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首发,作者:东风燃,文责自负】
一个叫桃子的女人打电话给我。她说一个很特别的人送给她的一棵苹果树蔫巴了,她在电话那头止不住地啜泣着。
感觉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从头到尾都是这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我当初接到的这个电话,我会觉得不够真实。在那种看起来很平常的下午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一座房子里闭上眼睛等待无数夜晚的来临。而当我本能地接起响铃的电话,并用了十分肯定的语气想要去确认电话那头的人是一名男性的时候,听筒里的声音却告诉我,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就是一种在我的记忆里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
似乎没有一丝风,但又感觉到处都是风,外面的天空里慢悠悠地飘着几朵白色的蘑菇云,似乎还有黄颜色的。地面上,紧贴着蘑菇云铺开的那条灰白色的马路像万里长城一样蜿蜒悠长地通向远方,那个远方因为路面的凹凸不平而显得肿胀和渺小。它就消失在这种目光达不到的尽头里,而目光所及的是眼前的道路,它显得平整而富有规律,因为整个道路两旁是鲜明的景色各异,在它的左边是一排长满泛黄叶子的杨树,杨树不小了,树干粗壮,但是树枝却很细,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黄色的叶子,它们互相拥挤着彼此,一阵风吹过后就会发出互相摩擦对方身体的沙沙声,那是一种黄色的干瘪透顶的叶子,它看上去除了那让人不安的声音似乎显示不出它的其它生机了。而更为让人感到不安的是,在它长久驻足的地面上早已落了一层厚厚的发黄的叶子,它给人的感觉是经年累月的死一般的沉寂。
而在它的右边,那里也正在生长着一排粗壮的杨树,但不同的是,它是翠绿色的,这从树干就能看出来,那覆盖着的青色脉络张扬地显示了它的生机,生机向上游走到其他枝干,绿色由聚合到分离,树干由粗变细,细小使生命放大,现在生命正覆盖在一片宽大而嫩绿的叶子上了。但是生命似乎还不愿停止前进的脚步,那一片片绿得发黑的叶子,不仅会让人感觉到一丝惊讶,惊讶于生机的无限潜力,而且还让人感觉到一丝诡异,就好像除了能够让人由死想到生,还能够让人由生想到死,它就诡异于这种由一个轮回进入到下一个轮回的打开方式,会让你觉得莫名其妙的浑身不自在。而这种不自在可能在你看到马路两旁截然不同的景象的时候就存在了。
没有人,除了那条奇怪的马路,以及路旁躺在那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的奇怪的我。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因为我在等待黑夜的来临,我本能地闭上了我的双眼,我闭上眼睛以后,我并没有很快就沉浸在梦乡里,相反,我感觉自己开始在屋子里到处走动。
那是白天我工作的样子,那张发黄的像纸片一样的桌子一直都摆放在我的窗前,我一直都在那里工作,我工作的时候喜欢用钢笔,因为钢笔不需要我出门去买墨水,我自己有好几瓶呢。我看到我正在伏案,而且写了很多张稿纸,那些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着很多字,它们是我用墨水瓶里的蓝色魔法造出来的小人,因为刚刚获得了新生,现在它们正平静地躺在稿纸上一动不动,有的小人与小人之间还被我施上了蓝色魔法的小疙瘩,我觉得刚刚被我造出来的它们长得丑或者被我造成了三头六臂,我虽然是它们的父亲和母亲,但我也不想看到自己生出来的孩子是个小怪物,所以我就用魔法把它们藏起来,再造一个好的。
现在它们安静地躺在白色的纸上,而白纸又躺在了桌子上和地板上,到处都是,我也不管不问,任由它们乱跑乱跳,我埋头继续造我的小人。当我把钢笔里的魔法用完了之后,我停笔了,因为如果我不停笔,就会继续出现少胳膊缺腿的小人,那个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很残忍。
我看到我从桌子旁起身,然后望着窗外,我点上一支烟,烟很快就围在我的四周,它们包裹着我久久不愿散去就好像我也是它们的亲生父母一样。我就把烟吐向窗外,它们很快就隐没在了窗外流动的空气里如同我的蓝色魔法隐没在了白色的纸里。
我还看见我的一些不怎么安分的小人,它们顽皮地挪动着身体,很快整个纸张就被它们挪动起来了,纸张渐渐靠近我的窗前,随后就十分轻快地飞出了我的窗子,它是从我的眼前飞过去的,它们飞出去的时候好像还偷看了我一眼,但是看它们的架势是不准备征求我的意见的,因为它们已经跑进了外面的空气里去了。
我贴着窗边看着风中的它们,想开口问它们什么时候回来,但我欲言又止,犹豫不决。我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手上的半截烟,确切地说,我不希望它们回来,尽管我是它们的父母。
我看到我又回到我的桌子前,我重新点上了一支烟,很快我又沉浸在了烟雾里,我感觉烟雾正环绕着我的身体,它们想要和我亲近,它们就钻进我的头发里,胡须里,鼻孔里,还有我的衣服里,它们亲吻着我的皮肤,还在我的头发里蹦蹦跳跳,我感觉到我和它们的互动是如此的真实,但又是如此真切的不真实,因为我总是被眼前的这一团烟雾所包裹,我看不清楚周围,我需要一种声音穿过迷乱的烟雾传入我沉睡的耳朵里。
很快,这团包围我的烟雾被驱散了,因为唯一能联系到我的电话匆匆地响起了。在电话没有响起之前,我似乎都快忘记自己还有电话这个东西了,因为我习惯乱丢东西,就像我随意摆放的稿纸一样。就算我想起了我还有电话这个东西,我也不确信它还能不能用,因为自从我有了它以后就没有听过它的铃声,就好像是晚上下半夜的睡眠一样永远都是死气沉沉的一声不响。我想过是不是电话线路出现了问题,它可能因为主人的漠不关心而放纵了自己。后来,我也懒得管了,因为我确信我朋友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因为我没把电话号码留给他们。
但是,现在的事实是电话响了,它真的响了,铃铃铃的声音正在催促着它沉睡的主人。果然,声音久久回荡在我的脑海里的同时也迅速地把我拉回了现在这个现实。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有点惊讶地拿起我的电话,但我看不出对方拨过来的号码,还没等我疑惑,还没等我开口。对方就用急促的语气一个劲地问:“是不是陈默,是不是陈默”。我有点惊讶地说:“是”。对方长舒一口气,我知道我正在面对的是一个女人。而接下来的交谈就真像是面对面坐着的朋友一样了。我似乎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好像我一直都在等待这个迟来的电话一样,那些关于电话的种种猜测在我接到这个电话之后就烟消云散了,就像电流瞬间流遍我的全身一样清晰可见。
她就是那个叫桃子的女人。这让我感到从一个梦里又跳入到另一个梦里。我只能通过电话微弱的信号来感受桃子的呼吸,还有她的情绪。她的表述方式让我感觉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因为她一直止不住眼泪地哭泣。她在反复重复着一个事实,她说:“陈默啊,我唯一的朋友,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的苹果树,它就快要死去了,你知道吗,在我没遇到它之前,我还不知道世界上还会有这种可爱的植物,它充满生机与活力,总是精神抖擞地和我嬉戏,喜欢我给它浇水,施肥,还喜欢晒太阳,简直顽皮得像个孩子,我感觉我种的苹果树是他许多苹果树里最茁壮成长的一棵。可是,就在不久之前,送我苹果树的那个人突然说他要去给别人送苹果树了。后来,他就和他的许多苹果树一起消失了,自从他走后,我感觉我的小树苗的叶子就变得蔫吧了,我感觉它就快要死了,我亲爱的朋友,你帮帮我救救它吧,求求你了,我就是不希望它死去,帮帮我吧,我的朋友”。桃子哽咽着说完,我陷入了沉默,这是什么感觉?我自问自己,这种感觉就像我在电话这头感受她的眼泪一样无能为力。
桃子的愿望就是把这棵属于她的果树种起来,这是她的梦想,而且是最长最久最想实现的一个,我还是不清楚她为何执着着哭泣。我准备出去见她。
我就那样把一片狼藉甩在后头,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那扇我久久不愿离开的房门,也和我自己的世界隔断重新进入了新的世界。
而新世界意味着我要活在生死之间。我走在那条奇怪的马路上的时候,那个时候是下午,阳光遮盖在白色云彩里久久不愿露面,路上没有一丝风,好像我的出现吸引了大地上所有的注意力,风也很自然地被我吸引而忘记流动了。
我看着路两旁奇怪的景象,一边无限接近着生,一边又无限靠近着死亡,我感觉自己好像走在生与死的边缘。有时候我走在死的对立面,我感觉到的是生的伟大,它让人感觉活着的生机无处不在,活力充满眼睛和身体。我感觉我靠近那种翠绿色树叶的时候,我又多活了一会儿,而且我越来越年轻,我的容颜在一瞬间仿佛穿越,我又年轻了如同叶子又绿了。
我走在生的对立面,我感觉死气沉沉的东西慢慢压过来,如同那一片片黄色树叶向我无穷无尽地压过来一样。黄色树叶带来的不仅是树叶本身的重量,好像还连同死亡的重量一块压过来了,这就让我受不了了,我赶快地逃离了死亡的追赶。我就那样不怎么真实地晃悠在那条生死道路上,它让我热情,也让我胆怯,仿佛冰与火之间的那个水火不容的无限世界。
我见到桃子的时候,她正默默地捧着那棵蔫了巴唧的苹果树站在阳光下等着我,我突然感觉到不真实,那种下午里的日光让我觉得错乱,阳光燥得发白,仿佛面前那个叫桃子的女人是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她身上发出白白的看不见的光。我正要表示怀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她红红的眼睛显然是刚刚哭泣过留下来的。这又让我感到无比的真实,她刚刚哭过,如同电话那头的那个无助的人一样。
她下意识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那个泪痕已经干了。然后她欣喜地开口说:“陈默,我的朋友,我终于把你盼来了,你看,这棵树,本来是一棵充满生命力的苹果树,我那么努力地给它施肥,浇水,除草,把它种进我最可爱的花园里,但它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枝繁叶茂,总是低下它的小脑袋,而且还连同叶子也一块低下去,我真是难过,我的花园里有那么多的花花草草,它们那么的充满生机,那么热闹,可它却为什么不喜欢闹腾腾,我开始以为它低着头是为了虚心学习,但低下去就再也不见它高傲地抬起来,我真是要哭,这棵树就快要死了,你快帮帮我吧,再养不活,我就快要死了”。
我摸着她手里捧着的那棵树,我真是觉得死亡的气息涌上心头,如果在生命的后花园里没有这么一棵倔强的果树苗,人人都不会感到新奇,因为花园里从不缺少生命的色彩,而这棵苹果树又太过不起眼,它就像一棵小草,一片黄色的叶子一样,它的生命毫无疑问是无比脆弱的,弱到它可以自生自灭,而不用别人的踩踏或者不闻不问,况且问了不还是要死吗?我感到无能为力,我开始觉得生命是不真实的存在,它既然可以自生自灭,那么是否可以把它当作可有可无的存在呢?
呵呵,我竟然真的拿生命无能为力,我是从生存本能的这个角度得出的。因为我不仅喜欢纸上造人,而且还擅长纸上杀人,那会让我感到无比的真实,我准备对生命撒一个弥天大谎,但我迟迟没有开口,我觉得还不够真实。
“陈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知道你是个不可多得的魔术大师,我读过你所有的作品,你的文字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到处洋溢着生命的色彩和芬芳。我想,一个能够把生命演绎到如此境地的人一定拥有打开生命之源的金钥匙,亲爱的陈默,你不仅是一个魔术师还是一个造物主,是能够令生命起死回生的大师,就请动动你充满生命魔力的手,帮帮我,救救我吧!我要把它种活,看它长成参天果树,就像蟠桃园里的果树一样,我要看它开花结果,我还要亲自摘下一个送给当初送我果树的那个人,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我会把结出来的苹果分享给你,让你看到我的劳动成果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你帮帮我救救它好不好?”说着,她就把捧着的果树放在我的怀里了。
我很惊喜,竟然有人读过我的作品,我觉得我的蓝色魔法起作用了,我显而易见地把它归咎于我的那些顽皮的小人,我的孩子们,它们蹦蹦跳跳地从我的窗户飞向外面,然后飞向了桃子,她在偶然之间的阅读之后让她受益匪浅,所以她找到了它们的爸爸,找到了我。我对桃子能够拨通我电话的解释是,我曾经在那些稿纸上写下过我的电话号码,而我一直都处于期待回音的状态之中,我对电话铃声的解释只能如此了。我接过果树之后,我就无比真实地感到我种不出苹果,因为我手里的苹果树是没有生命的,它不是真正的植物,它在被送进桃子手里的时候就没有生命,甚至是在那个人造出这棵果树的时候就是死亡的,因为它是一棵塑料的苹果树盆景。
他也可能不是为了哄骗桃子,初衷可能是好意,但他完全没有考虑后果,他应该给错了人,至少对桃子是这样子的,因为桃子需要生命的,她渴望拥抱生命,甚至是获得生命,同时想贪婪地得到生命的馈赠,一句话,桃子爱苹果树就像爱生命。
我该怎么办?当我穿越生死的界限,重新回到我的世界,我点燃一根烟,夜晚的烟不够真实。我吐出来的烟雾迅速消散在了夜色里如同我隐没在黑暗里一样,它们不再包围着我了,仿佛黑夜给了它们我给不了的安全感,它们离我而去,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我,而我只能沉默着大口地抽着烟。越抽越没有安全感。
我在辗转反侧之中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桃子和我联系的唯一方式是打电话,她不知道我确切的居住地址,我们碰面的地方也是随意挑选的,有时在日光下,有时在树荫里,这真是让我感觉不够真实,但同时又让我感到真实。我想到和她的联系是断断续续的,这完全不包含虚假的成分,确切地说,我完全可以不拿起电话,不接通她的来访,不接受她的请求,这我完全可以做到,但我想了想又不完全能够做到,因为我需要一些生命如同桃子一样。所以,我接受了,我接受桃子的请求就表明我接受了生命的嘱托,我又成为了生命的父母,如同我亲手施魔法造的那些小人一般。
我可以长篇大论地写我如何悉心照料树苗的,因为我擅长描写,这是我的老本行,我一直干的事就是完成对生命的书写,而这种状态将会持续很长时间。我可以在纸上付诸行动,我可以给它浇水,每天浇两次水,早上一次,晚上一次,然后给它施肥,除草,给它一些阳光的呵护,给它松土,或者再给它造一个伴侣和它共同成长,我这样想着,我觉得我是如此真实地活着,因为我把自己有限的生命用在了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苹果树身上了,我觉得生命就是个真实的奇迹。
但我写着写着就进行不下去了,因为我把果树虚拟化了,这就陷入了俗套之中,完成的是我对以往生命的书写,它毫无新意,反复地重复让我很容易处于厌倦之中。这让我感到不够真实,尽管造小人是我最擅长的表达生命存在的方式,但它只适合沉默的我,而我以外的人,例如桃子,她可能会听信我这一套,但她会觉得我在讲故事,而讲故事并不代表真正地付诸了实际行动,我觉得纸是迟早包裹不住生命之火的,我还是老老实实地种一棵苹果树比较好,对,我要种一棵苹果树苗。
我把我自己的那棵苹果树种进了我的房间里,这样就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它是如何长大的,等它再大一点的时候,我再把它移出房间。每天,我都细心照料它,并且给它写成长日记,我把写得最好的笔记送给桃子,她看完就会激动地给我打电话,语无伦次地述说她喜悦的心情,我听她有哭有笑的声音真是感动得要掉眼泪,我觉得自己真是有用,比我整日整夜地只顾造小人有用多了,我感觉自己听到了最真实的感动,它是一个感天动地的关于生命成长的真实故事,尽管它只是一个故事,但这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妙体验。
我一共写了这棵树的多少页成长日记,我记不清楚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所描述的进程和方式。我首先是记下它和我初次见面的状态,它那时是一棵幼小的,娇滴滴的树苗,微微低着头,不敢看我。在我家待久了,它变得活泼好动起来了,它有时候在我埋头书写的时候偷偷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我的房间,它睁大了眼睛,张大着嘴巴,然后在我停笔歇息的时候愣愣地注视着那个被一团烟雾所包裹着的我,我让它感到神秘和畏惧,因为我是它爸爸。我亲手栽培着它长大。
它在我精心呵护下显示出独有的生命光泽,确切地说那是绿色的。那是之前从未有过的颜色,我给它浇水的时候,它乖巧地张着嘴,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然后在我给它施肥的时候好奇地低着头围着自己左顾右盼,它感到自己浑身充满力气,就像电流通过身体或者被凉水从头浇到脚一般让它精神抖擞,它用疑惑的不可思议的大眼睛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面无表情之中找到答案,但我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什么都没有说,我就静静地看。
但我没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它在为什么疑惑,它在为生命,在为它不安的生命而感到大大的疑惑。因为那种长大的感受是如此强烈地体现在它的身上,我觉得它应该有更加强烈的疑惑,它应该大叫一声,纵身一跳般地跳出我给它安排的那一寸小天地,就像被火苗追赶着一样围着我的房间到处乱叫乱跑,然后把我地上的,床上的,桌子上的稿纸全都点着,顷刻间,我和它都陷入了炽热的生命灼伤的痛楚之中。
它是切肤之痛,而我是体无完肤之痛,我感觉自己的生命被掏空般的空洞无物。这将是我最真实的感受。我和它都被重重地包裹在一团充满生命死气的烟雾里,它为了自己不断成长的生命,而把我纸上的小人烧成了灰烬,真是尸横遍野,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换一种说法说就是,它是我生的延续,而它的生就代表着我的一种死和另一种生。我该如何是好,该庆幸活着还是死去,我不知道的。
它长大了,如同我一般长大。我是衰老的,而它是那个幼小的我,它不衰老,一点都不。我抱着那个长大的它就如同现在这个衰老的我抱着过去那个年幼的我一般,我确实对它倾尽了我的生命之力,这是我毕生的魔法。它颤巍巍地抓住我粗壮的手,我把它种在了距离我房子不远的那条马路旁,那条奇怪的灰白色的马路似乎没有变化。似乎生与死的对立永远存在,而我无能为力,我只能保持沉默,或者是种下一棵与生死无关的苹果树等待着它开花结果。它就每天站在那里,距离那条马路不远的地方,在生与死的第三边驻足,它是否存在在生死之间,还是靠近生多一点,或者距离死多一点点,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它正在吸收养分,这养分一部分来自大地,深入根部的地底,一部分来自天空,那是无限宽广的阳光,雨露还有空气,总有能够代表生的存在。我想它应该是偶尔地靠近着某一边,或生,或死,或者自己待着了。但无论如何,它都成长了,或者说,它一直都在进步,而且很快。
我对生命的书写应该不局限于这里,我应该更疯狂的,执拗地痴迷于我的魔法,这让我感到最真实的存在。所以桃子才会痴迷于我,现在真实要变为现实了,我的魔法起作用了。我感到桃子似乎也被我施了魔法,当她再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再没有听到过她的哭泣声,她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如同重新穿上了生命的外衣,她可以完全放松得和我嘻哈地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它似乎可以让一个人起死回生,它是治愈的灵丹妙药,而我竟然可以如此轻盈地把玩着,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生命的大师了。桃子爱上了我,因为我把她唯一最重要的愿望实现了,更确切地说是我们彼此互相实现,苹果树活着就是桃子生命的延续,而它对于我而言则是我的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它游离于生死边缘,与生死隔岸对看。而我不用总是在白天或者黑夜,点上一支烟,久久地伫立在窗前想看到一些什么,我现在有了一个忠实的哨兵,它可以看到任何地方和任何想看的东西。它现在已经枝繁叶茂,高大挺拔。比它父亲还要高大,哈哈。所以我可以在白天或者黑夜里尽情地书写,想象,还可以听音乐,而不再那么用力地抽着烟了,我真是要感谢我的儿子。
我把桃子视作我儿子的母亲,而桃子真是把我儿子看作她的儿子了,本来就是她儿子。她因为爱我儿子而喜爱儿子的父亲,因为我代表着生命,这是其他人代替不了的唯一的存在,而她所渴求的也仅仅是世间这唯一的一点点生命的慰藉。我正好能够给与她,我真是幸运,女人爱上了我,拥抱了我,如同生命拥抱了大地,亲吻了天空。
我想起桃子嘴里描述的那个特殊的人了,那个我从未和他见过面的人,他为何要送给桃子一棵永远都种不活的假苹果树苗?也许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是一种带有绝望色彩的怀疑,他一定不确信生命是什么东西。所以他对桃子的请求草草应付,然后就像遁入了空气里一般消失不见,这是一种决绝的离去,就像生命离开躯体一般,他似乎还带着恐惧。
桃子喜欢上了和我打电话,电话一接通我们就像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一样聊起来,我们会放肆地开着对方的玩笑,无所顾忌,我们会谈论我们的儿子,我会给她说我们的儿子正在园子里尽情地玩耍,在谈话中我们的生命得到完全的释放。桃子其实是个复杂的母亲,我一直都没敢轻易地写她,因为我感到不好下笔,我在面对她的时候,我感到我的魔力不起作用了。就像那条隔绝着生死的道路一样,她可能是在生的对立面,而我却在她的对面,这是无法拥抱的距离,它让我感到无力,又或者是丈夫和妻子的距离,我们能够拥抱却只感到在拥抱自己,而我们唯一的维系就是我们的儿子,那棵向上生长的苹果树,我们彼此在这一点上竟然是如此完美地契合,我们同意对方在这一点上的所有观点。这真是难得的生机。她只是对我祈求,就像是施舍,而我能够给与的,也是唯一能够提供的就是生命,我丝毫没有感到自己有多么的伟大,相反我觉得自己无比可怜,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她后来写信,信中她表达了重拾生命的喜悦,她这样说:
亲爱的陈默,还有什么比认识你更让人感到喜悦的事情,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是你给与的,这是从未有过的生机,唯一替代不了的爱,你不知道我在没有遇见你之前的一切,我是昏暗的,无助的,可怜的,不值一提的,我只是那样默默地承受着就像是在等待你的出现一般。
我那时看天就是天,天空没有其他的颜色,我会感到自己就像是那失群的孤雁,天空仅存的都是我无助的哀鸣,我看到人群,那是灰色的人群,我处在人群之中,我是他们中普通的一员,我感到死从无到有地伴随着我,它久久不愿离去,我自身的力量是摆脱不了的。
我的旧爱,那个给了我生的希望的苹果树的人却给不了我生命,而你却可以完全给与。现在你是我的唯一,我的全世界。我的爱,我爱你如同爱我自己的生命,那棵苹果树就是见证,它是我们爱的见证,我会一直这样爱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因为我是你的唯一。
亲爱的,请接受它吧!就像所有的过程都有结局,而我们最好的结局就是那棵苹果树开花结果,我会捧着大大的红苹果,那是我们爱的结晶,我会大声地对着全世界说爱你,那个时候,我真心希望你能够拥抱我,在我们儿子的绿荫下,紧紧地抱着我,从春天抱到夏天,再从夏天进入秋天,然后再是冬天。我还希望你抱着我从生到死,那我将会幸福地离去。
爱你,吻你的桃子
从生到死,这是最好的结局,这是唯一的一条不可检验的距离,它是唯一的路就像我屋子外,我儿子驻足的那条路一样,是不是很悲伤?这是我收到过的唯一的如此炙热的燃烧生命的情书,我是在为唯一而悲伤,还是在为桃子而悲伤?我自己不清楚。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它看起来似乎不是很远,但空间的距离真是让人迷恋,我唯一关注的是此时此地的文字和情绪,但我不了解,文字和情绪背后的那个灵魂,是否如我所愿的一清二楚,我身为写作者关注的是文字,也许文字是我的最爱,但除了文字,我还能够爱什么呢?是那个文字背后的灵魂么?魔法有时候是迷幻药,它混合了所有的颜色,尽量让自己变得可靠而无害,好让你完全依赖于它,也许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普通人。我感到生命在一瞬间枯萎了许多,是不是爱让人枯萎?我点上一支烟,看到窗外,那棵苹果树已经开花,它快要结果实了。这又让我恢复了不少,我又感到自己的真实,自己的生命还在慢慢地燃烧,但不是那么强烈了。我接受了桃子的爱,同时也接受了自己,我就是这样决绝地做出最后的决定的,我是桃子边缘上的唯一希望。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当我趴案扶笔写作的时候,我的果树已经结出了绿色的果子,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但我的电话却死一般的沉寂,我的房间里又开始了烟雾缭绕,我沉浸在烟雾里,如同沉浸在梦幻的另一个想象的世界里。我想念桃子的时候,我点上一支烟,我对着窗子远远眺望,那条路还在轮回般地行走,我看不到一个人,日光很强烈,这似乎是唯一存在。
我觉得我的电话线出了问题,它可能因为我的漠不关心而终于失去了通电的机会,这种机会是致命的,因为电话两头连接着的是两颗频率跳动一致的心脏,一颗心脏的不稳定就会导致另一颗的错乱,它们似乎是一体的存在。我有时又后悔在第一次陷入梦幻里的时候,拿起了那个久久不停息的电话,我真是后悔,我就爱后悔,因为我陷入了思念的境地,我不知道电话号码了,我也不知道桃子的居住地址,我开始时的一切自我保护都应用在了现在的这个自己身上了,我感到很无助。
我准备写信给桃子,在那些从没有下过雨的日子里,我觉得奇怪,因为植物从没有因为缺少水分而枯萎,除了那些本就干枯的树叶。那是在一个秋天,该落的都落完了,不该落的都还长得好好的。我写过这样一封没有通信地址的信,然后就看着它消失在我的窗户外面的空气里。我是望着枝头累累的果实而开始动笔的。
亲爱的桃子:
失去了你的通信,我很焦急,也很想念你,我只能写出来告诉你,苹果树结果子了,就像麦田里那种一大块一大块的麦浪,它是成熟饱满的,把枝头都压弯了。它是红色的,通体都是红色,我把它们收藏起来,放在我的房子里,你要是打电话来,我就把这些苹果拿去送你,但你一直没有打来,苹果还能存放一段时间,但是久了就会坏掉的,就像这个季节里所有的植物都在做着一件悲伤的事,它们在等待一场盛大而繁华的生命序曲,它是剧终的落幕曲。
这真容易让人悲伤,如同一杯混合着寂寥秋季的甜酒,尝第一口会让人感到提神醒脑的舒畅,但是继续品尝下去就容易让人沉醉,如同夜晚隐没在黑夜里的烟或星星,它们让人感觉不到真实,让人迷失。桃子,亲爱的桃子,当饱含爱意的苹果送不出去的时候,我是多么的悲伤,那是一堆无家可归的孩子,它们找不到它们的妈妈,只是在马路旁左顾右盼,在一些寂寥的秋风里等待着死亡,多么可悲的事实,现在我感到切肤的真实,过去的一切,它真实地发生过,如同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现在我找不到你了,我没有你的地址,你的号码,但我不准备就此这样一直等待下去,我准备从黑夜出发,我决绝地忘记一切,因为我所有的现实都被我关在了我的房子里,当我放下手中的钢笔,我把这封信留在了我的那个现实里的时候,我要带上属于我们的红苹果送给你。就如同我把自己送给你一样。
为爱寻找你的苹果
当我走上那条道路的时候,万物都包裹在了黑色的诱惑里,我觉得那是不言而喻的,因为黑色让我感到了真实,白天里所有的所谓真实是如此的虚假,它们在面对无穷无尽的黑夜的时候不攻自破了。我在黑夜里唯一的好处是看不到生死,我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它是哗哗的,又是沙沙的。
我看到我的苹果树,它在夜里显得十分的挺拔,我告别了它,尽管在果实落地后,它渐渐显示出它最初的面目,但黑夜隐藏了生机就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它包含在黑夜里到处都是,却又无法找寻。还有我可爱的房子,我可爱的人造小人,它们一定静静地躺在地上,桌子上,或者窗台上,它们嘴巴里一直在叫喊着,爸爸早点回来,爸爸快回来。
我一直往前走,从黑夜走进白天,就像从生走进死里,再从白天走进黑夜,又像从死走进生里,但我感到路途遥遥无期,它似乎只走了四分之一,或者更少,因为万里长城在修建的时候没有考虑它将要通往何处。我在反复之中不知所措,当我在白天回头望向我来时的路的时候,我看到我种下的苹果树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还有我的房子,还有道路两边截然不同的树木,它们是那么近又那么远,而我手里的苹果又大又红,它是唯一真实的触摸,我轻轻地咬了一口,苹果又香又脆,在我的舌尖上不断挑逗着我的味蕾。
我又忍不住咬了一口,它是甜甜的,如同那些过去日子里的吻痕,它真实地告诉着我,我曾经种过一棵苹果树,而它的主人曾经执着于种苹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