嘎嘎”,它想要的不是修理,仿佛只是说话。
如果说这个家已经够凄凉了,那躺在草垫上的埃德蒙竟然比这个家还要凄凉。
02.
他的皮肤因为常年的暴晒有一些龟裂,手臂青筋突出,指甲没有任何光彩,所有能看到皮肤的地方都是沟壑纵横,这是常年从事体力活的人具有的特征。他头骨上每个轮廓都很突出,嘴张得老大,每次呼吸胸脯就会先高耸到顶点再扁平回去,看起来像是在睡觉,又像是在拼尽全力地挣扎。脖子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紫黑色的瘢痕和凸起,就像是恶魔留下的抓痕,在胸脯和腋下也有类似的痕迹。
这些痕迹是前天突然出现的,伴随着高热、疼痛和昏厥,这是最近流行的疫病,但他还来不及害怕,就失去了害怕的能力。他偶尔会睁开眼睛,看向黑暗,残存的意识里,埃德蒙知道是女儿阿芒迪娜在照顾他,喂自己喝水,帮自己擦汗,可能还喂了某些植物熬成药汁,他喝了下去,不过基本都吐了出来。
他还没有意识到死神已经站在了他的床头,可能因为黑暗隐没了死神同样黑色的宽袍。他所有能够思考的神经都由于互相缠绕而变得像线团一样杂乱,他只是凭借本能想要看看女儿,却又不想吵醒她,他知道阿芒迪娜因为几乎两天没有睡觉已经精疲力尽,但这是做不到的,她在黑暗中沉睡着,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说那是鬼魂的影子也不为过。
事实上埃蒙德根本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字音,他的身躯像是被枷锁缠绕,随着每一次呼吸枷锁就更加沉重更加紧密,他的手指拨动,那力道还不及微风吹动树叶来得大,他看到很多神奇又诡异的场景,看到上升的云雾中在阿芒迪娜六岁时为了生孩子而去世的妻子,她还是年轻时的容貌,衣着朴素却不失美丽,浑身散发着温和的柔光,她笑着跳着舞,偶尔会娇嗔地背过身去,又突然转头露出羞赧的笑容,云雾突然之间消散变成了开满鲜花的草坪,蝴蝶在四周飞舞,妻子蹲下身来,旁边还蹲着一个矮小可爱但从未见过的小男孩,小男孩和阿芒迪娜长得出奇的相似,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我的爸爸,接着就跑开了。
当清晨第一缕浅金色的曙光照射进这个家的时候,阿芒迪娜已经是一个孤儿了。
03.
苏菲在早上去集市的时候,得知了埃德蒙的死讯,带回消息的是从事蔬果生意的贩子巴特,巴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脑筋活络,除了将乡下的蔬果运到城里来贩卖以外,还经常帮人传递书信、物品和消息,有的时候也允许别人搭便车,顺便赚一点路费。
苏菲和阿芒迪娜的母亲是一起长大的姐妹,苏菲嫁给了补鞋匠卢梭,并且随着卢梭来到了巴黎生活,他们租住在一个当时已经半荒废状态的破屋里,苏菲需要不停地帮人洗衣并且做一些手工艺品来补贴家用,同时照顾年幼的儿子皮埃尔,她和阿芒迪娜的母亲不能时常见面,她不会写字,如果请人写信又是一笔花销,所以她们选择了一种简单但是有效的方式,通过蔬果贩子巴特来传递物品,上面没有便条没有纸张,一个字都没有,可是丝毫无损彼此的情谊,直到阿芒迪娜的母亲去世,这条线只剩下了从巴黎去往乡村这一个方向,苏菲仍然没有停止继续将一些吃食和衣物送给阿芒迪娜,代替一个母亲去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孩。
卢梭没有反对,八岁的皮埃尔则充满了兴奋,苏菲就这样在当天傍晚坐着巴特的马车出发了,当第二天的清晨还没有到来的时候,阿芒迪娜已经和苏菲坐在回城的马车上,她带着为数不多但却是自己所有的行李,简单衣物和吃剩的面包,她没有什么财产也没有多余的粮食,父亲的东西还有床铺按照指示用火烧掉了,苏菲对着阿芒迪娜洒了一些食醋,这是教区神父和医生宣传的阻止疫病传播的方法。
阿芒迪娜机械地接受这一切,她好像被抽空了灵魂的玩偶,卷翘的睫毛、浓密的眉毛和波浪一样弯曲且柔顺的头发一动不动,它们虽然未经细致的打理所以有些杂乱,却更增添了眉眼和轮廓的精致,只是嘴角和鼻尖呈现出有点迟钝的圆弧,让她在发呆的时候显出一种支离破碎的脆弱。
一个亲人的突然离世所带来的震惊和痛苦一定远胜于那些久病卧床的人,因为前一天你还看着他健健康康,而后一天他就突然撒手人寰,他留下的不是遗言而是遗憾,他交代了他明天后天甚至下个月要做什么,却没有提及这些未来的日子里可能没有他。
在火焰燃起的时候,阿芒迪娜的眼中才有了光,接着是一串串的泪珠,她的两个眼睛仿佛是正在玫瑰花瓣上滚动的两颗露珠,晶莹剔透、圆润饱满又充满了哀伤。
04.
“你不要害怕,卢梭叔叔和你的弟弟皮埃尔都会把你当作家人一样看待!”苏菲一路上都用右手搂着阿芒迪娜的肩膀,让她明白自己不是无依无靠的人。
苏菲的头发用一块白布头巾简单地盘在脑后,她原本和红苹果一样饱满光润的脸颊也许是时间和辛苦劳作的关系仿佛被果农遗忘没有摘下,尽管仍然挂在树上却因为沾惹了秋霜而失去了光泽,两颊靠近鼻子和眼睑的地方分散着深浅不一的雀斑,好像一只镂空的枯叶蝶停在了上面,这些雀斑对于她的容貌丝毫无损,反而增加了亲切感,让她的笑容也跟着生辉。
阿芒迪娜还沉浸在悲伤中,只是略略地点头或者凝视着路边一纵即逝的风景,并不怎么说话。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苏菲婉转的歌声响起,她唱的是一首民歌,她经常在儿子皮埃尔睡前唱给他听,当她还没有嫁人和阿芒迪娜的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也最喜欢唱这首歌,阿芒迪娜对于这首歌的记忆像对母亲一样熟悉却又遥远,她将脑袋埋在了苏菲阿姨的胸前,温热将她包裹起来,隔绝了深秋入骨的寒意。
在入城之前,马车突然没有预兆地停了下来,前方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同时伴随着一股刺鼻的肉香,苏菲四处张望,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刚刚熄灭的火堆,气味无疑是从那里传来的。
正在争吵的是一个穿着黑袍的神父和几个农民打扮的人,农民和神父正在争抢一个麻袋,麻袋好像拥有生命一样在扭动,时不时还能听到尖锐且刺耳的叫声传出。
“他们在干什么?”苏菲问,神父与人抢东西,这真是前所未见。
“烧猫!”
05.
巴特回答完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毛糙且老茧丛生的手和被这老茧整日摩擦而同样变得毛糙的缰绳,他的脸上是一贯的不冷不热,没人能看出他内心的疑问:缰绳这样没有感情的东西尚且日积月累会留下痕迹,有些人心却不会。
马车继续向前,苏菲看清了神父的脸,是迪利亚神父,一个年过六十,毛发虚白的老人,本区没有人不认识他,他受到敬重,不仅是由于自身的俭朴、勤勉以及仁爱,他同时博学多才,但没有一点恃才傲物,他总是耐心地握着那些信徒的手,或是苍老或是干瘦的,他甘心成为一架梯子,只为让别人的灵魂踩着他走上去。
“神父,我们不得不这样做!”一个农民说。
“是啊,神父,烧死女巫的宠物就可以获得光明!”另一个农民说。
“光明如果有刺,那就算不得光明!”迪利亚神父义正言辞地说道,他的双手和说话的语气一样丝毫不肯松懈。
苏菲没有再听到后面的对话,因为马车已经走远了。
“苏菲阿姨,为什么他们要烧猫?”阿芒迪娜小声地问道,她想起刚才的场景和那团虽然已经熄灭但不停散发黑色烟雾的火堆仍然有些不寒而栗,恐惧最大的作用在这里就是暂时驱散了孩子心里的悲伤,让好奇占了上风。
“他们觉得疫病是女巫的把戏,而猫是女巫的宠物,所以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女巫!”巴特抢先回答道,说话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接着继续赶路,只是脸上多了一层若有所思的表情。
06.
在进入巴黎没多久的奥菲洛街口,巴特将苏菲二人放了下去,这里距离苏菲的家还有一个街区,但他没有马上离开,通常来说他都应该快马加鞭赶去市场,趁着天色还没有大亮。
“苏菲!”巴特显然是犹豫再三才开的口,所以叫住苏菲以后没有马上说下去,他的左手像女孩子撩动鬓角的碎发一样弯曲后扭动了一下,眼睛却是看着阿芒迪娜的方向。
苏菲顺着他的目光去试图理解他的动作,却一头雾水。
“也许你应该让小姑娘将左耳旁边的头发放下来,遮住那里的黑色胎记!”
苏菲马上明白过来,阿芒迪娜的左耳耳垂上有一块很大的黑色胎记,胎记的形状酷似一个因为坠落而被拉长的水滴,仿佛在她出生的时候天使因为垂爱她将到人间受苦而流下了眼泪,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要遮住胎记,是因为不太好看吗?可此时巴特已经走了。
苏菲和阿芒迪娜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碰到了正在和人说话的凯瑟琳大妈,她就住在苏菲家旁边,是一个说话粗声粗气的妇人,她和三十出头还没有嫁人女儿一起居住,没人见过她的丈夫,只知道很多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凯瑟琳大妈这一类人说话的时候有一个特点,一边说话一边不看正在说话的对象,反而对着来往的行人上下打量,让路人产生一种仿佛自己是她们谈话对象的错觉,当然有的时候她们确实会在谈论某个路人,也许是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或者好笑的传闻,但是在那种时刻,她们只会用余光瞥瞥路人走过的地方,好像路人此刻变成了她们脚下的蚂蚁。
她们的心地通常不坏,而且非常热心,整个城市的新闻都依靠着她们嘴对着嘴,头挨着头传送,消息往往会出错,会扭曲,和经过了棱镜折射的光线一样变得五彩缤纷,当然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似乎既怕别人看见,又怕别人不知道,而此刻她们正是用这种目光打量着阿芒迪娜。
07.
苏菲表面打着招呼,微微含笑,实际脚下却加快了步伐,她不想凯瑟琳大妈现在问起阿芒迪娜为何会来到这里,嘴巴有的时候也可以是武器,但她不希望这武器用在一个女孩身上。
苏菲家门前有一个精心打理的小院,后面则是草垛和鸡舍,小院用篱笆围住,种了一些应季的蔬菜和一棵樱桃树,樱桃树旁边还有一个石墩,石墩上面放着一个草绳编织的虫子,一个男孩正聚精会神地蹲在地上看着那虫子,那男孩正是苏菲八岁的儿子皮埃尔。
皮埃尔是一个十分漂亮的男孩,即使站在秀丽的阿芒迪娜身边都毫不逊色,甚至熠熠发光,他的眼睛是碧蓝色的,像一汪平静而清透的海水,他流畅的轮廓和柔美白皙的皮肤明显来自于他的妈妈,而他浓密的睫毛和头发则是遗传自他那个看起来没有任何外形优点的爸爸,上帝巧妙地将父母二人本不突出的优点综合在了他们的孩子身上,让这个孩子仿佛是一个掉落尘世的天使,更令人惊奇的是他脾性温和,从不大吵大闹,只是有点爱哭,却令人更加爱不释手。
凯瑟琳大妈常常讥讽皮埃尔是一个错生成男孩的女孩,还说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神父,终身克制不会结婚,苏菲不喜欢也不擅长于反唇相讥,她像那些怀有珍宝而不愿意显露的人一样,只求自己心满意足而不在意别人的嗤笑。
皮埃尔的身上虽然缝满了颜色材质各异的布丁,而且裤腿已经明显过短,将脚踝和小腿的三分之一都露了出来,但是胜在整洁,一来可以看出这个孩子生性乖巧,很爱惜自己的衣服,二来可以看出他有一个勤快且手巧的母亲。
他先于母亲看到了阿芒迪娜,然后像一只乖巧的动物一样,并不马上迎上去似乎是怕吓到了她,而是留在原地,他将草编的虫子藏到了身后,等到对方走近了,才一下子举到她的面前,仿佛这样的出场方式可以使礼物更加贵重。
08.
阿芒迪娜接过这栩栩如生的礼物,她在皮埃尔一两岁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和他见过面,当时的皮埃尔就对这个姐姐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好感,其实这种好感的本质只是由于缺乏同龄的朋友。
“你累吗?”
“还好,一路坐着马车,没有走多少路!”
“你渴吗?”
“不渴,苏菲阿姨给我喝过水了!”
“那么你总该饿了吧?”
“也不饿,你看我还有半个面包没有吃完!”
皮埃尔贴心的连续发问让苏菲不禁哑然失笑,她没有担心过两个孩子会相处不好,但仍然没有想到皮埃尔会如此的热情,她太久没有当过孩子也没有见过久别重逢的朋友,所以已经忘记了那种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的兴奋。
“那好吧,”皮埃尔拧动眉毛,摆出一副与年龄不太相符的略微有些遗憾的表情,仿佛有人拒绝了他递过去的一个精美蛋糕,接着他真正的目的没有掩藏地抛了出来,“那我们一起去玩吧!”说完这几句话,他还不忘记用缺少了大门牙的上颚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得意洋洋地笑出声来。
苏菲这是才明白刚刚的一连串问题是皮埃尔铺在路面上的鹅卵石,如果他立刻邀请阿芒迪娜和他一起玩耍,自己一定会出面拒绝,表示应该先让姐姐休息一下,但是现在任谁都无法拒绝一个并不过分的要求。
09.
有女人住的地方,尤其有勤快女人住的地方总是和只有男人住的完全不同,不在房屋的外表,而在它的细枝末节,比方说绣了蓝紫色矢车菊的桌布,插在陶罐里面的开着白紫相间的玛格丽特,屋内遍布着并不显眼但是温馨的细节,好像这样房屋才有灵魂。
这是阿芒迪娜走进这个家的第一印象。
这个狭小的家中已经住着四口人,苏菲、她的丈夫卢梭以及他们的儿子皮埃尔,还有得了白内障的卢梭的母亲,她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肚子像是一个正在腐烂的南瓜低垂到膝盖上,她走路缓慢,不太说话,但是能够从白桦树皮一般的皱纹里看到时时显露出来的带着慈爱的笑意。
他们对于阿芒迪娜表示关心的方式不是提问,而是接纳,自然而然地多准备一份餐具和吃食,他们不擅长讲话,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可善意是不需要说出口就可以表达的,所以阿芒迪娜住得很舒服,仿佛只是从一个家走到了另外一个家。
阿芒迪娜初来的时候十分勤快,但她几乎无事可做,家中总是一尘不染,饭菜总在她还没有醒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她的任务好像只是同皮埃尔玩耍,他们一起去采花、捉虫子,或者去集市转悠虽然什么都不买,皮埃尔跑得很快,经常一个转身就不见踪影,阿芒迪娜就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海螺哨子送给了他,一旦两个人失散了,皮埃尔就留在原地吹哨子,方便阿芒迪娜找到他。
10.
不过很快两个人就不被允许再去集市了,因为看不见的死神开始在巴黎城中的各家转悠,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进入了几乎每个人的家里,人们起初听说这疫病在意大利传播,后来听说城郊和乡村也已经有了,感染的人无一例外身上都会出现黑紫色的瘀斑,会发烧、会昏厥,人们手无寸铁地面对着幽灵大军,他们除了恐惧以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给它起了各种名字:恐怖的疾病、黑色的病,仿佛生怕旁人认不出它。
最开始神父还来得及去往每个家里,去安抚那些受难者,接受临终者的忏悔,接着脚夫会收到命令去运送尸体,尸体装在定制的棺木里,运往教区的墓地埋葬,亲人们来得及悲伤,来得及送行。
很快医生病了,神父也病了,可是他们的门口仍然聚集了数不清的人和眼泪,有人劝神父,不如闭门谢客,好好休息,可是神父拒绝了:医生的门,永不应关,教士的门,应当常开,他只要能够起身能够说话,就不会拒绝去履行自己的职责。
有些病人的家中喷洒了香水以掩盖疾病带来的恶臭的气味,他们觉得疫病是通过这些气味传播的,于是如此地大费周章,这让神父十分恼怒,“你们不能用对待尸体的方法来对待病人!”
11.
苏菲用围裙将一个手掌大的罐子包住,一路上左顾右盼,凯瑟琳大妈想要叫住她,但她没有搭理。
罐子里面装的是蓖麻子熬的油。
对于这种黑色的病,医生提供治疗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最开始很温和,比方说医生会将水蛭放在患者的胸脯,希望通过放血疗法将疾病去除,还有一些医生则将圣经的一小段经文撕下用羊皮纸捣碎,接着溶在水里让患者喝下。
很多医生都是宗教医生,对于灵魂清洁的研究远胜于对于人类身体的研究,不过这些方法都收效甚微,准确来说是毫无作用。
后来则比较怪诞,好像是在进行神秘莫测的科学实验,人们开始转而向其他类似医生的人求助,比方说女巫,他们心里害怕她们,又在绝路上去求助她们。
“这是蓖麻子熬的油,和寻常的油是不同的,你没听明白我意思,它们不是寻常的蓖麻子,你只需要让病人喝下一小口,对,一天一小口。”女巫低声但耐心地解释着,好像这样能够增强神秘莫测的力量。
这是苏菲花了五个利弗尔买的,为了她那得了白内障的婆婆,婆婆是昨夜出现的状况,她突然昏厥并开始高烧,阿芒迪娜因为太熟悉这个病情以至于急得说不出话来。
“不,不会的!”苏菲和卢梭互相安慰也互相欺骗,但是深夜还未过去,婆婆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们才确信这不是普通的发烧,他们想要去找医生,但是没有钱,更何况医生也病了,苏菲想到了住在城东的女巫,她不喜欢那个穿着粗麻布长袍,鼻头过于高耸的女人,但还是出发了,为了不被人知晓她去找过女巫,所以一路上都是低头疾行,不和认识的人打招呼。
当她刚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脚步就停住了,因为她听到了哭声。
12.
“我正想和你说,你婆婆已经去世了,你去了哪里?赶紧去教堂找神父,再通知脚夫吧!”凯瑟琳大妈说完就立刻退回了自己屋里,好像担心疫病长了脚,会趁着她开门的空隙走进去。
苏菲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婆婆还躺在床上,原先因为白内障而浑浊不清的眼睛仍然睁着只是泛出了黑色的涟漪,也许是低暗的光线造成的,她不能确定。
老妇人已经毫无声息了,她的手像枯枝一样垂下,卢梭正埋头在她的床铺旁哭泣,你能看到他在哭泣,却听不到声音。她是一个多么勤劳和善良的老人,她将儿子养大,送他去学了一门手艺,又跟随他来到巴黎,继续照顾他的孩子,她的眼睛看不清了,可是腿脚并没有因此空闲,她生来好像就是为了不停地劳作,只有死亡才能让她安心地休息。
皮埃尔哭得最为大声,也最为让人心碎,他处于刚刚理解死亡又不真正明白死亡的阶段,他知道死亡意味着这个人将要离开他再也不能见面,却不知道死亡是每个人都会经过一段旅程,死亡是不分年纪的,死神的眼中没有仁慈可言。
阿芒迪娜环抱着皮埃尔,小声地在啜泣,她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感受到了悲伤。
卢梭的母亲在中午就被拉走了,因为疫病的日益严重,政策改变了,他们还来不及好好地给她梳洗,有人对着卢梭母亲的床铺和整个家泼洒了石灰,因为来不及定制棺材,事实上棺材铺早就不营业了,就算营业苏菲和卢梭也不可能短时间凑到足数的钱去购买,她被用一条藤席卷着就带走了,没有送别,没有专属的墓地。
“合葬吗?和陌生人葬在一起?”苏菲觉得难以置信。
“当然,大家都是天主教徒,有什么关系!”脚夫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最近回答了很多类似的质问,所以颇有一些不耐烦。
苏菲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丈夫,怎么和他解释,她也不知道以后该去哪里祭奠婆婆,她的悲伤中还满怀着心事,这些心事也许是被上帝听见了,但只听到了前半句。
13.
卢梭当天夜里开始发烧。
起初大家看他精疲力尽、食欲不振的样子,都以为是母亲的突然离世对他产生的打击,所以只让他早点休息,天还没有黑,卢梭就睡去了。
半夜的时候,他嚷嚷着要喝水,苏菲马上递了过去,卢梭从她的手里接过,触碰之间,那炽热的温度一下子灼烫了苏菲。
她颤抖着双手将桌上的羊脂烛点亮,照着卢梭,卢梭睁开充血的眼睛,不明就里地看着苏菲,他从苏菲那双熟悉的宝蓝色里看到陌生的恐惧,他后知后觉地掀开了被单,扯开了衣服领子,费力地低头查看自己的皮肤,是紫色的瘀斑。
当看到那些狰狞的迹象的时候,卢梭一下子就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擒住了他的喉咙,他被凌空吊起,想要呼喊却不能出声,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双手从头顶扣住整个脑袋,仿佛在奋力摆脱已经套在脖子上的绞绳。
“你别这样,”苏菲抱住丈夫,她想起早上抱回来那个陶罐,一瞬间竟然怎么也无法想起自己放在了哪里,还是阿芒迪娜听到了动静走过来,并且在厨房的角落找到了那个陶罐。
卢梭强忍着生油浓烈的腥味喝了一口,喝完以后几次想要吐出来都忍住了,他躺了回去,整个人原先由死亡迫近而产生的恐惧转换成了为抵抗恶心感所作的努力。
陶罐的油几乎被喝光了,其实原本就只有一小口,苏菲丝毫没有睡意,尽管她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过觉,她打算趁夜色再去一趟女巫的家中,再买一些蓖麻子油以备不时之需。
苏菲刚走到门口就被远处传来的凄厉的叫喊声吓到了,她茫然地在黑夜中四处查看,只看到远处的天边似乎被点燃了一样发出耀眼的光芒。
14.
“你要去哪里,苏菲?”
说话的是凯瑟琳大妈,她的女儿也出现了黑色疾病的征兆,她正为此睡不着觉,“你不知道,全完了,我去教堂找迪利亚神父,希望向他忏悔,免除我女儿的罪,哪怕惩罚在我身上,可是他们居然告诉我神父也病了,有人说天主看到人间的悲剧也遮住了眼睛,而忘记了伸手阻止,有人说天主从来不存在,否则为什么连天主的信徒都不能避免罹难!”
苏菲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还急着要去找女巫,对于凯瑟琳大妈,她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当相同的厄运降落到彼此头上的时候,她不免生出了同情:“您可以用蓖麻子油试试看!”
“这是什么?”
苏菲以为凯瑟琳大妈是问怎么使用,是喝下去还是涂抹在身上。
“天哪,你不会去求助女巫了吧!”凯瑟琳大妈刚说完女巫这个词,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然后她那双黄褐色的和鼹鼠颇像的眼睛左右滴溜乱转,她将声音压低到嗓子眼,确保只有苏菲会听见,“今天他们在奥菲洛街烧女巫,你可千万别过去,也别说自己见过女巫!”
“是住在城东的那一位吗?”苏菲脱口而出。
“岂止!”
苏菲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刚刚传来的叫声和那火光意味着什么,她也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早上还和她说话的人,现在竟已在烈火的炼狱中了,她开始后怕,会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去找过女巫,自己是否也会有危险。
“他们还抓了很多妇女,身上有黑色印记的,扎针不会疼的,扔水里不会沉的,你说真的有人扎针不会疼吗?”凯瑟琳大妈很满意苏菲的反应,仿佛看着别人害怕就显出了自己的勇敢和智慧,她仍然在喋喋不休,虽然女儿生了病,她不仅要承担所有的家务并且照顾女儿,却丝毫没有阻止她继续传播各种边边角角的新闻。
15.
苏菲应付了几句,就赶忙退回了家里,她的手脚都在哆嗦,所以关门插上门闩的时候费了好一番功夫。
丈夫已经睡着,除了胸部的起伏和偶尔因为疼痛折磨而发出的呜咽声,几乎一动不动。
阿芒迪娜将手肘撑在膝盖上,脑袋则架在手掌上,坐在卢梭的床前,在半睡半醒之间来回晃荡,她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几乎是猛然站了起来,又因为脑袋还不够清楚,左摇右摆了一下才站稳。
“他睡着了!”
“你也快去睡吧!”苏菲拍了一下阿芒迪娜的肩膀,想要去熄灭桌上的蜡烛,夜里的光明是一种奢侈,她没有这样奢侈的习惯,印入眼中的亮光像火焰一样照亮她一直忽略的事情,刚刚凯瑟琳大妈说什么?身上有黑色印记的人。
黑色印记,巴特曾提过让阿芒迪娜将头发放下来,当时她以为巴特的意思是黑色胎记不太好看。
“怎么了,苏菲阿姨?”阿芒迪娜见苏菲站在蜡烛前面一动不动,担心地问道。
“哦,没什么,你明天千万不要出门!”苏菲决心如果卢梭明天有好转,她就出门打听一下。
阿芒迪娜点了一下头,她太困了,所以把这句话理解为,她明天还需要照顾皮埃尔,而最近疫病严重,所以最好不要出门。
隔天,苏菲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因为卢梭完全没有好转,他的高热没有退去,连清醒的时候都没有,苏菲想要喂他吃一些流食,但完全无法灌进去,他仍然活着,仍然在呜咽,但好像是一场没有互动的独角戏,苏菲的眼泪干了又再流,流了又再干,眼角因为擦拭被磨得生疼,如果卢梭现在醒过来看到她这个样子一定会心疼不已,可是他看不见了。
16.
卢梭个子不高,相貌也谈不上英俊,苏菲和他在一个镇子里长大,却并不熟悉,苏菲的双亲过世的时候她刚刚十六岁,家务活尚且能应付,但是田地里的活计却不是一个女人能做的,卢梭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声不响地帮苏菲干活。
卢梭什么活都会干,从不抱怨,他力气不大,所以母亲让他学习补鞋,总算是门手艺,苏菲和卢梭在一起还是卢梭母亲上门说的亲,卢梭老是低着头很腼腆,苏菲没有听他说过一句情话,也没有收到他送的花或者礼物,但这不能说明他不爱苏菲,也不妨碍苏菲爱他。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从不吵嘴,他们不是没有矛盾的时候,但通常他们的解决的方法都是顺其自然,就像溪流穿过溪水中石头间的缝隙那样,既不强求将石头冲走也不试图让溪水改道,他们彼此依靠、扶持,将这个荒废的房子变得像一个家一样温馨,他们已经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了。
苏菲整夜守在卢梭的床前,可是除非上帝要保护这家人,否则看守也只是徒劳。
在又一个午夜来临之前,苏菲睡了过去,她中午吃了一点燕麦粥,这就是一天所有的进食了,她实在是坚持不住了,等到阿芒迪娜来叫醒她的时候,卢梭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凯瑟琳大妈的女儿是同一天的中午去世的,她的哀嚎声是如此的响亮,几乎就像是在苏菲的耳边吟唱。
阿芒迪娜成为了这个家里最为忙碌的那个人,她先是请教了凯瑟琳大妈在哪里可以找到脚夫,接着又去了教堂,教堂门前围满了人,但是迪利亚神父卧病已经奄奄一息,并不能再为任何人提供帮助。他们在和一个手臂上系着一条黑十字的白呢飘带的宗教裁判所的官员说话,阿芒迪娜没有兴趣听,就离开了。
17.
卢梭的尸体到傍晚才被运走,并不是脚夫们或者上帝仁慈,让他在这个亲手建立的家中多逗留片刻,纯粹是因为死人越来越多,而脚夫远无法应付所以耽搁了。
苏菲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悲伤让她处在了不同的时间流速中,甚至是直接将她抛回了过去,她时时刻刻回忆着卢梭在世时那些体贴和温暖的表现,如果不是卢梭的尸体就在她的旁边,她会觉得现实才是一场噩梦。
皮埃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苏菲没有去安慰儿子,她仍然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她的冷漠是最后一层保护壳,就像河蚌的硬壳,为的只是隐藏柔软的内心。
阿芒迪娜因为母亲的早逝,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不仅表现在应付家务事上,也表现在照顾比她年幼的孩子,她有着一点木雕的天赋,大概是从父亲身上耳濡目染得到的,她已经给皮埃尔做过了两只兔子、一只小狗。
“你能帮我刻一个爸爸吗?我怕我长大了会忘记爸爸的样子!”皮埃尔乞求道。
阿芒迪娜没有理由不同意,但是她从没有进行过这么复杂的雕刻,所幸对于卢梭的记忆还很新鲜,她试图将他微笑着的样子保留下来,尽管她没有见过几次,到后来她已经分不清在雕刻的是自己的父亲还是卢梭,可能父亲都有他们的共通之处。
皮埃尔很喜欢,他抱在手里睡觉,有了这个小小木雕,好像父亲真的留在了他的身旁,他的哭泣止住了,他睡觉的时候喜欢窝着身体,蜷着双腿,侧睡,好像仍然躺在母体里的婴儿,惹人怜爱,苏菲在半夜的时候会习惯起床去看一眼儿子,帮他盖上踢掉的被褥或者将搁在外面的胳膊放回去,这个习惯并没有因为悲伤而改变。
当她盖好被子的时候,那个被称为卢梭的木雕从孩子的被褥里滑落了出来,苏菲茫然地捡了起来,借着窗外透过的微光,查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18.
“这是你做的吗?”
苏菲本可以等到天亮再叫醒阿芒迪娜,但她等不了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东西?”
“你雕刻的是卢梭吗?”
阿芒迪娜刚刚睁开眼睛,因为屋内没有照明,所以她根本看不清楚苏菲手里拿的是什么,她向黑暗无力地睁着漂亮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明白。
苏菲松开了正抓着阿芒迪娜的手臂,她仿佛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她怎么能在深夜这样粗鲁地叫醒一个女孩,阿芒迪娜怎么可能会有坏心思呢,她从前听过传闻提及将人雕刻在木头上是不吉利的,这些传闻多半是从像凯瑟琳大妈那样的人的嘴里听来的,她们面对很多明明不了解的事情却表现得像学者一样坚定,声调嘹亮,字字清晰,但是由于缺乏逻辑,往往说完以后自己和旁人都无法从中提炼出有价值的东西,苏菲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记住了这样一句。
“好吧,你以后不允许再用木头雕刻任何人,记住了吗?”
阿芒迪娜还来不及回应,急促的脚步声就在院子里面响了起来,是皮靴的声音,能够穿得起这种靴子必然是有身份的人,可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深夜前来呢?
苏菲狐疑地向着大门走去,停在大概还有一两米的地方,她没有点燃蜡烛,屋外的人没有意识到屋内有人是醒着的。
“你确定就在这里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嗓子有点粗重,尾音上翘。
“确定,那个耳朵上有个黑色胎记的姑娘就在这里!她是前些日子……”
“好了,不要那么多废话,我明天会带人过来,在此之前不要惊动他们!”
“您不明白,就是从那个女孩来了以后,我们这里才有疫病的!”
虽然后面一个声音压低了,但是苏菲仍然一下子就可以辨识出来,是凯瑟琳大妈,他们说的是阿芒迪娜,那是什么意思?
女巫!
19.
“你躲到后院的草垛里面去,我不叫你,你千万别出来!”
苏菲将刚要再次睡过去的阿芒迪娜又叫起了床,尽管光线昏暗,但她仍快速在草垛里面掏出了一个足够藏身的空间,接着将阿芒迪娜推了进去。
“这是怎么了,苏菲阿姨!”阿芒迪娜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苏菲的手指像火柴棍一样戳疼了她的脊背和皮肤。
“不要问了,反正不要出来!”
苏菲是聪明的,她没有等到早上以后再将阿芒迪娜藏到草垛里去,刚刚在外面的是宗教裁判所的官员,一个政府设立的职位,他很快去而复返,根本没有等到天亮,当然他并不知道苏菲听见了他说的话,他会改变主意纯粹是因为黑暗带给他的勇气,这样的事情等到天亮再做就不合适了。
很显然他们一无所获,这个家里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对于阿芒迪娜的去处,苏菲只是回答,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情,根本无法再照顾一个孩子,已经让她自行回家了。
凯瑟琳大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边说话边打量着这个家,她的眼神并不太好,但是不妨碍她的锐利,“你没发现吗?自从她来了以后,你家就厄运不断,要是你把她藏了起来,还是交给裁判所的人吧!”
“疫病之前就有了,不能说是她带来了的,更何况她也不是什么女巫,她只是个小女孩而已!”
“女巫最喜欢扮演的样子不就是小女孩吗?她耳朵边的黑色胎记就是和魔鬼敲定的协议,这可不是我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不要为了牺牲一个女巫而愧疚,那都是为了光明!”凯瑟琳大妈临走前还不忘交代一句。
20.
对于阿芒迪娜来说,窝在草垛里虽然不舒服,但总还可以忍受。
可是皮埃尔就不行了。
他接连失去了疼爱自己的祖母和父亲,连唯一的玩伴也不见踪影,怎么能不难过,于是他一直缠着苏菲,想要知道阿芒迪娜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而别。
苏菲拧不过儿子,只能将阿芒迪娜藏身的地方告诉了他,并再三叮嘱,不可以老去看她,否则阿芒迪娜会有危险。
皮埃尔高兴坏了,原来姐姐还没有离开,他很听话,只在假装喂鸡的时候才走到草垛旁边,只是他喂鸡的频率实在太高了,所幸这是后院,少有人经过,并没有被发现。
“如果我想你了,应该怎么告诉你呢?”皮埃尔对着草垛看似自言自语道。
“你可以吹我送给你的海螺哨子,我就会偷偷跑回来看你了!”
皮埃尔听到这个回答好像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开心地跑回了家里,他不常吹响哨子,只在晚上蜡烛熄灭的时候吹一两声,阿芒迪娜听到会马上跑进来,皮埃尔就和她一起玩游戏或者让阿芒迪娜讲个故事,再放她离开。
只是死神仿佛相中了这个家庭,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去,几天之后,皮埃尔也开始发烧。
命运的冷酷无情就表现在这个时候,它不会因为眼泪,不会因为善心,不会因为财富而退步,同样不会因为年幼,不会因为无助,不会因为美丽而心生怜悯。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打击已经让苏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这一次她反而鲜活起来,人世间还有一个血肉组成的钩子,穿过了她的咽喉,还有一把烧不尽的烈火,开始焚烧她的灵魂,她完全复苏了,变得躁动不安,张牙舞爪,如果皮埃尔能够完全恢复清醒,他会发现自己已经不认识母亲了。
21.
苏菲已经不在自己的床上的睡觉,她坐在皮埃尔的床边日夜守着他,同时心里默默地祈祷,可能她说了出来,但是自己意识到不到:为了他,我亲爱的孩子,我可以献出我的骨头和献血,甚至是灵魂,您可以将我碾为尘土,贬入地狱,您拿走我的一切吧,只要换来我的孩子健康,这是划算的,对吗?
有的片刻她会意识到一件残酷的事情,活得越久的人吃的苦自然也就越多,好像活着不是一种恩赐而是某种惩罚,没有审判就加诸的惩罚,可她想不通自己曾经做过什么违背天主的事情,更何况如果要惩罚,为什么生病的不是自己。
她常常忘记做饭,更不要说去给阿芒迪娜送饭,皮埃尔醒来的时候,她会发现自己还活着,皮埃尔睡着的时候,她会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凯瑟琳大妈经常过来,一次待得比一次久,“你确定那个女巫走了吗?不,我不相信,她分明还在这个家里,不然你的孩子为什么会生病?”
“难道你能看到什么吗?”苏菲像看待救命稻草一样看着凯瑟琳大妈,仿佛她才是能够拯救众生的天主,她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凯瑟琳大妈,就好像是祈祷的时候望着十字架一样。
“当然,魔鬼的触角伸出来了挂在了你儿子身上,难道你看不见吗?”
苏菲先是猛烈地摇头,接着停顿了一下,又是一顿摇头,这次却很缓慢,当她停下来的时候,那目光仿佛在凝视一个看不见的深渊。
“那我应该怎么做?”苏菲问道。
“你知道的!”凯瑟琳大妈将瘫坐在地上的苏菲扶了起来,她一只手握紧对方的手,另一只像神父赐福时那样轻轻地搭在了对方的头顶。
22.
苏菲做了一碗肉汤,里面搁了半块面包,她面前是那扇通往后院的木门,以往还是平静的日子里,她一天不知道要推开几次这扇门,喂鸡、捡鸡蛋、打扫鸡舍,如果要去邻街买豆腐和香料她一般也从后门走,现在这仿佛是一道关卡,又似乎会一脚从白天走进纯黑的夜,只有忘却信念的人才能通过。
随着门缓慢地打开,她感觉自己正赤脚走进巴黎有名的水牢一样,水牢的四壁是漆黑的砖头,可能原本是这个颜色也可能是被苔藓覆盖后呈现出这种颜色,水牢的水是从塞纳河灌进来的,其实从哪里来有什么要紧,塞纳河的河水在阳光里沐浴过也不会带有永恒的温度。水色浑浊,水温冰凉,水里常常有腐烂的草木甚至动物的尸体,所以总是带着一种难以描述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里没有卧榻之地,受刑的人要一直站着,直到自己愿意沉到那脏水里去,在墙壁上可能会有一个很高的通风孔,通风孔只有一个拳头大小,在某个角度会有阳光照进来,但这样只会让水里混杂的东西更加清晰,除此之外别无用处,苏菲正是要走进这样一座牢笼。
苏菲将陶罐放在草垛旁边,她等待着阿芒迪娜像小老鼠一样爬出来再贪婪地将陶罐里的食物塞进嘴里,在此之前她不打算让人抓走她,让她最后吃饱吧,可是阿芒迪娜没有钻出来,如果是以前,苏菲不会等,但是这次不同,她太过心急,又走到了草垛旁,先是剁了一下脚,好像鞋底沾到了湿泥巴,接着又轻咳了两声,但是草垛里毫无反应,难道阿芒迪娜睡着了吗?这不应该啊,苏菲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撩开故意遮掩着的干草,里面空空如也。
23.
她跑了吗?
好吧,跑了也好,苏菲心里莫名地钻出这样一个念头。
“那小女巫呢?”凯瑟琳大妈从自家的后院冲了过来,她担心苏菲仍然没有勇气交出女孩,所以一直在躲藏在那里观察苏菲的举动。将一个可怜的女孩推向火刑对她有什么好处,但是很多人做某件事情的出发点从不是对自己有好处,只为了对别人有坏处,好像看着别人受苦便是人生最大的满足。
“是你放走了她吗?”
“没有,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没有人了!”
“你看果然是女巫,将邪恶的种子播撒了以后,就逃之夭夭了!”
那多嘴的妇人正打算就此离开,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蹲了下来摸了一下干草的底部,她感觉到一种还没有消散的温热,立时便了有了主意。
你看人们要筹谋某些大事或者有益他人的事情时总得苦思冥想,考虑到方方面面,甚至是天气、风向这些不可能控制的因素,而在考虑做一件坏事的时候,什么都不需要想,念头就会马上蹦出来,生怕晚了半步就会再没有机会实施,谁能说这不是有魔鬼在他们的心中作祟才能有这种效果呢?
凯瑟琳大妈快步走到皮埃尔的屋内,她看见过床头有一个海螺哨子,她想起阿芒迪娜不见踪影以后的几天里,她时常听到这哨声,她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有用,但仍毫不犹豫地吹响了哨子。
要认清这个诡计对于成年人来说简直轻而易举,因为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为自己或者他人挖设过这样的陷阱,所以她们也可以区分别人为他们挖设的,但是孩子却不能。
阿芒迪娜从院墙的另外一边出现了,她以为是皮埃尔在呼唤她,她每晚都会去看皮埃尔,她如果多一瞬间去思考,就会马上反应过来皮埃尔根本没有这样的力气将哨子吹得如此之响。
24.
人们常说在黎明到来之前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那么此时奥菲洛街的街口必定比这一刻更黑暗,同时坟场也不会比之更凄凉。
火刑架的形状和十字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区别大概在于十字架是高悬在空中的,而火刑架则降落在地面,周围用易燃的秸秆和木柴相搭配,旁边原有一个带着水池的雕塑,雕塑还是原先的模样,水池却已干涸。
火刑架由于多次使用又不仔细地清理,所以通体乌黑,可见可怕的东西根本不需要使用就足够骇人。
在阿芒迪娜被带走了以后,皮埃尔竟然悠悠转醒,他的身上也有很多紫黑色的瘀斑,但是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迹象,比如眼球突出,面色灰暗,他仍然那么好看,像一个有气无力的小天使,苏菲惊喜地将皮埃尔环在怀里,她不敢太用力抱他,仿佛怕把他捏碎了似的。
迪利亚神父是在中午才好转的,他的烧退了,这意味着他基本已经摆脱疫症,以他六十岁的年纪来说,可谓是个奇迹,但是他的身体十分虚弱,原本负责照顾他的大妈已经先于他离开了尘世,所以很长时间内都没有人发现他正在康复的事实。
阿芒迪娜被带到了宗教裁判所,她又见到了那个系着黑十字飘带的男人,男人只看了她一眼,就在纸上画了一个黑色尖勾,接着她就被关到了一个类似监狱的地方,后来有人送来了水和一点食物,阿芒迪娜没有吃。
皮埃尔醒来以后,苏菲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热一下燕麦粥,皮埃尔拉住了母亲的手臂,用眼神表示他并不想吃任何东西。
“不,你得吃点东西,吃点东西才能好起来!”苏菲已经认识到了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它在儿子稚嫩的脸上是那么清晰,就像是某个东西投下了一层浅灰色的阴影,想要否定它,说它是不存在的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它就是死亡。
25.
“妈妈,阿芒迪娜姐姐呢?我的哨子呢?你可以叫她过来吗?好吧,不能吗?”
“妈妈,您不要老是忘记去给她送饭和水,如果下雨天,你就让她躲回家里来好吗?”
“妈妈,请将这条被子送给阿芒迪娜,她睡在草垫里夜晚会很冷,我用不上请送给她。”
苏菲流着眼泪摇着头,“请你不要再对妈妈说这些了,好吗?”怎么会呢,阿芒迪娜已经走了,那个女巫被抓住了,她怎么还能带走皮埃尔,这是不可能的!
阿芒迪娜被绑到那漆黑的柱子上面之前,她已然明白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命运,她的腿脚发软,不要说挣扎,当然挣扎也毫无作用,她几乎是被人拖过去的。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对待女巫就是要烧死,这样她们的法术才会失灵!”有人好心地回答她。
“可我不是女巫,我不知道女巫是什么!请你们不要烧死我,烧死我,我就不能进天堂了,那样我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这样的泪水本应该使听到的人一起落泪,但她面对的是那样一群铁石心肠的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跑进了迪利亚神父的房间,神父此时刚刚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因为虚弱,所以动作十分缓慢,除了一口水,他还什么都没有吃。
“太好了,神父,您醒了!您赶紧随我去看看又有人要烧死女巫了!”
“这些人为什么总是蒙着眼睛走路!难道不明白天主赐给他们眼睛是为了让他们不要那么无知吗?”神父拼尽全力站了起来,气愤和虚弱让他头晕目眩。
“您还好吗?”年轻女人担忧地搀扶着神父,她知道神父此刻需要休息,但迫在眉睫的酷刑又让她不得不继续扶着神父往外走。
26.
“哎,我亲爱的妈妈,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了,您为什么还不让阿芒迪娜姐姐来瞧瞧我呀?是她不愿意过来吗?我以前抓过她的辫子,她喜欢也可以抓我的,我绝不生气!”
阿芒迪娜被宗教裁判所的人带走的时候,皮埃尔还在睡觉,所以一无所知。他们将阿芒迪娜的双手反绑在身后,阿芒迪娜向着苏菲求救,苏菲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只是走到了皮埃尔的床边,握住那只小手,阿芒迪娜就不再呼喊了。
灼热稀释了空气,阿芒迪娜起初觉得喘不过气来,火光融化了她的眼睛,除了刺目的亮光她什么都看不到了,很快她感觉头发在燃烧,它们是那么纤长柔软,带着羊羔毛般的卷曲,以前她喜欢用鲜花洗头,所以上面总有一种额外的香味,曾经有人想要买她的头发,但是阿芒迪娜的爸爸没有同意,现在却被火舌无情地亲吻,蹂躏和吞噬了,她疼极了,但是已经叫不出声,最后一点光明即将从她那宝石般美丽夺目的眼眸中消失了,她不再乞求,也不再流泪。
神父的手被烧伤了,斑白的眉毛和头发也被点着了,所幸他因为大病初愈身体发虚而不停流出的汗水拯救了他,火没有继续燃烧下去,他救下来了,一个双眼失明的老妇人,他们说她被扔到水里也不会沉下去,老妇人因为烟熏或者是恐惧不停地在流泪,她的身体像刷子似的发抖得厉害,她还不明白自己已经得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
“您还得去奥菲洛街,您得赶快,那边也在烧女巫!”年轻女人试图再次扶起神父,神父很想动弹,但是枯木一般的身躯并不允许,人活着最无奈的时刻,就是身体无法跟上自己的思想,好像两者已经分离,上帝赐给他衷心的仆人以最为善良和勇敢的心,却没有赐给他一副可以匹配这颗心的身体,这个身体没有被疾病摧毁却也已经垂垂老矣。
27.
“妈妈,”皮埃尔仿佛明白不会再看见阿芒迪娜了,他开始用依恋的令母亲心碎的目光看着苏菲,“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能够答应你,我保证!”苏菲像呵护着寒风中颤动的火苗一般呵护着那双小手,她试图搓热它,尽管现在还是温暖的却不知道何时就会冷下去。
“妈妈,也许您还会有下一个孩子,但请不要忘记我,我的名字叫做皮埃尔,请您保证您不会让其他孩子用这个名字,请您保证它只属于我!”皮埃尔听说有父母让孩子使用已故孩子的名字,在他看来这不是一种爱意而是一种剥夺。
“妈妈,请您再给我唱一支歌吧!”皮埃尔的眼睛已经半张半闭了,显出一种朦胧的神色,他好像只是困了,需要睡一觉,眼睛中碧玉一般的光彩仿佛覆盖了磨砂般悄悄隐去了,他曾经滚圆得像幼嫩的梧桐树枝一般的手臂,在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萎缩了下去,变得像紫藤的藤蔓一样无力支撑耷拉在母亲的手臂上,他带着卷发的毛茸茸脑袋还是那么柔软和温暖,却已经感受不到母亲掉落下来浸润发丝的连绵的泪水了。
“好,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苏菲完全是依赖着记忆在歌唱,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唱什么,她心中没有丝毫过往唱这首歌时的满足与柔软,每一个字和音调都好像是尖利的冰锥在她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砸下,她感觉到自己正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只上,却不想游走,海水的冰冷灌进她每一个毛孔,而窒息即将到来。
尾声.
橙红色的火焰飞舞、跳跃,噼里啪啦,最后变成一个温暖的妇人,她拥抱聚拢融化带走了阿芒迪娜。
大多数人没有亲眼目睹她完整的死亡,他们在中途就离开了,或者垂下了眼睛表达他们的仁慈。明火熄灭以后的很长时间里灰烬中都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蠕动,像是表面微波浮动内里暗流涌动的海面,又像是仍在拼命跳动却已无以为继的心脏。人们早就散去了,他们对于自己亲手制造的每天都在发生的惨剧视而不见,在散去之前,他们还不忘记对着还没有燃尽的火堆泼洒了石灰,石灰里面掺杂了其他的颜料,仿佛是在给漆黑的灵魂涂脂抹粉。
与此同时,皮埃尔在母亲熟悉的歌声中像是一个很久没有好好睡觉的人一样,带着解脱的神情,轻轻却坚决地闭上了他那双碧蓝色的眼睛。
注:黑死病这个名称是在16世纪首次出现的,在大流行期间,人们用“恐怖的疾病”和“黑色的病”等来称呼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