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都没有找到自己的角色位置,不论是哪一个,儿子,父亲,丈夫,他一个也没有扮演好。这是我始终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人可以如此完美地错过所有的人生设定,把一生活得如此潦草而偏离航向,像是暴风雨里飘摇的小船。这造就了我理性太过的特点,我总是从自己的一些出格的想法,设想到很危险的地方去,我曾经和所有人一样,都怕我会长成他。
我很多次说起过一段记忆,是很幼小的时候,他背着我走过一段山涧小路,大概四岁,我记忆里只有他宽阔的背,军绿色的衣服紧绷着,挡住了我全部的视线,他一边走一边让我记住路,嘴里叼着烟,烟草的味道和路边的山上,夜来香的味道混合着,让我最早的记忆里,对这两种味道尤其熟悉。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模糊了,但是很爽朗,脚步也轻快,那是我记忆里,最年轻的他了,那以后我认识的他,大多数是不修边幅,浑浑噩噩的样子。
他把我放到教室的课桌上,和年轻的老师打了招呼以后就要离开,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离开的样子,不由地嚎啕大哭起来,我在桌子的边缘走来走去,不敢往下跳,只向他伸出手,他看着我笑,继续和老师招呼,然后走了。我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看不见背影时,依然还在哭着,我现在不明白当时自己的心情,毕竟那以后的很多年,我无数次想要离开他。年轻的女老师把我从桌上抱下来,给了我一颗打预防针的时候才会发的那种葡萄糖酸钙。记忆到这里为止。
那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我突然想到,那是我记忆里,参与的他最早的一段人生。
我很小的时候,他在家乡做生意,那是一座山村,和所有故事里的山村一样傍山依水,高高的山上树木葱茏,有很多特产的山货,那时候市场上的干货,大部分是像他那样的小生意人,跑来跑去汇聚起来的,十几年前的生活很温和,不像现在,提着刀催人往前。而现在我只有每年回去看望爷爷,才会在那个已经全覆盖了WIFI的山村里呆上几天,我很久以前就不知道,每到四月份,那时候漫山遍野的野菌,还会不会打着小伞冒出来。浪费我依然卖力记得十几种菌的名字。
他那时候做过很多事情,大多是不成功的,无论如何生活是有些为难他的,一个连饭也不大会做的男人,早早离婚,照养着一个孩子。开始有很多人同情着他,但是他自己却放弃了。
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摧毁了他。很多人都说,他早年时候,是兄弟里最聪明又能干的一个,也最早见了世面,但失败的婚姻彻底改变了他,他变得自私,暴躁,对待他人和自己,一点也无怜悯。我真正认识他,是在他三十岁的光景,一个尚有活力的男人,也乐于交集。我看着他颓败下来,像看着一座危房倒塌,但是我一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我无法看个究竟。所以我一直对生活持以警惕,对那些可能出现的意外做好预防,如同在海上航行的渔夫警惕鲨鱼的出现。
我有一张他早年间的照片,二十来岁,骑在一辆摩托车上,笑容灿烂,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那种灿烂,头发乱糟糟的,但是他年轻的时候很帅气,和在同一年龄的我比起来,我就很不像他,我大概随了母亲的长相,高颧骨,鼻梁又因为小时候顽皮,被撞断过,所以鼻梁又很矮。他在车上笑着,牙齿整整齐齐地露出来,而我笑得不太认真的时候,都是抿着嘴。我一直都想问,但从没说出口,那时候意气风发的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差不多一生都拒绝和我交心,往后甚至没说过一句真心的话,这让我常常觉得遗憾。
我一直都避免对别人提起他,真的从来没有过。我知道可能有很多人都不喜欢自己的父母,我们没办法否认的是,在那个叛逆时期,很多人想过要离开他们。但像我曾经那样无比仇视父母的人,可能并不多见。我一向拒绝向任何人坦诚,在这件事情上,我从未诚实并且认真过,但某一天我突然明白,我可以瞒天过海,也没必要向任何人吐露以谋取同情,但是至少应该面对自己的内心,应该对自己的来路持以真诚。
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的是,可能是文学塑造了我的世界观,让我变得谨慎,对生活莫名其妙的认真,但我也无法否认,是父亲影响了我的性格,让我习惯孤僻,不轻易信任别人,并且易怒。
他给我的生活,漫长的成长期,我都是自由生长过来的,我天性里有自由的种子,和不惧怕的本领,我极厌恶虚伪,和人的逢迎,哪怕察觉到一点儿虚假,我也会展现出冷酷的一面。但同时我又理智太过,把得失利弊计较得清楚。
和一些人不同的是,我从不粉饰生活的艰辛,我也从不否认人性的自私和虚伪,我不会蒙上自己的双眼,听由别人指指点点,我不相信,但是我希望自己,在生活面前总是能交出自己最确信的答卷。
有时候我觉得,我差不多是父亲的对立面,照着他的样子画出一个相反的人,就是沉默、没有嗜好、理智的我。
我总是在下雨的夜晚想起他。这没有办法,可能余生的几十年,我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想起他。我听着雨声,感受雨落在脸上的触觉,想象他当时的样子,他是怎样,在一场大雨里离开人间。
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昨夜听到外面强盛的风,电闪雷鸣和雨至,多雨的夏天就要来了。我才想起已经一年了。距离他离开的那个雨夜,已经一年了。
这一年我一直保持着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从来没有过的困倦让我无力应对种种琐事,中度的抑郁症,差不多搞砸了我原本所有的设想,也冲淡了我的信心和激情,我过着一种类似于行将就木的生活,没有再去希翼和澎湃,我差不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到快要升入中学的时候就离开了他,接受母亲的抚养——这是另一段奇异的故事,我常常连自己也不信地跟别人讲,这是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女人。那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没有见过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近四十岁了,这是很古怪的事,就像一本没有前半段的小说,而她也没有见过我幼年的样子,她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小伙子了。
那以后,十年间,又几乎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他突然离开,打乱了我所有的设想,我始终坚信,既然他前半生的变化如此之大,那么后半生也不会就那么平息,我们还有机会好好谈一谈,他始终没有告诉我,要怎样成为一个男人,他没有尽的义务还有很多,但我已经没有理由去责怪他了,因为我也没有尽到做儿子的义务。他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用离别来告诉我,世事无常和人生短暂,我差不多因此放弃了所有理想。然后,他又用一点遗产和户口簿上的户主名字,换来了我的一夜长大。
对于他的种种过分和鲁莽,我已不愿再提,我记忆里只有他宽阔的肩膀和有力的怀抱,我常常突然发觉我已离开他很久了,就总是要抬起头来,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忍住情绪。可要是这样下雨的夜晚,我往往会一整夜的失眠,让往事一点点地漫过我的脚尖。
让我最最遗憾的,是当别人告诉我,最后那两年,他一直很想见我,但是我没有回去过。而他一年半载打来的一个电话里,也从来没有说起过。在那场短暂的葬礼中,我像是木偶一样反应迟钝,我看着那盏长明灯,一直没有反应过来。可大概是此生不会再相见,来生也无迹可寻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觉得那是错觉,有时候梦醒了,会觉得是梦里发生的事,可我梦里发生过很多事,唯独没有这一件。
我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我,是五年前,那时候他还没有白头发,我站在他身前和他一样高,他讶异得很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