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喜看到那个如印章一般大小的“窦”字,眼睛里绽放出光芒。我对窦家的执念,他当然知道,且唯一知道。
赖喜并不是一个好的分享对象,他头脑简单,生活一片艳阳高照。但,他无条件相信我,这就足够了。十几岁的我早就学会了把话说给相信的人听。其他人,说了也是鸡同鸭讲。信任如果需要去争取,那根本就掺杂了怀疑的成分。
世间事说来可笑,有的人,他可以爱你,却就是不信你。
赖喜不是。有时先生挑他背书,我会故意小声念错,赖喜必然会一字不改重复我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他也不会怪我,只是挠挠头,鼻子一耸一耸地,冲我笑,眼睛里全是害羞。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傻傻的表情,与他的剑眉星目极不相称。而下次,我故技重施,且乐此不疲。
又或者,小一些的时候我们会玩“我是你的眼”游戏。一个人当瞎子,一个人当眼睛。眼睛会领着瞎子乱走。可能是阶梯,可能是小路,可能是山林,可能是断崖。
长大后我发现这是个残忍的游戏,我从来不会老实本分当一个瞎子,我总以为危险要来临,潜意识的害怕让我猛然瞪大双眼,如一条快要窒息的鱼。而其实,赖喜只是在领我走一条康庄大道。
而赖喜,他从来只是紧闭双目,微张着嘴,让抬脚就抬脚,让转弯就转弯,毫不犹豫,听话得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在我的指挥下,他一次撞上了树,一次掉进了池塘。
从那时候我就该知道,我天生是敏感多疑缺乏安全感的,与赖喜的明亮真诚坦白比,他是那白月光,明晃晃亮堂堂,我却是那夜晚下的树影,一有风吹草动,就摇摇晃晃漂浮零落。
而我和赖喜,大概也会如那残忍的游戏,早就写好了命运的伏笔。
“王伯,王伯——”赖喜一声比一声高,赖家老仆匆匆赶来。少爷叫得这么急,不知是所为何事?
“这个这个砚台,哪里来的?”
赖家老仆一定很想笑。赖少爷跟云小姐一身墨水点子,云小姐额头还画三道杠,场面多么滑稽。而他们,蹲在地上围住一个砚台做什么。
“少爷,这砚台,我刚从库房搬来的呀。”王伯吹着胡子,继续他不解的表情。
“不对不对,”赖喜很着急,仿佛快要触摸了不得的事情又所投无门。他站起来,将手上的砚台指给王伯,“这上面有一个“窦”字!”
“嗷?”老仆怔了一下,歪头思索。他眉头紧蹙,脸上的皱纹挤做一堆。像树木斑驳粗糙又充满纹路的皮。仿佛要召唤记忆,是件很费劲的事情。
“如果是窦家的话,那就是很远很远之前的事了。“王伯缓缓说道,目光开始飘向远方。
漫长的时光通路,王伯的眼睛终于聚焦,“砚台可能是院子拆掉的时候留下来的。”
“当时窦家走得太急,就把宅子贱卖给了赖姓的一位长辈,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
我跟赖喜对望一眼,他的眼睛里有火花,很明显,我的也有,我从他的表情就可以知道。
我俩按捺住兴奋,用眼神示意王伯继续说下去。
“没过多久,赖家那位长辈要搬去京城,院子拆掉重建,分成几份,又卖给了不同人家,喏,云小姐,你家就是。后面崔家也是。而少爷,老太爷,就是你爷爷,跟那位长辈家因是宗亲,获得了这一份。窦家的东西,大概就留了下来。”
“一直放在库房里的,今天你们要案几砚台,我顺手就拿了一个。”
“那王伯,您高龄?窦家搬走那年,你几岁?窦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连珠炮似问出一串问题,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只有握住拳头,让自己镇定下来。眼看,水上的雾气就要散去,太阳马上照到水面了!
“我今年64啦,窦家搬走那年,我大概14、15岁,跟你们现在差不多大。”
“那窦少爷为什么杀人?”赖喜已经迫不及待了。他眼睛盯住王伯的嘴,生怕漏掉一个字眼。
“窦少爷杀人?”王伯露出困惑的表情。
“当年,我也只是听说——是窦少爷与丫头私奔,窦老爷气急败坏,派家丁去追。是夜,下起暴雨,土匪闯入无人留守的窦家,搬空了金库,将窦老爷打死。从此窦家搬走,窦少爷也杳无音信。”
啊——不对不对不对,完全不对,这与婆婆说的完全两样。我跌坐进椅子里,水面上的雾气再次聚集,我仿佛置身仙境,却愈加迷茫。
窦老爷死了?窦少爷没有杀人?窦少爷与丫头私奔?到底是谁说了假话,是王伯,还是婆婆?又或者,他们都没有说假话,因为他们也只是——听说。“听说”大概是时间上最让人恼恨的事情,你明知不该相信它,却又忍不住相信它,因为你没有别的凭借。
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一团毛线现在有无数个线头,却沿着哪一个,都无法把毛线理顺。相反,却越缠越紧。
“当时窦家是大户人家,既是盐商,又有钱庄,当铺。窦家的宅子很大,规矩也很多,里面发生了什么,外面人不可能知道,这些消息,都是有些下人传出来的。可是窦家有官府势力,按理说一般的土匪不敢打他们主意。”王伯叹口气说道。
“王伯,那你认识婆婆吗?”“云小姐,哪个婆婆?叫什么?”——是啊,婆婆叫什么,她从哪里来?她太老了,我从出生就叫她婆婆了。我对婆婆一无所知。
“算啦。王伯,那还有知道窦家事情的人吗?”“差不多快没了吧,我活到这把岁数,已经不容易了。”王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确实,王伯算得上是高龄了,我祖父祖母没到60就都去了。
我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迫使自己心安定下来,脸上的失望都来不及掩盖。茶盅里的烟气袅袅上升,遮住了赖喜的眼睛。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忽然赖喜一拍茶碗,眼睛里精光一闪,“走,我们去库房看看!”我觉得这大概是赖喜最聪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