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我仍偶尔会想念我的外公——一位高瘦、不常言语的温和老人。
总爱听外婆讲过去的事情,听她讲外公,没有见上一面便草草结婚,这些听起来我无法理解或者说接受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却是稀松平常的。
当年,姑婆(外公姐姐)让外公去田里看一看外婆,回家便问外公见到否,外公摇摇头:那么多人,不晓得哪个。至于外婆婚前是未曾谋面过外公的。前不久外婆再次提及这件事情,只说:当时如果见到外公,定是看不上的。
的确,老一辈的感情我不太理解,或者说我一直持有怀疑的态度,更无法想象那个年代包办婚姻或者娃娃亲的成功率,但是旧时代的人也似乎更为纯粹,不像现代人动辄闪婚闪离。外婆外公便是如此相伴过匆匆四十余年。
外婆有一兄一姐,其实还有一姊妹,据说是当年为了躲避日本鬼子,逃命时不得已便丢了。后来父母亲身体又欠佳,正值中年便又撒手去了。从此外婆就跟自家兄长一路生活,家兄脾气大,也因此没少挨打。
结婚以后,外婆仍是不服软的性格,每每骂起外公来也是非常凶悍的,只不过外公一生气便在床上躺着,从不理她,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安稳。相伴四十余年,竟也如此不争不吵地过下来了。而外婆对我们后辈却是极其温和的,以至于母亲跟我讲述外婆曾经的气势都让我感到难以匹配到同一个人身上。
外婆此生生养过六个孩子,第一个男孩诞下便夭折了,便余四女一男,舅舅是最小的孩子,取其名为武(五),外婆自然是有封建思想的普通人,一心只想要男孩,我曾问过外婆:若生到第五个还是女孩如何是好?她说其实是她想不开,外公倒无所谓,后来第五个孩子,外公让外婆去医院生产,如果不行就让别人抱走。外婆便骂他。
记忆中总是外婆主外,外公主内。外公大部分时间是在烧柴做饭的,而外婆在好几年的暑假都见到她外出去堰塘钓虾,皮肤自然晒得黝黑,她把战利品放在木盆里,那时我年纪小,便伸手把玩龙虾的胡须,屡试不爽终于被钳子夹住,于是哇的一声便开始哭泣,外婆闻声从厨房出来,急忙伸手解救我,我立刻停止了哭泣,至今记忆犹新的是被虾钳子夹住的难以忘怀的痒痛感,还有虾钳子放过我却又转而夹住外婆的手的场景。
那时的寒假我也是经常回外婆家,房顶有一块破瓦,可以在床上看到一方天空,零八年的冬天,那年大雪,不时会从上面飘下连续不断的零星雪花,最直观的是屋里靠墙边的一口缸上的木板会有一小块的积雪,那时我抚摸着粉末般融化在指尖上的雪,感叹于自然的神奇,心里依旧是十分热爱那块缺口的瓦片带给我的不同寻常的感受。
冬天里,准备的年货中苹果、梨子居多,外公总是用一把红色的折叠水果刀来削皮,果皮由里而外的脱离表面,长长一条不间断而完整的,都令我万分欣喜。而说来惭愧,毕竟至今过去十余年我都无法掌握这项独门秘籍。有天苹果吃多了,在夜里睡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我便吐了外公一身,吐完便又睡着了。我不久前向外婆提及此事,她已记不得了。我时常会想起那把红色的水果刀,我也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过,不知它在何处,是否如当年我眼里一般光洁锋利。
那时若和母亲一同回娘家,早上必定是卧床不起的,外公便在我们清醒时及时糊好摊饼,对折叠在一起,撒上白砂糖,刚出锅的热量刚好足够把它融化一半,砂糖便变得愈发晶莹剔透,从厨房经过院子端到我们面前,摊上一层报纸,便在床上吃起来。而至今我已是最无法忍受任何人在床上吃东西。
而同年,二零零八年。由于肇事人酒后驾驶,除夕夜里,外公车祸逝世,舅舅家刚满一岁的表妹一同不幸遇难。因这年我们自家招待客人,所以也是唯一一次没有回外婆家过年。只记得饭菜刚上桌,母亲接到舅的电话便深感不对劲,她平生第一次听到舅舅如此慌乱,舅在电话里说:姐,让姐夫开车过来。于是急匆匆的,大家都很焦灼,我和其他亲戚晚一点才去医院,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去便有人引领着我去灵堂跪拜,泪水去海草般涌出来,我看不清灵牌上的名字,努力辨认着一遍再一遍。过后便见到了姨妈、母亲和舅舅,医院惨白的走廊里回响着恸哭声,母亲对我说:娃儿,你外公脸上半边都是血。我无法言语,只是半边流泪。
如今外公已逝十周年,外婆尚健在,这个每每夏天发作哮喘的老人也跌跌撞撞地挺了过来。原本以为身体健壮的外公会长命百岁,可曾想外公虽有长寿眉和厚耳垂也终是无济于事,只感叹世事无常。记忆里对外公最近的印象,不过是小年晚上他吃了好多腊骨头炖海带,吃到最后我在院子里拿着小扫帚胡乱扫着,这位高瘦的老人坐在堂屋门口,翘着腿抽烟,若有所思,当时我便试图猜想大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如今也更是无解了。
外婆身上有独特的味道,似是原木味,多年以来每每凑近一闻,便觉心安。外公刚去世时,我们轮流陪伴外婆左右,和外婆睡一个被窝,隔着秋衣,我对外婆说:你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外婆哈哈大笑:老人味嘛?从前每年寒假都会去外婆家呆一段时间,后来随着学业繁重,长住的时间也在不断缩短,记得当时村子里挨家挨户的人们端着饭碗,坐在自家门口的石板上,亦或聚在一团,吃饭聊天笑声不断。而今年寒假再与外婆同床,她却是早早准备好两床被窝,我不听一心只想和她贴近点,同样熟悉的原木味,同样温暖的身体,我惊讶于这点,外婆年逾古稀,身体温暖健康实在难得。夜里半睡半醒之间,好像听到了外婆在自言自语,似是在感慨外孙还愿跟她睡在一起。
我自幼手脚冰凉算常有的事,外婆总是把我的手放在她腹部捂着,不断嚷嚷着:小国舅,手真凉。这点与外公不同,外公会把我的手握着,呼呼地哈出热气,还算奏效,有时手上会沾上莫名其妙的烟草味,当时也并不觉得难闻。烧柴的灶炉里有时会烤几个红薯,在外玩耍的我一心惦记着,不时跑回来问问:红薯好了没?外公便把红薯从草木灰里翻出来,用手捏捏看。后来终于吃上嘴了,红薯皮碳化变得坚硬黝黑,稍用力掰开,橙红橙红冒着白气便塞进嘴里,不仅手指黑了,连带着牙齿嘴巴和脸颊都黑了。
从小一块儿玩的阿姐在我高三时便婚去了,如今再不常见,每家每户的红砖瓦房倒还尚在,只是长满了青苔不再鲜红,上面依稀留存着我们用石头刻下的斑驳字迹,大路边上的土胚房茅草屋早已破败不堪,高高树叉上的鸟巢不多了,连河里的水都几近干涸了。我知道的周遭一切都在变化,同时远去的还有我万般珍贵难忘的童真的孩提生活。而我们终将远去,殊不知是谁先放弃了谁。
记忆中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总是充满着烟火气的,有袅袅炊烟,有肆意点燃的枯草随风舞动,有一早从井里打出的冒着热气的水,而这一切的一切就都像外婆电视柜里的各种吃不完的点心一样令我万分着迷。
后来,我们把外公埋葬于一片青葱的麦田,近些年改为桃林,我知道的,他坐在那里乘凉,在那里长眠。
只愿外公化作天上的星子,护佑外婆长命百岁,一生平安。起风了,我已很少再回头张望。而我终将是永远深切地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