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神殿

东郊的夜晚如期而至,府内佣人正提灯巡察。

“荒谬!” 一位身着玄色锦服的大人快步走回内屋 ,“这些戎蛮人一年比一年僭越!今年竟要两家族出三倍的食粮和银财,我看那乌斯曼就是仗着他们戎蛮物资特殊,才如此不讲理!”

“好啦,每年三堂会舍的时候那乌斯曼不都要故意地信口开河,刻意激起你和许家老爷的怒火吗,可哪次又有得逞呢?”  李世言的夫人,李刘氏如此安慰道,她深知李世言是为大器,只是在脾气上差了点,“许家老爷没说什么吗?”

“一如既往,也是不留给戎蛮半点余地。” 

“许家媳妇最近应该要生了,还是别出什么意外好。对了,默然昨日新学的文章,今日已经朗朗上口了,公孙先生夸默然孺子可教呢。” 李夫人想把话题引到儿子身上,让李世言松点气。

“公孙先生昨日教的应是《中庸》,这篇文章他早该了熟于心了。” 

李世言对待自己的独子毫不掩饰的严苛,让李夫人又轻叹一口气。

“默然是李家的继承人,先生教他用功读书是应该的,可命运竟这么早就落在他的身上,将来家大业大,如此重担我真的担心……” 

“夫人不必多忧了,李许两家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不会有错。且安心吧。”

东郊地处西北,广阔的土地上赫然立有历史悠久的两大家族。李氏家族主理农业,许氏家族主理财业,而在更西边有一群戎蛮人,早年为防止戎蛮人从东郊入侵中原,李许两家祖上与戎蛮人达成协议,李许两家与戎蛮互通资源,而戎蛮铁骑不踏入中原。于是每年正月初一,三方将在东郊两大家族供奉的万神殿内召开三堂会舍,商讨每一年的协议,并由大祭司见证,协议既定,不可违抗。

万神殿内由世代家族供奉的大小神佛,可保家族繁荣昌盛、人丁兴旺。而那八十一尊神佛便是见证两家历代家族继承仪式的注视者。

家族继承人的选择更是从古至今传承的天意:若第一胎为男胎且为命运钦点的传承人,则下一胎定不会出生,仅此一人;若第一胎为女胎且为命运钦点的传承人,则眉心必有颗圆润饱满的朱砂痣,同样下一胎不会出生。若第一胎皆不为继承人,后胎可顺利出生,以此类推。

家族继承人成年以后,大祭司观星择日,所有家族人员必须前来万神殿见证仪式。

碰巧的是,李世言的头胎儿子健康成长到三岁那一年,李夫人有了第二胎,可不足三月便滑胎,此后再未有孕,李默然便定为李氏下一代传承人。

李夫人还想再和李世言说些什么,突然有丫鬟疾跑来喘着大气说:“老爷,夫人,许家夫人生了!是个有眉心朱砂痣的女娃娃!”

李世言一听赶忙携夫人一起进许府探望。

夜已深,许府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府内上上下下都在为许夫人生产而紧紧地揪着心,大家都在期待是否是继承人的到来。

许夫人生产时本就体力不支,见自己生出的孩子眉心有颗朱砂痣时,未有一句话便晕了过去,正抱着自己第一个闺女的许昌,一时之间竟迟钝起来。

许夫人兴许是生产后恶气缠心,李夫人见状,赶忙上前扶起许夫人,再掐人中,又轻轻拍打面部,许夫人才微微睁开眼,一看是李夫人,顿时泪流满面。

李夫人告诉许昌不用太担心夫人,先将小姐交给奶妈,今夜由她来照料许夫人,并让李世言先回府了,随后又摒退下人,把许夫人从怀里放下,躺回榻上。

“房卿,事已成定局,可这样的命运也确实是我们自己选的。再说还有我陪着你呢。” 李夫人轻轻开口道,可这些话却似千斤石也压在自己胸口。

“含娇…不是我不愿,只是担忧她是个女孩,做母亲的……会心疼啊。” 许夫人见李夫人呼唤自己的闺名,也同样唤着李夫人。

“咱们自个安慰自个也就罢了,总把那人各有命挂在嘴边,可命运若是真要一个人死,那人见不得不会拼死反抗的。咱们……还是相信他们吧。” 李夫人膝下一子,自知身负家族声望与未来。

“你我两家自古以来互相扶持,现在只望默然他以后可以与他妹妹共担风雨。”

“放心吧,房卿,默然自小懂事,对这个妹妹,他一定会尽力照拂的。你且睡下休息吧。”

待许夫人的呼吸逐渐平稳,李夫人便悄声离开了。

许昌喜得一女,忙请先生起名。先生八字未看一眼,便撵着小胡子开口道:“若留娇无力,他日将许仙。留仙是也。”

至此,许氏下一任传承人,名为许留仙。

许夫人欣喜自己女儿出生的同时,还是忧心着女儿的命运。常常抱着女儿在怀中出神。

李默然时而来此看望妹妹,才八岁的小儿也看得出许夫人眉头紧锁的惆怅。

“夫人,您放心,留仙妹妹既然被您带到这个世界上,自然有其中的道理与玄机,我会带着妹妹一起振兴家族的。” 李默然用稚嫩的声音坚定安慰着许夫人。

“默然懂事了也长大了,以后就和妹妹一起互帮互助吧。” 

李默然伸手,谁知留仙快一步伸出小胖手抓住了李默然的小拇指。

小小稚童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明日便是留仙的满月宴,下学了就记得过来这边。” 许夫人笑着提醒李默然勿忘妹妹的满月宴。

“嗯!” 李默然点头如捣蒜,“下学了立马就过来府上!”


两家传承人自出生开始,命数既定。在人生的重要时刻,府中设宴,与民同庆。

这一天东郊的百姓皆能进府分享喜悦。府上资源数不胜数,准备给百姓食物的同时,仍会准备绸缎、首饰等物,以供百姓同乐。百姓们也经常盼着这样的时刻,可以让他们进府饱餐一顿,或是饱馕一顿。

两家族出手阔绰,每一次的宴请,银两如流水般流出,眉头不皱一下。

当年李默然周岁宴时,场面不亚于留仙的满月宴。

许昌与许夫人正在内府接待家族内亲,奶娘抱着刚满月的留仙,眉心的朱砂痣格外引人注目。

许母感慨道:“据说两家族已经很久未出现丫头了,这眉心正中的朱砂痣生的鲜艳圆润,果真是好啊!”

李夫人也笑着说:“既是天意,顺承就好,留仙以后一定可以挑大梁的!”

李默然也踮着脚尖看着安静在奶娘怀中的留仙,心中难免生出欢喜。

“好妹妹好妹妹,以后每一天我都陪着你。” 说罢李默然抬头看向许夫人,用一个大大的笑脸回应。

正当众人纷纷称赞许留仙命数不凡,乃是许家最正统的传承人时,一个高昂的声音越过众人的嘈杂声,飞进许夫人耳中:“大姐!”

许夫人一抬头,欣喜之情已爬上眉眼,原来是许久未见的那位少年。

“扶危!” 许夫人跑向房扶危,握着他的手问:“你怎么回来了啊!商队跑完了吗?”

许母看见许久未见的儿子突然出现,一时之间老泪纵横,也急忙上前看儿子可还好。

房扶危生着一双桃花眼,眼睛每每笑起来,似那盛满香醇酒酿的玉杯。常年跑商队的风吹日晒,让许夫人印象中的皮肤白皙的小少年变得更加成熟,皮肤也深了许多。

这一次见面,许夫人感觉自己又要多抬头一点才能看见那双桃花眼。

“娘,大姐,我本来是跟着嘉祥叔跑南越的生意,这不是我外甥女满月酒嘛,嘉祥叔就准我回来一趟。” 房扶危又往里看去,“小宝在哪儿呢?”

“来来来,让奶娘抱过来给舅舅看看。” 许夫人自从看见弟弟回来后笑容就一直挂在脸上没有下来过。

许母接过奶娘怀中小儿,递上前给房扶危瞧瞧。

“果真是朱砂痣啊!第一见生得如此美丽的小脸儿……” 

不用承认,房扶危此刻便决定了这一辈子会誓死保护许留仙。

“扶危,那你嘉祥叔有没有说你什么时候要回去呢?” 许夫人问道。

“明日午后就该回去了,这次商队任务比较重。” 房扶危自知回来时间太短,家人团聚不尽兴,说罢也不继续这个话题了。

许嘉祥是许昌的大哥,常年带商队跑东郊以外的生意。

两家族自古以来便是传承人守着祖宗留下的土地,经商或经农或是其他,而东郊以外则有非传承的家族内人经手,商队大部分都是家族内外成员,从东郊开始跋山涉水,一路颠簸,有人会客死他乡,有人会多年不归。若是没有非传承家族内人,为了保证财权商贸的绝对性,则从家族旁支中择人,让这支商队一直延续下去。

“扶危,我既是房家的大姐,自是希望你平安,但我已入许家的门,就代表我女儿这辈子已经定下来了,我没办法改变,可你还能改变。” 待众人离去,许夫人拉着房扶危劝说道。

“姐,我明白。可家族不仅需要继承人,也需要发扬人,我既不是李许两家,但也属旁支内,当初决定和嘉祥叔跑商队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可如今留仙的出生,也让我不得不同你一样担忧她要经历的事会有多残酷。所以,倘若留仙无法胜任,或者出了一些……意外之类的,我一定会回来。”

房扶危从来不说假话,为了家族也好,为了这个小娃娃也好,他愿意牺牲所有而保全一人。

许夫人得到这样的答案,让她这段日子以来的局促不安纷纷落地,终于释怀一点的情绪也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春华秋实,许留仙也从襁褓中的婴儿健康成长为学龄儿童。那颗专属于留仙的眉间朱砂痣,随着年岁的增长愈来愈明艳动人。

而在她还在对这个世界感到新鲜的时候,李默然已然迎来了他人生中的重要时刻。

天空中出现几只纸鸢,飞在府内的上空,想必定是谁家小儿在府外放纸鸢。

许留仙望着天空出神。她身子坐在书桌前,心思早就随着纸鸢飞走了。

“留仙,前几日教于你的文章,现在背来。” 公孙先生察觉出留仙已走神。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谓……” 留仙自知自己背不出,撅起了嘴,委屈的盯着地板。

“留仙,这篇《中庸》前几日就授课,你定是没有温习功课。要知你默然师兄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中庸》已朗朗上口。” 公孙先生摇摇头。

公孙赋在李许两家教了多年的功课,如此年纪的孩童虽顽劣,却也都在公孙的掌控之中。偏偏到了许留仙这里,做先生的却总是碰一鼻子灰。

“先生我错了,你别告诉爹爹好不好…最近默然哥哥要准备传承仪式了,爹爹忙起来就爱骂人……先生再给我几天时间吧,我多温习功课……” 留仙嘟囔着。

留仙人小却着实懂得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几句话说的公孙只能点头同意。

见先生应允,留仙开心地从桌前跳起,朝着先生一鞠躬就撒开双腿跑去屋外了。可未过几时,屋外却传来留仙的哭喊声,惊得许夫人慌张寻声而去。

原是明日用来传承仪式的公鸡从后院跑出一只,迎面碰上留仙。留仙自小便惧怕尖嘴的动物,鸭子、鸡这些家禽许夫人从不让下人拿到留仙跟前。

留仙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曾被一只后院的母鸡吓到晕厥,这更成为许夫人的心结。

因为家族传承仪式中,必须有的一项便是传承人当着万神、大祭司与家族众人的面,割开公鸡的喉管,放尽鸡血,并将鸡血抹于面部,才可完成仪式。

这对于害怕尖嘴动物的留仙来说,可能会在未来成为它人生中巨大的挑战。

许夫人一把抱起留仙,边抱边哄着,留仙的哭喊声也引来了前厅正与大祭司交涉仪式的李默然。

默然看见是自己要用的公鸡吓坏了留仙妹妹,内心自责难当,上前查看妹妹的状况,并吩咐道:“这只鸡不要用作明日仪式了,带去厨房杀了分给下人吃。”

今年早春便成年的李默然身形高大,那张脸简直与李世言一个模子刻出来,默然自小崇拜父亲,于是说话做事也模仿着父亲,默然深深地希望自己可以成为父亲心中最满意的接班人。

 他从小用功读书,后来再大一些,学问道、生意经样样不落下,而能看见父亲对自己努力有一丝的认可,默然心中都觉得一切都很值。

“小妹,小妹,别哭啦,我带你去放纸鸢可好?” 默然极力想安慰留仙。

“没事,默然啊,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这可是大事,留仙她过一会儿就好了。”许夫人担心有误默然大事,便推脱道。

“陪小妹放纸鸢的功夫还是有的。留仙,你可与我来?”

留仙慢慢从抽泣变为平静,眨巴眨巴眼说:“真的可以放纸鸢吗?”

“你要相信我啊!” 默然笑着说,“你等着我。”

说罢,默然匆匆跑开,没过一会儿便拿了一个粉紫色的纸鸢回来,纸鸢翅膀周围挂有五彩的流苏。

留仙一下子打起了精神,脱开许夫人的怀抱和默然一起有说有笑地出门去。

“默然哥,当传承人累吗?” 留仙手里扯着纸鸢的棉绳。

默然想了想,却不知如何回答。

家族的继承是大事,自古以来从未曾出现过失误与败落。每一位肩负使命的继承人来到世上后便已经开始了历练之路。

默然自小地梦想便是接手家族的未来,可他深知这是两个家族共同的命运,可留仙却有可能止步于传承仪式。

“小妹,你知道我们都是既定的传承人对吧?我从小的理想便是成为爹爹那样的人,可我也知道你也许不想有这种背负命运的责任,或许等你长大一些才懂得苦和累、幸福与收获的感觉。在此之前,我会站在你的身前,你放心地长大吧。”

风吹动留仙的额发,她抬头望着默然哥,虽不知自己如何做才是对的、正确的,可她的眼底却如一汪清泉般清澈。

留仙扯着纸鸢,却觉得那飞在天空看似自由的纸鸢,却永远会被一根绳子控制着,或许那飞的不是纸鸢,而是留仙自己。

“默然哥,我们回去吧。”

“嗯。”


午时钟声响彻东郊,百姓皆知此般钟声寓意何为,李许两家齐聚祠堂,共同见证李默然继承仪式。

戎蛮人曾经从未被准许参加仪式,而当乌斯曼接过其父亲的旗帜统领戎蛮时,却以“三堂会舍不足以彰显戎蛮与李许之交,生意为大,传承亦为大,当我戎蛮之大事也”为理由参与进传承仪式。

李许二人既被乌斯曼说到如此之份上,却也不好推脱,协商后提出戎蛮人当缴械后方可入祠堂,乌斯曼没有任何异议,欣然接受。

大祭司已盛装站在堂后,脚下躺着一只尾巴有彩羽的大公鸡,那公鸡好似被定了身,一动也不动。

李默然和李世言站在堂前,两人皆穿着印有家族图纹的锦衣,李世言手中捧着象征家族产业的黄金麦穗,将以此为信物传承到李默然手中。

许家人同样穿着正式,站在堂下靠前的方位,以第一见证人的身份参与整场仪式。

乌泱泱的人群中,许留仙还是如此的抢眼,那远近闻名的朱砂痣更是被一众好奇的人看去,这之中就包括乌斯曼。

乌斯曼那双碧绿的眼睛,一直跟随着许留仙,贪婪和狡黠被展露的一丝不剩。

“统领,那个有朱砂痣的小女孩便是您一直说想找的人?” 乌斯曼的跟随,布赫也看着许留仙问道。

“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乌斯曼的手指摩挲着下巴的胡须,“不过,兔子还没长大,猎人也不会着急,该抓住的迟早会抓住。”

“那这一次,您不打算和这小女孩认识认识了?”

“许家唯一的继承人,许留仙。一介女流之辈,我乌斯曼有何可畏?又有何可打草惊蛇?这次,且看那男儿,无需多行。” 乌斯曼终于有了胸有成竹的快感,或许打破自古以来的成规,为时不远了。

众人的骚动被大祭司打断。

只见带着厉鬼面具的大祭司从堂后跳出,头戴彩翎冠冕,身着彩缎丝绦,披着蟒纹大裘,脚蹬高靴,手握一把画有百鬼谱的流苏伞,边旋转伞把,边三步一小跳,五步一大跳。身后跟着三个弓背弯腰的“小鬼”,皆佩戴怒目而睁黑脸鬼面具,身披金色绸缎褂子,腰系祥云红带,耳挂铜制圆环,嘴里咿咿呀呀,跟着大祭司的节奏念着经文。声乐师们则身居堂后,吹奏打击着诡异的音乐,高亢的箜篌与锣鼓相称,配合着唢呐的凄厉声,越奏越响。

留仙看见鬼面人在堂前跳着,还有一只大公鸡躺在角落,已然害怕到想要离开整个仪式。

“娘,我害怕……” 留仙又往许夫人的身后躲去。

“留仙,马上就不跳了,再忍一下下好吗?马上默然就要结束仪式了。” 许夫人知道这场仪式李许两家族人不准一人缺席或是离开,于是只能尽力安抚。

留仙捂住自己的耳朵,溜到许夫人的身后,只露出一个眼睛,不想错过默然哥哥最重要的仪式。

音乐先停,“小鬼”退到堂后,大祭司摘下面具,拿了个瓷碗放在李默然面前的木桌上。祠堂内众人也逐渐安静,李默然背对着众人,跪在堂前,堂前只站着李世言与大祭司。

大祭司转身从角落抄起那只公鸡,而它也不再安静,扑腾着双脚死命挣扎,两支翅膀却被捏的紧紧的,无法逃离。

留仙突然和那只公鸡对视了,那尖嘴、扑腾到乱飞的羽毛,已经让留仙恐惧到心跳加速,快要喘不过气了。

大祭司点燃一根香,随后将挣扎的公鸡交到李默然手中,并将一把锋利的刀塞进了他的手里,若不在这柱香的时间内取雄鸡血,则仪式无法完成。

李默然虽不惧此物,可面对杀生和家业,仍然家业为先。他将公鸡的头塞到翅膀下,露出公鸡的脖子,三两下便扒光脖子中间的几撮毛,拿起刀,对准着脖子狠狠地剐下去。

活物瞬间寂静,慢慢变得僵直,只有那热血从脖子流出,滴滴答答,一滴未留,全部盛进碗里。

李世言在大祭司的示意下,将手中的金色稻穗郑重的交由李默然的手中,他双手接下,并等待大祭司最后的环节。

大祭司将右手浸入热腾的鸡血中,而后抹在李默然的脸上。李默然感觉到那血的温度,好似在脸上沸腾。不知为何,李默然往右边望去,看见留仙正盯着自己,那小小的黑瞳间散发出巨大的陌生与恐惧,而后不声不响的,向后栽去。

许夫人看见留仙被吓昏了过去当场慌了神,全然不顾仪式还剩下一点便完成了,那就是李默然应转过身去,由众人见证那属于李家的金色荣耀和象征着热血男儿的痕迹。

李默然本想站起,抬眼却看见父亲严肃地示意他不要下去,而是继续完成仪式。

他吞了口唾沫,站起时竟有些颤抖。

刺眼的金色被高高举起,嫣红的鲜血已浸入衣裳,女人的哭泣却未停息。

他们都跪下拜那勇敢的神,却无人问那弱小的人。


拥挤热闹的祠堂被一场大雨洗刷的空空荡荡,暮色将至,堂前灯火葳蕤,众神如旧。

“留仙,留仙,还好吗?” 许夫人坐在榻前,低头紧紧皱眉,整个人散发着受了惊吓后的混乱感。

李默然也同样站在榻前,望着留仙煞白的小脸,深感自责。

“夫人,我想留仙是真的害怕这些东西,我知道您肯定也在担心日后她的继承仪式。但现在最重要的是留仙的身体,不能为了这些事情去逼迫她做她不能不愿也不敢做的事情,若是您同意我的看法,我试着去和父亲还有许老爷商讨最好的办……”

“没事的。” 许夫人打断李默然,兀的抬起头,眼里闪着泪花却又鉴定如铁,“先不要去说这些,留仙有她自己的命,更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他人之命,插手无用。留仙虽是我唯一的女儿,这些年在府里我又何尝不知道继承人的路究竟是如何的艰辛。她出生的那一天开始我没有一天不担心不焦心,即便这次她在你的仪式上被吓到晕厥,我也没办法自私的将她完全地保护起来,我不能这样做。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应该去帮助她,而不是一起逃避,好吗?默然。”

李默然刚想争取一下,留仙突然哼唧起来。

“我害怕…害怕……”

许夫人将留仙抱起,拍拍留仙的背,轻声哼着童谣。

“默然,留仙已经没事了,你先回去吧,别耽误了你的事。”

“好,我晚点再来看留仙。”

默然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许夫人拿起腰间的帕子独子拭泪。她回想起初入许府那段日子,许昌的继承仪式才过去没三年便终日忙碌,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到府中与夫人团聚,直到过了几年,夫人终于怀上留仙,许昌才多挤了些时间出来陪伴许夫人。 

“我自知这条路的艰难,不忍…也无可奈何。” 许夫人摸摸留仙的脑袋,轻轻念着。

待留仙的眉间不再狰狞,许夫人起身,正巧遇到结束议事的许昌。

“留仙还好吗?”

“现在睡着了,没事。”

“你身子不好,赶紧去歇一歇,别在这里挺着了,我看着留仙就好。”

“旁的我不担心,只是今日留仙的事确实有点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先别想太多,以后的事再说吧,还有默然在呢。” 许昌搂住许夫人的肩膀,轻轻摁了摁。

祠堂口,李默然与父亲正在送别乌斯曼等人。

“今日一瞧,李公子果真是继承大业的不二人选啊。” 乌斯曼眯起那弯弯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李默然。

“不敢,今日继承仪式本就应是我的责任所在:维护家族荣耀,发扬家族精神,不被小人谄媚。戎蛮族也远道而来,见证父亲将家族稳固基业交到我的手上,我定不会辜负先祖的期望,您说是不是呢?乌斯曼统领。” 李默然站的挺直,望着乌斯曼那深有意味的眼神一字一句说出,掷地有声。

“李公子所言极是,我等戎蛮人很是期待你我接下来的合作。” 乌斯曼抬起自己的帽子,对着李默然微微俯身,“只是许家小娘子……”

乌斯曼一提到留仙,那贪婪与算计之味愈飘愈近。

“许留仙是许家既定的传承人,不知乌斯曼统领现在是有什么意见吗?” 李世言担心默然冲动,于是快问一步。

“李大人,是我太偏激了还是您太敏感了?我不过是慰问一下许家小娘子的情况而已。再者,我戎蛮与你李许两家早已结盟许久,对公来说,利益和效益可得均分呐,倘若有一环出了茬子,谁来担责?谁又来填上,这,个,空,位?”

李默然读出言下之意,怒不可遏,刚想发难,却被李世言一手挡在身后。

“乌斯曼统领,你既已知三角稳定这个道理,不至于妄想打破吧?如此这般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我李许二家从古至今的传承人无一不是可用之才,统领切勿管中窥豹了。” 李世言压低声音,平视着眼前这个外邦人。

乌斯曼听完哈哈大笑,转头对李默然说道;“李公子文武双全,不拘小节,更不畏天地之物。我等戎蛮人怎么质疑李公子这般人才?李大人回府吧,想必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我等先行离开了。”

乌斯曼与部下跨上马匹,渐渐行远。

李默然握紧的拳头迟迟未松开:“父亲,乌斯曼这般无礼,已是有异心,他怕是要拿留仙作为幌子来责我们的难。”

“留仙如今才十岁,乌斯曼这个老狐狸八成是想日后顺势趁人之危,以留仙无法继任且延误三方利益为理由狮子大开口,到时候会怎么样还不敢想,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好留仙,剩下的以后再说。” 

李世言说罢转身进府,李默然望着乌斯曼远去的方向暗自思忖。

“管他乌斯曼还是曼斯乌,若是敢伤害留仙一丁点,我也绝不姑息。” 李默然已下定决心,“谁说家族一定要第三个人,倘若只留我一人,我也定不辜负李许家任何一人!”


自留仙出事已过于一月有余,第二天醒来之时仍是哭闹不停。

许夫人只得请遍东郊有名的大夫上门看诊,大夫也只说留仙是吓着了,开了些安神的药给留仙服下,许夫人仍旧日夜守候在留仙身边。

想必留仙的事情已传到了许家在外商队,房扶危即刻寄了一封信回来,信中告知许夫人注意身体,留仙的事情急不得,她还小,很多事情可以慢慢来,最后一句话还强调了倘若留仙以后需要帮助,扶危会和嘉祥叔商量,离开商队回东郊,给予留仙帮助。

许夫人焦急且担心的心情在看见弟弟的来信后缓解了很多,留仙最近也会起床自己出门转转,有时许夫人便望着远处的那个小人影出神。

李默然在继承仪式以后变得忙碌很多,但偶尔也会抽空来陪陪留仙,谈一谈自己在忙什么,潜移默化的让留仙熟悉一些事物。

“默然哥哥,为什么我做不到呢?” 留仙委屈地拉着李默然的衣袖。

“你现在还小,无法做到很正常。但你对于那些事物是因为恐惧而做不到,而不是天生就不行,你要知道,恐惧是可以克服的。下次我带你一起,试一试好不好?” 李默然尽力地鼓励着小妹妹。

“那一定要杀掉它吗?” 留仙还是嘟着嘴,眉头紧皱。

“先生曾经教我们‘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说的是那些小小的虫子啊在这广阔的天地对比下,显得那么小,就如同沧海中一粒粟米那样渺小。而那些动物,甚至说我们就恰如蜉蝣一般,渺小,但各自有命。”

李默然停了停,又继续道:“那只祭坛上的公鸡,它的结果就是被你所了结,然后完成仪式,这就是它的命数。”

“可这真的不是人决定的吗?” 留仙自幼爱惜动物,实在无法理解将命数的说辞强加在杀生上。

“留仙,你有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但有时候你无法改变很多事,就像水一定会往低处流,人只会往高处爬。”

“我可不想爬那么高,摔下来就不好了……”

李默然听罢竟轻声笑了出来:“我确实希望你有坚定的自我,可是你在成长的路上一定会有不解的事情,有些是爹娘让你做,有些是先生让你做,等你再长大一些,总有比你高一级的人让你去做事,你能说‘不’吗?其实有点难做到。但如果那些事情不触碰最低最低的底线,我也许会去做。所以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成事在人。”

“若是以后要做的事情很过分,你愿意和我一起抵抗下去吗?” 留仙抬眼望着李默然,眼里泪水莹莹。

“放心吧,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李默然边说边摸了摸留仙的小脑袋。

留仙低头不语,似乎在想一件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事情。

刚和李默然一起回府,留仙便自个溜进后院,去寻找自己所害怕的生物。

正巧昨个后厨厨娘去集市买了些母鸡回来,丢进笼子里养着。

留仙慢慢靠近笼子,尝试着用目光直视那圆溜溜的小眼睛还有那尖硬的喙。

“好像…没有那么可怕……” 留仙边鼓励自己边将手伸向笼子里。

还未触碰到羽毛,母鸡受惊地跳了一下,也把留仙吓得不轻,心脏狂跳。

待心情平复下来,留仙再一次伸手,这一次,留仙想快速出击。可身处笼中的母鸡戒备心更强,转头就啄了一口在留仙手上。

那阵刺痛感伴随着对鸡这种生物的恐惧被无限放大,留仙大哭着,跑去找许夫人。

可巧今日许夫人不在府上,一众下人护着留仙回自己的房间,也引来了许昌。

“留仙怎么又被鸡啄伤了?上次不是已经交代过这些家禽要好好地看起来吗?这母鸡是谁买来的?” 许昌一见留仙手上被鸡啄伤,怒不可遏。

还在痛哭的留仙一听到父亲要责备下人,边哭边求父亲:“不是他们的错,是我自己要去的,我就是想练练胆子,我想也,想完成那个仪式。” 留仙害怕极了,她不愿连累旁人,她只想自己练胆。

堂内一阵寂静,知道原因的许昌撇撇嘴,更不知说什么好,而突然一阵喊叫从屋外传来。

原是许夫人回府,在门口正巧遇见传话的下人,一听又是留仙出事了,许夫人只觉得心底一沉,将一些锦缎丢给下人,向屋内赶去。

直到看见留仙好好地坐在那里,一瞬间的释然让许夫人觉着胸口如利刃插入一般的疼痛,随即倒地不起。

许夫人被许昌抱回榻上,赶来的大夫细致地检查完后,收起药箱,皱起眉头:“夫人是脉痹不已,复感外邪,内舍于心。常见胸中窒闷,心悸心痛,突发气喘,易受惊,也就是说夫人的心脏情况,不太好。所以要静养,再配合我开的方子慢慢调理。这个病症说不严重但也有些严重,最重要的是切忌惊吓。”

大夫摇摇头,低头写起方子来。

留仙倍感自责,坐在一旁默默地流眼泪。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如此惧怕此物,不明白为何继承仪式无法改变,不明白这颗朱砂为何降临于自己,更不明白为何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留仙望着许夫人,开口道:“爹,我来守着娘就好。”

一直坐在一旁的李夫人也开口道:“留仙啊,先别自责,好吗?你娘会没事的,我也在这陪着。”

“谢谢夫人。” 留仙带着哭腔。

“留仙,以前爹爹没有说过你,不是对你的放纵。只是你既是许家人,也是传承者。这个,你必须拿得起。”

这句话狠狠地砸中了十岁许留仙的心头,那汩汩的红色液体,一直流到了十八岁许留仙的身体里。


湖水干涸又盈盈,柳木凋零又抽条,反反复复,数年已逝。

年岁十八的留仙眉间朱砂痣仍旧红润鲜亮,连带着眉宇间透露出一份慈悲,恰似那观音般,眼角上梢,抬眼间尽是温柔。

今年也是许夫人的弟弟,房扶危归府的第三年。

当初归府,是担忧许夫人身体,更是担忧留仙的未来。归府后的日子自然是同许昌一起做东郊的生意。

彼时房扶危也想了很多办法帮留仙克服心理的魔障,可终究无法强求,更不可随意改变一个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留仙,今日账本可有看好?” 房扶危拿着其他几本账本来寻留仙。

“舅舅,你来啦。我马上就对完账啦。” 

房扶危归府后,也被许昌赋予了教授留仙打点府内大小事的任务,从最开始的府内流水、大小事置办一直到许府内外的钱财生意,事无巨细,一一尝试和学习。

“没事,你看吧,我在一旁等你。” 房扶危这几年将留仙带在身边学习,倘若不说留仙的死穴,即便未到成人的年纪,留仙的聪明才智早已超过常人,帮衬打理许府上下绝对没有问题。

留仙微微低头仔细地瞧着手里的账本,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的毛笔也不停地写着。

没一会儿,留仙站起身,一步一跳地将账本交于房扶危手中:“怎么样?看看吧,我对账的本领可不输舅舅你哦!”

“知道你厉害,就先不检查了,咱们得去和大祭司见面了。” 房扶危的心一沉,担心留仙又出现不适的状况。

可谁知留仙点了点头,未曾有任何退缩:“那快去吧,别让大祭司等着了。”

留仙和房扶危一同踏入祠堂,大祭司只是一身常服,盘腿正坐。

“留仙,你既已成年,继承仪式也即将为你举行,今日来只是按照传统,确认仪式各项流程,并且手书家规收录于祠堂正中黑檀木盒中。”

“留仙,本司知晓你害怕雄鸡,你只管告诉本司,你是否有万全的准备?这可不是旁人教你帮你就可以的事情。” 大祭司看了一旁的房扶危说道。

留仙回想起十年前李默然的继承仪式,她内心没有把握,可这么多年的努力也是为了现在,若是留仙无法完成仪式,整个许家,还有父亲和娘亲,该如何是好……

留仙轻启被自己咬到发白的嘴唇:“祭司,做吧。”

自己预想了很久很久的决定,终于,说出了口。

房扶危捏了捏留仙的肩膀,告诉留仙不要害怕。

大祭司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身旁拿出纸笔递给留仙。

留仙心里一字一顿地默念着许氏家训:受命之际,无可言说;天定之际,不可有违…

十六个字如同十六方磐石,一个一个重重压在留仙的心头。

出了祠堂,留仙轻飘飘地说了句:“不可不为……”

房扶危眉头一皱,心觉不安,遂问:“说是不可不为,可若你是正统的许氏传人,真的不用那仪式又何妨?”

“只是怕那戎蛮人胡搅蛮缠趁虚而入,父亲曾经就同我说过,戎蛮人的统领乌斯曼一直有异心,从巧舌如簧的把戎蛮说进三堂会舍开始,就指望着我们大厦倾颓。即便我再害怕,也决不容这样的事情发生。”

“姐姐曾经也与我提过,提防这些小人是应该的,只是……”

“既然我是传承人,那就是吧,我该做的事情,我不会推脱。天色晚了,我们回吧。”


即将到来的传承仪式,让留仙日日寝食难安。

终于熬到仪式的前一晚,留仙稍微地打了个盹,随后睡意全无。

留仙坐在窗前看着那子时突然淅淅沥沥下起的雨,心情也随之跌落谷底。

“明日既是我的日子,为何天工也不作美呢?” 留仙打开窗户,仍由雨水打在脸上。

不知怎么,留仙迷迷糊糊经做起梦来,梦里梦见自己在黑暗的房间里,怎么也出不去,突然找到门了,突然一只流着血的雄鸡撞入眼前,吓得留仙一个激灵,从梦中吓醒了。

一睁眼看见是李默然在喊自己。

“留仙,你怎的睡在这里?赶快得起来了,咱们得准备一下,外头来了不少人。”李默然说着扶起留仙,又用手碰碰留仙的额头,“没事吧?你的脸色很差。”

还沉浸在梦中惊吓的留仙嘴上虽说没事,心里早已乱成麻。

“默然哥,你先去吧,我自己收拾一下便好。”

李默然点点头,转身先离开。

今日府内属实是异常的热闹,不仅有家族内人参加,还有东郊的百姓,均想见一见这“有着朱砂痣的许留仙”的模样。

留仙悄悄站在堂后,抬眼望去祠堂下乌泱泱的人,而有一人,格外显眼。

“这人绿眼睛黄头发,想必就是那戎蛮统领。” 留仙皱起眉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许夫人正巧找过来,看见留仙的身影忙上前叮嘱。

“留仙啊,等下的仪式,你得忍耐啊,为娘现在是真的担忧到……” 许夫人断断续续地说着,眼里流露的担忧让留仙眼里一热。

“娘,你就在旁边陪着我吧。”

“好好好,我哪也不去,我就在你旁边陪着你。”

说话间,仪式开始了。

还是留仙印象中的,大祭司跳起怪异的舞步,再等会,就要自己上场了。

不知怎的,留仙今日格外留意那戎蛮人,觉得他很碍眼。

留仙看着父亲捧起金色元宝,站在了自己身旁,好像在对自己说着什么,可是那张嘴一张一合的明明没有声音发出。

不仅父亲没有了声音,原本喧闹的祠堂也突然鸦雀无声,可他们的嘴仍然在张合。

不,不仅是声音,连颜色留仙都看不见了,可只有乌斯曼的绿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闪出诡异的光。

不知是谁推了留仙一把,留仙像僵尸一般地走向祠堂前,她听不见任何声音,连眼中看见的画面都变成了一幅一幅的图画。

有人把刀塞进她的手里。

有人在背后戳她,她回头,一双双眼睛像刺刀。

有人在诡笑,断定她做不到。

有人在发出嘶嘶的声音,她怒火中烧。

有人在掐她的喉咙,不想让她活命。

她低头看着大祭司递来的活物和面前的瓷碗,还有那柱快要熄灭的香。

来不及了,她想。

可是她的手,怎么也无法动起来。

不只是谁站在了她的旁边,握过她的手狠狠地割了下去,溅出的献血已然让留仙眼前一红。

许昌举着金色元宝朝向众人。

李默然站在一旁握着那只公鸡,另一只手牵住留仙还拿着滴着热血的刀的手,转身喊道:“此乃流着许家献血的、正正经经的许氏正统传承人,许留仙是也!”

一旁早已等候多时的乌斯曼举起佩刀大喊道:“那不是她亲手杀的,她违背祖宗之命!”

不知从哪涌出一堆戎蛮人,乌斯曼的部下,布赫带头竟然将留仙一伙围了起来。

“留仙姑娘,若是你无法完成这个仪式,恐怕我这个外邦人就得替你动手了,到时候献祭的不一定是这只鸡,是什么就不好说了。” 乌斯曼更进一步地发出威胁。

满脸鲜血的留仙还未曾有所反映,李默然将留仙护到身后大喊:“乌斯曼!你简直放肆!是不是正统留不到你这个外邦人来说!你若是明着想破坏我们三堂会舍的局面,我定不会留你!”

“还不到你留我的时候呢!”乌斯曼心想,举剑就是一个箭步冲上前,欲劫持留仙以作谈判。

没人料想乌斯曼真的会刺上前来,而一个身影火速奔上来,推开李默然,护住留仙,挡住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剑。

乌斯曼见状心想不好,赶忙收剑。

可剑入三分,许夫人吐血倒下。

留仙被血糊满的脸,在这一刻拧作一团,她又能看见颜色听见声音了。

她看见的是浸满献血的娘亲,听见的是自己的嘶吼。

许家众人见状皆倒地哭泣,许昌有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兵荒马乱。

在所有人慌乱的时刻,留仙第一个走出乱局。

“所有人退后,下人先将许夫人,带至后院,再去找阴阳先生。还有,再寻来一只公鸡,仪式重新开始。” 一字一句,字字如冰。

“仪式如开弓箭,怎能重来呢?” 祠堂下有人私语。

留仙只觉怒气冲冲,抬手抹脸,露出似鲜血一般的朱砂痣。

“朱砂痣在此,我便是许家传承人,若有人再妄议,杀。” 

朱砂痣仿佛吸干了浸染的血气,竟发出亮眼的红。

留仙眉宇间不再有柔情流转,却似有千斤般的定力,吊梢的眼位好似生出纹路,爬满了整张脸,留仙如闪着光一般,仿佛融入祠堂后那万神的怀抱。

有人在喊,观音来了。

有人在拜,是观音,真的是观音。

有人在惊,是那颗朱砂痣。

留仙接过李默然递来的手帕擦干脸。

随后不愿再看众人,而是再一次接过祭司递来的公鸡。

留仙抬手狠命一割,一点一滴全部流进瓷碗里,随后伸手浸润,抬手抹于自己脸颊。

这次,由房扶危举起那象征着许家的金色元宝。

留仙转身,向众人展示那所谓的荣耀,众人皆跪拜。

留仙走下台,一步一步逼近乌斯曼,狠狠地说道:“现在,我就是许家正统继承人,你这等外邦人休想抢走我们手上的一点东西。最后,我先还你一个,剩下的,你也别想跑,以后再还。”

说罢,留仙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下乌斯曼的发髻,以示众人。

乌斯曼顿时披头散发,被眼前这个小姑娘惊人的转变吓到动弹不得,可随即却又恶上心头。

他看着眼前这糟糕的仪式,并不为自己夺走一条人命而惊恐,一点都不。

“可笑,我还你什么?我们戎蛮要什么有什么,不亚于你们两家。不过现在,我倒是有点期待了,呵。” 乌斯曼扶起自己的碎发,心里不懈道。

布赫看状况不太对,赶紧劝说统领先撤退,免得又多落人口舌几分。

仪式正式结束,留仙凌厉地望着台下逐渐散去的人群,随后一个转身也消失不见。


许府内屋,族人低头站在屋后,许夫人脸色苍白,安静地躺在塌上。

鲜红的血色已经浸染腹部,一旁的大夫在检查后连连摇头。

“老爷,夫人她已经去了。” 大夫叹了口气,对着许昌作了一个作揖,“前几年老夫为夫人诊断时便说夫人‘内结于心’,今日这剑伤不是致命伤,致命的是那颗脆弱的心脏,实在无法承受今日之变啊…”

许昌扶着床榻,失了神地瘫坐在地,扶额痛哭,留仙立在一旁,眉眼低垂,一言不发。房扶危拳头紧攥,强忍那像杂草一般生长的恨意。

“先,给夫人洗漱,再,料理后事。” 一字一顿,许昌交代给下人。

“爹,您注意身子,这些事就让我来办吧。” 留仙上前扶住许昌,“舅舅,将爹爹扶回房吧。”

屋内的抽泣声仍旧此起彼伏。

“其他人先退下吧。” 留仙屏退下人,自己拿起擦布将许夫人的脸擦拭干净,再脱去血衣,擦拭身体,最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许夫人的灵堂便设在许府正堂内,按照传统,留仙应守灵三天三夜。

夜深时,留仙跪在堂前,房扶危寻上前来。

“留仙,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乌斯曼,还不能杀。”

“此话有理,若是冲动行事,只怕一时之间无法镇压戎蛮,反倒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你算半个当家了,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吗?” 

“舅舅,前几年你在外跑商队,是不是和戎蛮有过交涉?早些时候爹爹唤我过去,跟我说,戎蛮与我们之间已经是结下天大的梁子,这件事,这个人,这笔账,咱们不得不算。”

“我曾与戎蛮的犬队交过手,实力不容小觑。”

“我会亲手杀了乌斯曼,而到时候,我希望是你接过戎蛮。”

短短几句,房扶危已然不认识眼前的留仙,只是担忧道:“你杀他,你如何杀他?”

“正月初一,三堂会舍。” 留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需要你秘密建立一支属于你的队伍,杀手也好,流氓地痞也好,只要会杀人,可以吗?”

“这不难,这些年在外,我是结识了不少人。”

“乌斯曼既带兵包围祠堂,我也可伏击他于三堂会舍。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我会假意示好,到时,你便顺水推舟。我想他定会带兵自保,到时候你要做的就是悄而无声地拆兵。” 话语重点落在“拆兵”二字,留仙抬头望着堂前牌位,双手合十,微微皱起眉头。

“留仙,你放心吧。” 

仍旧是一个寂静的夜晚,灵堂前灯火闪烁,堂下两人窃窃私语。

数月后,留仙与李默然一起找到了东郊最南边一处矮草地,准备用作练兵之地。

房扶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寻找合适的人,并向他们许诺了丰厚的俸禄,以及事成后嘉奖多多。

现在这一波将近百人的杀手兵有一个低调的名字:留门。

为了迎接那个日子,留仙亲自下场与留门众人共同受训,以示决心。

午间休息的时间,房扶危看着远处仍旧在舞剑的少女,心里止不住的叹那命运似玩笑,捉弄一个天真的女孩,逼着她去做她不愿的事情,可她也挣扎过,也认输过,却没有放弃过。

自古女子便鲜少登场历史的台本,而以刚烈闻名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可留仙从不在意后人会如何评价她,她只在意自己能否将伤害过自己的人一脚踩到底。

若是天降神责,她怎敢不应?可那不是神,是桎梏,更是牢笼。

是不是神还没有看见她?是不是神还闭着双眼?

静坐在祠堂后的八十一尊神佛,你们为何不睁开眼?

她曾一待祠堂就是一天,她不知她要祈祷什么,她更不知道她抬眼望向那万般神佛,究竟何为。

直到那天站在祠堂上,破釜沉舟一般狠狠割了那活物的喉咙,才成就了自己。

满地跪拜的众人,嘴里叹那是观音,那是神。

她方恍然大悟,原来不是神不看她。

而是,她就是神。


四季在留仙的眼里越走越快,还未曾反应,雪便流向了人间,浸润大地。

“留仙,年关快要来了。” 李默然和留仙正在房间内煮着热茶。

“是啊,马上就要三堂会舍了。” 留仙低头抿一口茶,“今年的茶用初雪煮起来口感是极好的。”

“这茶再好品,也不得几回就没了。”李默然放下茶杯正视着留仙,抿了抿唇又开口道:“留仙,我不为别的,只是你这次的计划还不是万妥的,切莫如那未揉开的茶叶,不仅无香,还白白浪费了。”

留仙听完,将茶杯重重放下:“默然哥,这段日子你带着我打点府内上下,我确实学了很多,可有些东西,不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的。那些东西像烙铁,每天每天都烙在我的心头。倘若当初死的是我,你会替我报仇吗?倘若当初死的不是我娘而是你的至亲,你会报仇吗?我只恨不得把那人扒了皮喝了血!”

“默然哥,我已经不是那个还在畏惧着雄鸡的小女孩了。我看透了我曾经不明白的,我的苦苦哀求,还有我那,想要背叛祖先的欲望,只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只因那一颗愚蠢的朱砂痣,就一定是我,必须是我,为什么?凭什么?那这样的话,杀了那个人,也一定是我,必须是我。”

李默然听懵了,但很快便恢复正常,只是摸了摸留仙的头,没有说话。只是举起茶杯,示意留仙再来一杯。

留仙叹口气,轻轻擦拭流出的泪水,再一次举杯,将心酸和苦楚全部饮下。

大雪一直下到了正月初一。

府内人影匆匆,扫除灰尘,贴起对联,迎接宾客。

还未出房,便有留门的小报传来:乌斯曼带着布赫和一队兵马即将到达东郊。

留仙看完抬手将小报丢进炭盆,烧的无影无踪。

“果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本以为乌斯曼会带兵,没想到竟带了一队兵马,可真是不安好心呢。” 留仙拿起牛角梳,不急不慢地梳起发梢。

“你去告诉舅舅,乌斯曼定会将一部分队伍藏在某处,让人盯紧了,待乌斯曼进府后,先解决那些藏住的,再把府外留下的兵马全部挟持住,全部带到留门受训的南边压住了,无论如何不要动,只有舅舅去了,再听命。” 留仙交代着留门的,努努嘴,留门的便领命悄然离开。

此时祠堂内,李默然与乌斯曼已然正坐,因留仙继承还未过五年,许昌也正坐于李默然身旁。

乌斯曼见留仙还未出面,便又肆无忌惮的开口道:“许家继承人怎么还不露面?是不敢来了吗?”

许昌冷哼一声:“大统领是如何有脸面说出这种话的?难道大统领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吗?要不要我来替大统领想一想?”

乌斯曼瞪起眼珠,刚欲开口,留仙已出现。

“我当是谁在大放厥词,原来是乌斯曼统领,许久未见,您说话还是这么的无理傲慢。”

乌斯曼看着眼前这熟悉却又有些生疏的女子,这气场和之前简直云泥之别。

留仙刚坐下,又开口道:“我父亲提醒您的事情,您不会又忘了吧?”

乌斯曼一听谈到此事,只轻哼了一声:“还是谈谈正事吧,去年我提的提案,你们两家到现在都没有答案吗?”

“我只知生意是谈出来的,不是威胁出来的,当时这个提案就被我们否决了。乌斯曼,你还想如此贪婪吗?” 许昌一拍桌,大声呵斥道。

布赫在一旁听见许昌发威,猛地上前抬起佩刀护在乌斯曼身前。

“呵,不知脑子为何用,只知蛮力使在前。戎蛮人的格局也不过如此。” 许昌抬起下巴说道。

乌斯曼示意布赫下去“下人罢了。” 乌斯曼示意布赫下去,“还是说正事吧。”

“好,我们说正事。” 留仙看向乌斯曼,“你这头发长得倒是挺快啊?统领。”

乌斯曼被戳中痛点,当即拍桌:“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不是在谈生意吗?反倒是我想问一问,戎蛮大统领乌斯曼,你想干什么?” 留仙怒目圆睁,乌斯曼看见留仙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杀意,本能地回头望向布赫,用眼神示意。

可过了半天,也不见一个戎蛮兵。

“大统领是在找什么?你的人?您这是心虚不敢赴这三堂会舍,却又贪我们两家的好处,所以带了人吧?” 留仙拍拍手,几个留门的压住三个戎蛮兵上来。

乌斯曼见状,心想不好,藏在外的几个行队长竟被留仙这个丫头的人抓住了,想来大部队下落也生死难料了。

“乌斯曼无视三堂会舍,私自带兵扰乱秩序,叛乱之心昭然若揭,实乃叛乱罪,当诛之。” 留仙一字一句,判了乌斯曼的死罪。

留仙示意一旁房扶危,留门的上前将乌斯曼的兵器强行卸下,押下堂。

“我堂堂戎蛮统领,竟被你个丫头算计,你别忘了,没了我还有戎蛮的千千万子民!” 乌斯曼不忘回头大喊。

“这戎蛮是统领您的天下,还是东郊人民的天下,现在已经由不得你说了。” 留仙望着那崩溃大喊的男人,心里只多了一丝痛快。

“父亲,默然,今日的三堂会舍先到这吧,我有点累了。” 留仙挤出一个苦笑。

许昌看着自己的女儿,深知这段日子的不易,点了点头:“你娘泉下有知,也能安心的走了。”

“留仙,你是打算招安那些戎蛮人吗?” 李默然问道。

“嗯,愿意留下的全部按照留门待遇,不愿留的,给些盘缠也就是了。戎蛮那边相比有大动静,舅舅已带留门出发戎蛮了,他曾经在戎蛮有交情,能处理好的。”

“那就好。” 李默然停顿了一下,“乌斯曼,还有布赫怎么处理?”

“乌斯曼、布赫,明日午时,闹事处斩,头颅送回戎蛮,以儆效尤。” 留仙轻飘飘地给了乌斯曼的结局。

当一切结束,漫天的雪,仍旧没有要停的意思,留仙抬望着这茫茫的天,终于呼出一口名为释然的白气。

三日后,房扶危的急信送到。

留仙:

戎蛮的情况如你所料一般,混乱不堪。但乌斯曼和布赫的头颅已足够震慑他们。

我已和故友见面,原来这位故友一度不满乌斯曼的统治,曾多次公开反对乌斯曼而遭到报复,但故友家底深厚,才得以自保。

他知我的来意后,欣然同意我们的想法。戎蛮的百姓大多是善良的,而留在戎蛮的军队仍旧需要时间来训练,留在东郊的军队想必你已妥善安置。

咱们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在外的嘉祥叔也有所耳闻,他知我已身在戎蛮,分拨了商队的人来助我重修戎蛮。

这几日我除了和故友商讨戎蛮振兴之策,自己也下场视察戎蛮民间,甚觉存在很多问题,这些年我在商队和在东郊所获得的经验想必应该用在此处了。

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但我们总归会相见,到那个时候,戎蛮定不会像现在这般满目疮痍,东郊李许两家,就交给你和默然了。

房扶危


后记

青石板路还残留着清晨的露水,屋檐上的喜鹊蹦跳着,震地水珠低落,正巧滴在不知谁家的黄毛丫头头上。

“哎呀,又被露水滴着了,浪费了浪费了。” 那丫头抱怨着。

“算啦,盼儿,浪费了就浪费了呗,那么高的屋檐咱们也够不着。” 另一个身着灰色衣裳的丫头说道。

“小果子,你说,这露水泡茶真的会好喝吗?” 盼儿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但是许家娘娘最爱喝露水茶了,咱们这不是在捡着了嘛,一盏露水就有一锭银子呢!” 小果子兴奋的说道。

“据说许家娘娘眉心有一颗朱砂痣,你可曾见过?” 盼儿的问题总是那么多。

“他们还说许家娘娘是观音转世呢,你信嘛?” 小果子收了路边野草上的露水说着,“你呀,还是赶紧收点露水,好赚点银子呢!”

丑时未到,街上不曾见着几个行人,只有收集露水的孩童在忙碌着。

两人走着走着,终于走到许府门口。两个小丫头一人一盏的露水,盛得满满的。

盼儿端着那一盏金贵的露水,越走越快,没曾想竟滑了一跤,露水洒得光光。

想到自己一早上白忙活了,盼儿大哭起来,小果子蹲也不是走也不是,生怕自己的也洒了,最后一场空。

“小姑娘,你哭什么?” 

盼儿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但却瞧见眼前的女子身穿白衣,头戴白纱帽,看不清模样。

“我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露水,要给许家娘娘的,现在全洒了……” 盼儿还是停不住哭泣。

白衣女子一听,竟笑了出来:“这好办,我是许家娘娘的婢女,这一盏露水就当我收了。”

说罢,白衣女子伸手拿出两锭银子:“还有一锭,是给你的。”

小果子和盼儿互相对视一眼,随即喜笑颜开,盼儿先接过银子,两人连忙道谢。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掀起了面前女子的白纱,两人犹见观音。

很多年以后,盼儿回想起来那时的场景,方知何为,眼眸温润如玉,眉间胭脂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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