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读书笔记之三
战国四君子可谓路人皆知,中学都学过《过秦论》,谈及四君子“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至于四个人的故事,比如鸡鸣狗盗、毛遂自荐、窃符救赵(还被改编为京剧《盗虎符》)等就更是耳熟能详了。太史公在《史记》中给孟尝君、信陵君、春申君均分别立传,给平原君和虞卿合立一传。要知道,亚圣孟子都没有专门立传,而是和荀子合一列传,四人影响力可见一斑。
四人中,孟尝君名声最大,流传最广,后世的小说评书称赞人好交朋友待人真诚就称其为“赛孟尝”,比如秦琼。可是孟尝君的人品到底咋样呢?是不是称得上君子呢?结局又是如何呢?我们来看看司马光、司马迁两位老先生是如何记述的。
孟尝君的爹靖郭君是齐威王的小儿子,齐宣王同父异母的弟弟,被封为薛公,这哥们儿有40多个儿子。因为孟尝君足智多谋、风流倜傥,颇有其父之风(他爹有辣么多儿子肯定也风流的很),而且劝他爹散财养士,很投他爹的脾气,于是让他负责主持家政接待宾客。宾客们吃人嘴短啊,就天天跑靖郭君那儿夸孟尝君,建议让他做继承人,后来这事儿就成了。孟尝君继承薛公之位后,更加视金钱如粪土,四处延揽那些到处无聊游荡和有罪出逃的人,给他们买房子送家具好吃好喝好待遇,甚至连他们的亲戚都给予照顾。门下的食客经常有几千人,钱多好客的美名传遍天下,好客山东人就是从这儿来的。
孟尝君养着这么多人,钱是哪来的呢?还用说吗,肯定是国君给的啊!即便是从封地收的赋税,那封地也是国君给的啊!所以他该不该报效国君?傻子也知道,该啊!可是他是怎么做的呢?我们来看看。
出使受贿,迫不及待
有一次齐王派他代表自己访问楚国,楚王偷偷送他一个象牙床。他乐得屁颠屁颠的,访问没结束就赶紧让登徒直先把床给他送家去。登徒直害怕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弄坏了不好交代,就许诺给公孙戌一把祖传的宝剑,让他去劝孟尝君别收。公孙戌说:各个小国都争相请您去当国相,是仰慕您的廉洁,您刚到楚国就收这么厚重的礼物,其他国家要怎么接待您呢?他觉得有理,就归还了象牙床。这是后话,开始可是真收了的。
不重大义,沽名钓誉
公孙戌听说他要退还象牙床的时候,心想宝剑到手!目光中禁不住流露出久违了的神采飞扬的样子,一溜小跑就要去找登徒直。结果被孟尝君发现了他神情有异,就喊回来问咋回事,公孙戌只得把赚了宝剑的事儿以实相告,孟尝君不仅没生气,反而在门上贴出告示:无论何人,只要弘扬我的名声,劝阻我的过失,即便出于私心甚至接受别人的馈赠,也没关系,欢迎来提意见哈!司马光表扬他说:孟尝君可谓能够虚心接受意见啊!只要提的意见对,即便别有用心,也予以采纳,更何况那些毫无私心的忠言呢。
但是司马老先生没有注意到,公孙戌劝孟尝君不是说他代表国君出使要注意大节,不能贪图小便宜私下收受别国贿赂,而是劝他要注意自己的名声。孟尝君自己的告示也说要弘扬自己的名声,可见他关注的不是忠于国家的大义,而是沽名钓誉的小节。
高利放贷,鱼肉乡里
“冯谖买义”或者叫“市义于薛”的故事想必大家都知道。孟尝君在封地薛放贷,这一年又到了收债的时候,而且有很多旧债没收齐,就想派个能干的门客去。冯谖(就是那个敲剑柄唱歌要吃要喝要钱要车的)自告奋勇,还问收来的钱干啥用,孟尝君就说:你看看家里缺啥,顺便买回来就行。
由此可见,一是孟尝君放高利贷,不然咋会那么多陈年积债呢?薛是他的封地,握有生杀大权,有钱不还的人估计没有。二是他也不缺这些钱,不然就让冯谖把钱拿回来而不是让他随便买东西了。
冯谖很快就回来了,孟尝君问:“钱呢?”答:“买成家里缺的东西了!”“啥东西?”“义!”孟尝君急了:“义怎么买呢?”冯谖道:“小小的薛地是您的封地,您不去安抚那里的百姓,待他们为自己的子民,反而用商贾之道放贷取利于百姓。我私自假造您的命令,把贷款赏赐给众百姓,顺便烧掉了契据,百姓欢呼‘万岁’。这就是我用来为您买义的方式啊。”孟尝君很是不高兴,说:“呵呵,先生您还是算了吧。”但事情已经办了,他也无可奈何。
贪图富贵,意欲投敌
孟尝君是齐威王的亲孙子,齐宣王的侄子,齐国就是他们家的,忠于齐国不仅是爱国,更是爱家啊!可秦昭王想让他去秦国做官,这哥们儿竟然就同意了,立马收拾行李准备投奔秦国。一众门客百般劝阻,死活不听。这也再次证明上面所说的他虚心接受意见只是沽名钓誉,干系家国大事但不涉及个人名誉的劝阻他是不听的。
幸亏战国最能说的人苏秦,的弟弟苏代(我喘口气,哈哈!此人也是当时的超级大名士,口才比他哥哥也差不到哪儿去)来了,对他说:“今天早上我从外面来,见到一个木偶人与一个土偶人在一起聊天。木偶人说:你别逞能,天一下雨,你就要坍毁成一滩泥土了,我就不怕。土偶人说:我本来就是由泥土做成的,即使坍毁,也归回到泥土里,我还是我。但如果天真的下起雨来,水流冲着你跑,不知道你会被冲到什么地方去呢。当今的秦国,是个如虎似狼的国家,而您背叛家国执意前往,如果一旦有事就回不来了,恐怕像木偶那样四处漂泊,被齐国的土偶人嘲笑吧?”孟尝君就只好作罢了。
但好景不长,过了几年,齐湣王派孟尝君出使秦国,秦昭王立即让孟尝君担任秦国宰相,他欣然同意而且洋洋自得。结果秦国 有大臣劝说秦王道:“孟尝君的确贤能,可他是齐王的同宗近亲啊!现在任秦国宰相,谋划事情必定是先替齐国打算,而后才考虑秦国(他真是高估孟尝君的家国情怀了),秦国可要危险了。”于是秦昭王就罢免了孟尝君的宰相职务,把他囚禁起来,想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干脆杀掉算了。不过,孟尝君凭借门客的鸡鸣狗盗之术逃离了秦国。
小肚鸡肠,滥杀无辜
孟尝君从秦国逃回途中经过赵国,赵国平原君以贵宾相待。赵国人听说孟尝君贤能,都出来围观想一睹风采,但见了后都嘲笑说:“原来以为孟尝君是个身材魁梧的大帅哥,如今一见,原来是个丑不拉几的小黑瘦子啊!”孟尝君听了这些揶揄他的话,大为恼火。随行的人跟他一起跳下车来,砍杀了几百人,毁了一个县才离去。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最终叛国,身死族灭
齐湣王听说孟尝君差点被秦王所杀,一路奔波逃回来,觉得是因为自己让他出使秦国给害的,就让他当了宰相,但后来有人造谣中伤孟尝君,齐湣王听信谗言,吓得孟尝君逃走了。澄清事实后,孟尝君心灰意冷告老还乡回到封邑薛地。再后来,齐湣王灭了宋国(上篇笔记提到过)狂妄自大,想杀了孟尝君。结果孟尝君到了魏国,被魏昭王任用为宰相,联合秦国、赵国,帮助燕国战败了齐国,迫使齐湣王逃到莒并死在那里。
《诗经》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齐湣王想杀你是他的不对,你可以杀他,但不能伙同他国来灭了自己的国家啊!况 且自己是齐国宗亲,灭的就是自己的国自己的家啊!后来齐襄王即位后,主动与孟尝君和好,与他很是亲近,但孟尝君不思报国,在齐国给他的封地薛地自立一国,宣布在诸侯国之间持中立地位,不从属于哪个君王,也就是从齐国独立出来了,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叛国吗?和台独分子有啥区别?幸亏当时齐国没有《反国家分裂法》,不然肯定抓他杀头。等他去世之后,几个儿子争着当国王,随即齐、魏两国联合共同灭掉了薛,杀光了他的后人,于是孟尝君绝嗣,一代枭雄,竟至于此。
且看后人如何评说
(一)荀子称之为“篡臣”
荀子在《臣道》中说: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齐之孟尝,可谓篡臣也。
(二)司马光称其为“奸雄”,将其与商纣王并列
司马光老先生则评论孟尝君说:贤德的君子收养士人,是为了百姓的利益。《易经》说:“圣人延揽贤良人才,是为了恩泽及于天下百姓。”士人中贤良的人,道德操守足以匡正风俗,才干足以整顿纲纪,见识足以高瞻远瞩、洞察一切,毅力足以团结仁人志士;用到大处可以有利于天下,用到小处可以有利于一国。所以贤德的君子用丰厚的俸禄来收养他们,用尊崇的地位来礼待他们。蓄养一个人就能使天下百姓都普被恩泽,这是养贤之道的真谛。然而孟尝君的养士,不分聪明愚笨,不论好人坏人,一概收留;他盗用国君的薪俸,结立自己的私党,沽名钓誉,对上欺瞒国君,对下盘剥百姓,真是一个奸雄,决不值得颂扬!《尚书》说:“商纣王是收留天下罪人的窝主、藏污纳垢的匪巢。”孟尝君也正是这种情况。
臣光曰:君子之养士,以为民也。《易》曰:“圣人养贤,以及万民。”夫贤者,其德足以敦化正俗,其才足以顿纲振纪,其明足以烛微虑远,其强足以结仁固义。大则利天下,小则利一国。是以君子丰禄以富之,隆爵以尊之。养一人而及万人者,养贤之道也。今孟尝君之养士也,不恤智愚,不择臧否,盗其君之禄,以立私党,张虚誉,上以侮其君,下以蠹其民,是奸人之雄也,乌足尚哉!《书》曰:“受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此之谓也。
(三)王安石认为其延揽的人不值一哂
王安石有篇《读孟尝君》写到:世人都称赞孟尝君善于得到人才,因此人才都投靠他的门下,而他终于借助他们的力量,从虎豹一样凶恶的秦国逃走。哎呀!孟尝君只不过是些鸡鸣狗盗之徒的头目罢了,哪里称得上善于得到人才呢?不是这样的话,他完全可以凭借齐国的强大力量,得到一个真正的人才,就可以南面称王而制服秦国,还用得着这些鸡鸣狗盗之辈的能力吗?鸡鸣狗盗之辈出入他的门下,这正是真正的人才之所以不到他那里去的原因呀。
(四)太史公甚至认为其门客带坏了一地民风
太史公司马迁说:我曾经经过薛地,那里民风彪悍,多有凶暴的子弟,与周围的邹地、鲁地风气迥异。我向那里人询问这是什么缘故,人们说:“孟尝君曾经招来天下许多声称行侠仗义但不服法纪的人,仅乱法犯禁的人来到薛地的大概就有六万多家。世间传说孟尝君以好客而沾沾自喜,的确名不虚传啊!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总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沽名叛国,身死族灭。
2017年11月7日
PS:
其实,“四君子”的君子一词,并不是当前严格道德意义上的君子,而是政治含义更多一些。此处的“君”,从尹,从口。“尹”,表示治事,比如包拯当过开封府尹;“口”,表示发布命令。合起来的意思是:发号施令,治理国家。《诗经·谷风之什·大东》:“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孔颖达《诗经正义》曰:“此言君子、小人,在位与民庶相对。君子则引其道,小人则供其役。”
当然,也有将四君子称为战国“四公子”的。但按当时的规范称呼,国君的儿子才能称为“公子”。严格来说,孟尝君田文是齐国宰相田婴的庶子,田婴是齐威王的小儿子,齐宣王庶母所生的弟弟,所以只能勉强称为“公孙”;平原君赵胜是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的弟弟,可以称为“公子”;信陵君魏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魏安釐王的同父异母弟,可以称为“公子”;春申君黄歇则非楚国王室宗族,仅为普通臣民,连个贵族都算不上。所以称“四公子”有失偏颇,不够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