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森林(12)

第十二章

当梁辉牵着康乔的手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里,像两只快乐的疯狗一样横冲直撞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其实,他们两个真的很般配。好吧,秋天又来了。不过,我们好像还依然活在那个杀气腾腾的夏日的余威里。

“真热。”江枫看了一眼跑在我们前面,正在比翼双飞的梁辉和康乔,烦躁的抱怨着。

“怎么样?心里不舒服了吧?”我阴阳怪气的挖苦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冷笑,“你跟梁辉也不见得就干净!”

“那也比你们这对狗男女干净!”我怒气冲冲的回嘴。

“杜知寒,别怪我没警告你,我不想吵架。”他攥紧拳头,好像要准备大干一场。

我鼓着腮帮子,坚持不懈的瞪了他十几秒钟。然后,我带上耳机开始听音乐,他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也不想跟他吵架。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和江枫总是莫名其妙的就掐嘴架,不过,我们两个也好像都很默契的学会了适可而止。时间悄然而逝,再精致结实的爱情也会有年久失修的时候。此刻的我和江枫正坐在远处半山腰的树荫里,眼睁睁的看着我们一砖一瓦辛苦堆砌而成的城堡,被那些曼妙动人的多情岁月,一口一口的吃掉。我们都在等着对方能够走过去把漏雨的屋顶修一修,把剥落的墙面重新粉刷一遍。

“今天我们出去吃怎么样?”几分钟尴尬的沉默后,他没话找话。

“随便。”我气呼呼的说。

“你想吃什么,我请客。”他笑嘻嘻的看着我。

“康乔——”我瞥了他一眼,然后朝着跑在前面的康乔喊,“你们想吃什么,江枫要请客。”

“我靠,杜知寒,你疯了吧?谁说要请他们两个吃饭?我刚丢了钱包,你想让我变成穷光蛋吗?”江枫大惊失色的瞪着我。

我得意忘形的朝他做了个鬼脸,笑嘻嘻的问他,“康乔都喜欢吃什么?”

“她喜欢吃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他怒气冲冲的回敬我。

“你不是青梅竹马吗?”我挪揄他。

“杜知寒,你他妈——”他气急败坏朝我挥了挥拳头。

这时候,梁辉毫无征兆的凑过来,对着江枫大呼小叫,“我想吃红烧排骨和水煮鱼。”

“滚蛋!”江枫朝他吼。

我不喜欢那些有关时光飞逝的傻话。

可是,中秋节还是到了。此刻,外面正在下雨,我靠在江枫的身上,看着窗外湿漉漉的夜色。梁辉无精打采的咬了一口手里的月饼,闷闷的嘟囔,“这月饼可真难吃,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给他回应。雨好像是下大了一点儿,我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康乔正在把那些已经碎尸万段的西芹投进滚烫的油锅里,中秋节我们几个人没有回去,所以康乔自告奋勇要为我们亲自下厨,做一顿团圆饭。我靠在门上,吃吃的看着她。“怎么了?”她往菜里倒了一点儿醋,转过头看着我。“没什么。”我摆摆头,“就是没想到你还会做饭。”“我有个叔叔,是个厨师,酸辣土豆丝算是我学会的第一道菜,就是他教我的。”她深情的看着炒锅里的西芹,笑笑说,“实不相瞒,我第一个像样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做个厨娘。”“厨娘?”我困惑的眨眨眼睛,不怀好意的说,“一个误入歧途的厨娘?”“去死吧你!”她朝我挥了挥手里的铲子。“高中毕业那年,我还逼着叔叔答应我在他们饭店的后厨工作了半个多月呢,不过,我削了半个多月的土豆皮。”她莞尔一笑。“需要我帮忙吗?”我主动请缨。“那你剥几头蒜吧,我调一点儿凉菜。”西芹出锅,她开始磕鸡蛋。“我给江枫做的第一道菜就是西红柿炒鸡蛋。”她说完不好意思的伸了伸舌头,自觉失言。西红柿炒鸡蛋,我无所谓的笑了笑,然后,赶紧替她解围,“书我已经看完了。”“什么?”她困惑的看着我。“麦田里的守望者。”我把剥好的蒜瓣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麦田里的守望者?”她使劲儿看着天花板,恍然大悟道,“奥,说了个什么故事?那书。”“跟你想的一样,一个超级无聊的故事。”我开始捣蒜。“是吗?”她看起来有点儿失望。“一个什么都不想做,一心只想着站在麦田的悬崖边上守望那些乱跑的小孩子的家伙。”我模棱两可的对她说。“等有时间,你念一段给我听吧。”她看着被切条状的西红柿。“你自己不会看吗?”我抗议。“我不想看,还是你念给我听吧。”她坚持。“蒜捣好了。”我笨拙的把蒜泥转移到碗里。“谢谢。”她客气的说,顺便往炒锅里扔了点儿葱花和姜末,然后是打好的鸡蛋和西红柿。“还有要帮忙的吗?”我把手在屁股上胡乱的蹭了蹭,问她。她摇摇头。我又说,那我先出去了,她点点头,隔着缠绵悱恻的热气对我说,“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我礼尚往来。

“我想吃酒鬼花生。”躺在沙发上的梁辉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看看我,又看看江枫。江枫正在紧张兮兮的玩游戏。

“那就吃啊。”江枫对着游戏机冷冷的说。

“你们谁陪我下去买?”梁辉问。

江枫象征性的抬了抬眼皮,低下头继续作战,并且面无表情的说,“让知寒跟你去吧,我快到最后一关了,不能功亏一篑。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要是知寒回来少了一根毫毛,我就亲自下厨把你清蒸了。”

“你们要出买东西?”康乔的头从厨房里探出来,“别忘了买点儿锅巴和橘子。”

“橘子?你什么时候又喜欢吃橘子了?我怎么不知道?”梁辉眉头一皱。

康乔的脸色顿时就拉下来,恶狠狠的瞪了梁辉一眼,“不吃橘子的人是古留梦,不是老娘!”

梁辉一愣,接着,不由自主的倒吸了口凉气。我努力憋着笑说,“我们走吧,趁着雨小了些。”

我和梁辉撑着伞闯进雨夜里。真冷,我倒吸了口气。雨滴暴露在络绎不绝的汽车灯光里,像极了清瘦窈窕的绣花针。路边那些熟透的诱人的红灯笼,让人很想去咬一口。我看着梁辉像只灵巧的猴子一样,跳过地上的水坑,他的裤脚已经湿透了。一个蹬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站在那盏郁郁寡欢的路灯下面唱着有点儿跑调的歌,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我没有坚强的防备,也没有后路可以退。想逃离你布下的陷阱,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我没有决定输赢的勇气,也没有逃脱的幸运。

“这是谁的歌?”我问梁辉的背影,明知故问。

“什么?”他回过头,然后说,“好像是王菲。”

“你慢一点儿,等等我。”我绕过地上的一滩水,对梁辉吼。

他顿时停下来,回过头看着我,他把伞放下来,任凭细密的雨丝打湿他愤愤不平的头发和衣服,光线从他的很后面朝我迎面而来,我踩着他长长的影子往前跳,当我刚好跳到他心口位置的时候,他眯起眼睛笑着对我说,“杜知寒,你就不能快一点儿吗?”我接着灯光朝着他踢踢脚,愉快的说,“你看,我的鞋都弄脏了,这可是双新鞋。”“这样的天气谁让你穿新鞋的?”他用手抹了把脸,继续为自己撑起雨伞。我依然跟在他身后往前蹦,他时不时会回过头等等我,或者提醒我前面的积水,要小心。走到便利店门口的时候,便利店的老板笑眯眯对我们说,“中秋快乐啊。”他嘘了口热水,又说,“你们两个看起来很般配。”“这是我哥。”我立刻解释,梁辉瞪了我一眼,然后,心花怒放的对便利店老板说,“中秋快乐,中秋快乐。”我把雨伞放在店门口,抬起头看了一眼深灰色的夜空,没错,我们的月亮此刻就被幽禁在这戒备森严的灰色里。真扫兴。

“小姑娘,他真的是你哥哥?”便利店老板看看梁辉又看看我。

“对。”我肯定的说。

“那为什么长的一点儿都不像?”他狐疑的说,“兄妹也应该长的有些相似才行啊。”

“表哥,他是我表哥。”我继续瞎扯。

他原来如此的点点头,摸着滚圆的肚子嘀咕道,“难怪。”

“走吧,我们再去买橘子。”梁辉拍拍我的脑袋,对着我晃了晃手里的花生和锅巴说。

“再见,叔叔。”我对店老板说。

“嗯,中秋节快乐。”他又对我们说。

我刚走下台阶,听见梁辉问便利店老板,“叔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今天是中秋节,应该一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的。”

“这就是我的家。”店老板突然有点儿落寞的笑了笑。

“我们去哪儿买橘子?”这次我和梁辉肩并肩走着。

“前面。”他简练的说。

后来,雨莫名其妙的就停了。我提着一网兜橘子走在梁辉的前面,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紧张兮兮的喊了我一声,“杜知寒。”“怎么了?”我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你说现在江枫和康乔在干什么?”他犹豫不决的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死盯着他。“没什么?”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发说,“我就是觉得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神经病!”我凶巴巴的剜了他一眼。

我推开门,康乔和江枫每个人占据着沙发的一头,正在看电视。

“原来你们在看电视啊。”梁辉故作轻快的说。

“你以为我们在做什么?”江枫的火眼金睛立刻就把梁辉给识破了,“不看电视的话,你希望我们做什么?”

“瞧你说的,我能希望你们做什么呀?”梁辉心虚的嘟囔。

“你的橘子。”我忍着笑坐到康乔边上,把橘子送到她怀里说,“什么时候开饭?”

“就等你们两个了。”康乔迫不及待的剥开一个橘子,撕下一半送到我的嘴边,“你们两个也太慢了,我还以为你们两个私奔了呢?”她开了个玩笑。

“他敢?!”江枫听罢,立刻怒目圆睁。很显然,这话是说给梁辉听的。

“我们吃饭吧,都快饿死了。”梁辉从康乔手里抢了几瓣橘子,送到嘴里,“我靠,怎么这么酸?”

2009年的中秋节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度过的,在我和江枫租来的房子里。那天的扬城在下雨,所以,我们没能看到月亮。当时,康乔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那就等明年的中秋节再看吧,反正每年都会有中秋节。那天晚上,康乔和梁辉都喝醉了,我吃着梁辉买的锅巴和花生,给陈茜和杜维诺发了条短信,中秋快乐。“你在干嘛?”江枫突然把头伸到我面前,吓了我一跳。“发短信。”我按下发送,“给陈茜和杜维诺发的。”“他们的号码不都是空号吗?”他把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我知道。”我看着,诡异的笑了笑。“快十二点了。”他吐口气,吃力的拎起梁辉,“拿个枕头,我把他放到沙发上去,抱枕也行。”“康乔怎么办?”我捡起地上的抱枕,扔到沙发上去。“你们两个睡床,我和梁辉睡客厅。”他拽着梁辉的衣服,“妈的,这小子怎么这么沉?”“好。”我疲惫的说。

我准备去洗把脸,江枫喊住我,“你不先把康乔弄进屋?”

“我抱不动她。”我摇着头,坏笑着说。

“去死!”他瞪我。

那天晚上,我看着我的江枫小心翼翼的把康乔抱在怀里,她的胳膊绕着江枫的脖子。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之后,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够靠近,更不能够介入的深情。我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把通体清凉的水泼在滚烫的脸颊上。此刻,江枫正在把康乔轻轻地放在床的一侧,帮她脱掉鞋子,帮她盖上被子,也许,他还会情不自禁的吻一吻康乔晶莹光洁的额头。是的,他是爱她的,这是我们谁都无法改变,也无法逃避的事实。即便果真有朝一日,我和江枫结婚了,子孙满堂了,他也依然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晌午,躺在摇椅里,闭着眼睛,悄悄地想起一个名字叫康乔的女人。

“知寒。”江枫突然从背后抱住我。

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和江枫,是的,让我给猜中了,他真的吻了康乔的额头。我感觉的到,从他颤抖的拥抱里,也从他痛苦但又深情的眼神里。但是,江枫,我决定原谅你。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我的头发里,我听见他说,“我爱你,知寒。”

“我也爱你。”我转过身,凄楚的看着他。

“我们走吧,知寒,去哪儿都行。”他痛苦的抱紧我,“去一个没有人打扰我们的地方,然后,我们就结婚,生一堆孩子。”

“傻瓜,你忘了计划生育了?”我贪婪的嗅着他身上浓重的酒味,笑了。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他耍无赖。

远走高飞。其实,我真的很想问问他,江枫,你舍得下康乔吗?可是,我没有问他,因为我知道,不管他给我什么样答案,都不是我想要的。如果你愿意爱康乔,那你就爱吧,反正我是爱你的。

“别说傻话了。”我从他的怀里溜出来,“洗洗脸快睡吧。”我看了看窗外,然后,把江枫一个人丢在洗手间里。

天好像快亮了。

我悄悄地在康乔的身边躺下,关上灯,外面好像起风了。我想着小时候从我手心里飞走的一只气球,它奋力拍打着翅膀向着天空飞去,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的变成了天上的一朵云。我想着有一年夏天的那场连续七天的暴风雨,还有那棵站在暴风雨里的百日红。我想着在一堂美术课上,我的同桌画了一大片紫色的向日葵。我想着一个名字叫陈决远的男孩子,当初就是他抢走了我的初吻。我想着我一个人奔跑在曲折多情的乡间小路上,追打着一群调皮捣蛋的蜻蜓。我想着一棵被狂风连根拔起的柳树,她的秀发被过往来去的众生踩进柔软温暖的泥土里。我想着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骑着单车,穿梭在梨花带雨的季节里。想着如今不知道在哪里,正在干些什么的杜维诺。还想着我的江枫,想着梁辉,想着正躺在我身边酣然而睡的康乔。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去的,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失眠了。

费过一番周折后,梁辉终于重操旧业,继续在之前的那所学校教书育人,也许顺便还会误人子弟。周末的时候,他除了应付两个姑姑给他安排的相亲节目之外,就是逼着我陪他吃饭或者散步。公园里的桃花早就开了,一群淘气的小家伙正在刚修剪过的草坪上打打闹闹,阳光媚人,小家伙们咯咯的笑个不停,天真洒了一地。

“想什么呢?”他突然凑过来,盯着我的眼睛。

“我曾经给你写过一封信。”我神秘的眨眨眼,看着他说。

“真的吗?什么时候?我怎么没有收到?”他晴天霹雳的瞪大眼睛。

“就在你云游四方的时候。”我说,“不过,我没有寄出去,只写了一半,后来让我扔掉了。”

“你都写的什么?”他一脸好奇。

“不记得了。”我遗憾的摇摇头。

“我累了。”他看起来有点儿失望,走到一张排椅旁边时他说,“我们坐下来歇会儿吧,你看,桃花都开了。”

我挨着他坐下,看着他正指着的方向。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一边牵着爷爷的手,一边气定神闲的背着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出风。

“你是关小雨?”他走进了我才发现,原来他是我的小学数学老师。他撒开小男孩儿的手,颤颤巍巍的站在我面前的阳光里,茫然的看着我。

“不是,我不是关小雨,我是杜知寒。”我笑着说,“老师。”

“你不是关小雨?”他失望的看着我,“那你是谁?”

“我是杜知寒,老师。”我重复道。

“爷爷,我们该回去了。”这时候小男孩跑过来,拽了拽爷爷的衣角。然后,他眨着仿佛是因为惊恐而睁大的眼睛,礼貌的笑笑说,“你们好。”

“是啊,我们该回去了,时候不早了,我还要批改作业呢。”老人剧烈的咳嗽着。

“别介意,我爷爷得了一种病,什么都不记得了。”小男孩儿仰着一张天真的小脸,“我叫豆豆。”豆豆,我立刻想起了陈茜的公子,他也叫豆豆,真巧。

“你好。”梁辉俯下身去,蹂躏这小家伙的脑袋,“我叫梁辉,幸会。”

豆豆看看梁辉,又看看我,问,“你们在谈恋爱吗?”

“没有,我们在散步。”我赶紧解释。

“对,我们是在散步。”梁辉用胳膊圈着我的肩膀,笑眯眯的说。他是故意的。

“散步?”豆豆歪了歪小脑袋,鄙视的挤了挤眼睛说,“骗人!”

“再见。”爷爷抓起豆豆的小手,笑呵呵的说。

“再见。”豆豆朝着我们摆了摆小手,随后,无比认真的端详着我和梁辉,“你们两个看起来很般配。”

“借你吉言。”梁辉立刻心花怒放。

我看着豆豆拉着爷爷的手,小心翼翼的往前挪,阳光淹没了他们的背影,我我迅速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我美好而漏洞百出的小学时代,关小雨对我来说只剩下了一个单薄的名字和两条花枝乱颤的麻花辫,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知寒,我想睡一会儿。”梁辉打了个哈欠,一屁股坐回排椅上,并且连着打了三个哈欠,“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失眠。”

我依旧挨着他坐下,难得大方的对他说,“那你就枕着我的腿睡一会吧。”

“此话当真?”他难以置信。

“当真。”我严肃的点点头。

“梁辉。”我知道,他闭着眼睛,但是肯定没睡着。

“嗯?”他象征性的发了鼻音算是回应我。

“我已经连着好几天了,都在做同一个梦。”我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天,他该洗头了,都油了。

“什么梦?不妨说来听听。”他依然闭着眼睛。

“有一棵树,莫奇妙的死掉了。”我吐了口气,把手从他的头发上拿开,“在梦里的时候,我总是觉得那棵树对我来说,好像很重要。”

“一棵树死掉了——”他翻了翻身,侧躺着,“这算是什么梦?依我看,你可能是鬼上身了。”他偷笑。

“迷信。”我不以为然的说。

“迷信怎么了?”他不服气,突然翻个身,睁开眼睛看着我,“杜知寒,有时候,很多人宁愿相信迷信,也不愿意相信科学,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们愚昧。”我回答。

“错。”他噌的坐起来,干脆的说。

“那是为什么?”我不以为然的问。

他神秘的一笑,“因为迷信比科学动人。”

“胡扯。”我两眼一翻。

“这是真的!”他信誓旦旦的看着我。

我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又一次梦见了那棵树,跟前几次梦见的一样,它在一场清风吹动的良辰好景里,突然就死掉了。不知道是为什么,它倒下的那一刻,我好像真切的感觉到了它的留恋和不舍,它看着我,那样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它让我难以自拔,可是,我却救不了它。

2010年3月18日,我努力逃离出那棵即将死去的树的悲戚的眼神,用力的让自己醒了过来。那是我最后一次梦见那棵树,时隔三年以后的那个冬天,我在大雪纷飞的苍茫里碰见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是她让我又想起了这棵树。

我刚刚已经说过,我醒过来了。时间还很早,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头脑异常的清醒。外面有人在笑,那个卖烤地瓜大叔和那个卖现磨豆浆的残疾小伙子已经开始营业了。我想喝豆浆,红豆的,核桃的也行。一架飞机飞过,杜知杉突然一惊一乍的闯了进来。

“杜知寒,完蛋了!”他赤着脚大难临头的说,身上胡乱的围了条毛毯。

“怎么了?”我冷静的看着他。

“司马青叶来了,我该怎么办?”他瞪着惊恐的眼睛。

“司马青叶?就是那个被你甩掉的的女孩儿?”我突然有点儿幸灾乐祸,“她来做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八成是来跟我同归于尽的。”杜知杉颓然的坐在我的床上,惨然的笑了笑。

“谁让你当初甩了人家的?”我表示无能为力,刚想脱掉睡衣,立刻又觉得不妥,“麻烦回避一下,我要穿衣服。”

“穿就是啊,又不是没见过。”他闷闷不乐的嘀咕,并且,继续岿然不动的坐在我的床上。

“滚出去!”我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杜知寒,你疯了吧?!我可是你亲弟弟!”他极度不满的朝我吼。

“司马青叶什么时候来,我帮你去会会她。”他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他可是我亲弟弟,不管怎么样,我得帮他一把,就算是助纣为虐,也得帮。

“就在门外,那我去开门。”他感激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扭着屁股出去了。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我对着门吼。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挤进来,司马青叶,我吐了口气,我曾有幸在照片上见过她,很清瘦,单眼皮,长的并不漂亮。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一角,有点儿局促的对我点了点头。

“你好,我是杜知寒,杜知杉的姐姐。”我自报家门。

这时候,妈妈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一杯水,“姑娘,喝水。”

“谢谢阿姨。”她有点儿羞涩的说。

“不客气。”妈妈笑眯眯的说,看得出来,妈妈很喜欢这个丫头。

“喝水,喝水。”杜知杉干笑两声,扭扭捏捏的在沙发上的另一头坐下,然后,转过头对着我疯狂的挤了挤眼睛。我突然之间就冒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司马青叶这次来会不会有什么大事,比如,她怀孕了。要是那样,杜知杉就真的死定了。

“你——”我刚开了个头,就被她打断了。

“我是来找杜知杉的。”她开门见山。

“是吗?那你们聊,我洗脸。”我深表同情的看了一眼杜知杉,赶紧逃进洗手间。等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个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岿然不动。

“对不起啊。”杜知杉终于低声下气的开口说话了,他手一会儿放沙发上,一会儿又放在腿上,怎么看怎么多余。

“你以前总是说要带我来你家,可是你总是失言。”司马青叶幽怨的看着杜知杉,努力的笑了笑,“所以我就自己来了。”

“啊——”杜知杉无地自容的抽动了一下嘴巴。这一局,他输了。

“还有就是,我想见见你现在的女朋友,可以吗?”她在商量,可是,语气强硬。

“可是,我没有女朋友啊。”杜知杉呆呆的说。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她立刻暴怒,我深呼吸,心想,也许下面会更精彩。

“怎么了?”妈妈从厨房里跑出来,紧张的询问。

“没什么。”我一脸假笑,“妈,你今天早上做的什么好吃的?”我把妈妈推进厨房里。

妈妈一脸狐疑的看着我,然后,笑眯眯的说,“我熬了点儿皮蛋瘦肉粥,不知道那姑娘喝不喝的惯?”

“妈,你什么意思?”我心头一紧。

“什么什么意思?”

“你不会想留客厅里那位在家里吃饭吧?”

“对啊。”妈妈天真的看着我。

“你会给杜知杉添乱的。”我哼哼唧唧的说。

“你这叫什么话,我能给他填什么乱?分手归分手,留人家吃顿饭怎么了?我看那丫头挺好的,是杜知杉这个臭小子瞎了眼!”妈妈恨恨的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分手了?”我目瞪口呆。

“看出来。”妈妈开始给我们煎荷包蛋。

“那你又怎么知道,是杜知杉甩了那个女孩儿?”我崇拜的看着妈妈。

“猜的!”妈妈恨铁不成钢的说,“杜知杉这个臭小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一定是他辜负了人家小姑娘!依我看,就应该让他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

“说的是。”我看着锅里的荷包蛋。

一架飞机从天空划过。开饭了。妈妈给司马青叶夹菜的样子,逼着我又想起了康敬安,从前,她也总是这样给康敬安夹菜的。杜知杉还因为这个屡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妈的亲生儿子。有一次,康敬安来我们做客,妈妈问他喜不喜欢喝皮蛋瘦肉粥,他说,他最喜欢喝皮蛋瘦肉粥。其实,他在撒谎,他最喜欢喝的是,小米南瓜粥。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也许在手术,也许在谈恋爱。天知道。

“阿姨,我该走了。”司马青叶说这句话的时候,杜知杉长长的吐了口气,表情很解脱。这个司马青叶应该依然在爱着杜知杉这个小混蛋,我想,我的感觉不会错。

“以后要常来玩。”妈妈的这话可吓坏了心怀鬼胎的杜知杉。

“阿姨,可以让杜知杉去送送我吗?”司马青叶不好意思的说。

“当然可以。”妈妈瞪着她的宝贝儿子,“愣着干什么,去送送人家啊——”

“是。”杜知杉不情不愿的说。

“再见。”她走出门口的时候,我对她说。

“后会有期。”她回眸一笑。就是在这一刻我突然,其实,照片上的她少了一样东西,灵气。

送走司马青叶的那天晚上,杜知杉喝醉了。他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说,“姐,我觉得很难受,因为司马青叶要结婚了。”“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安慰他。“可是,姐,我爱她,我真的很爱她。这是报应。”他差一点儿吐了我一身,我使劲儿拍打着他的后背,吐吧,吐出来就好受多了。“是你先不要她的。”我残忍的提醒他。“可是,我爱她,姐,我该怎么办啊?”他还在吐。“我不知道!”我烦躁的对着他大叫,我受够了,为什么就不肯按常规出牌呢?这该死的爱情。去死吧你!“姐,我爱她,我不能没有她的。”他没完没了的嘟囔。“自作孽,不可活。”我一边吼一边粗鲁的把他塞进出租车。回到家他就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问我,他昨天怎么了。我故意撇开重点告诉他说,你喝醉了。

“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他用拳头砸了砸头,看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有,你什么都没说,你只是喝醉了。”

“那就好。”他轻松一笑。这个傻小子。

五一长假到了,放假的第一天,梁辉一大早就跑我们家蹭了一顿早饭,饭后,他提议要我陪他去山上的庙里去拜一拜。我真的很想当场拒绝他,可是,我没有。“拜什么?”我问。

“拜神。”他摸着一不小心吃撑的肚子,神神秘秘的说。

“饶了我吧,我宁愿睡觉。”我泼他冷水。

“你要是不去,我现在就告诉你妈跟杜知杉,那天你偷偷的亲我。”他压着嗓子说,妈的,他这是在威胁我吗?

“你敢?!”我瞪大眼睛,警告他不要乱来。

庙里人山人海,看来佛祖渴望的清净已经荡然无存。空气里弥漫着浓的化不开的香火的味道,那是众生的祈愿在空中游荡。

“你求得什么?”我瞪着梁辉站起来,睁开眼睛的时候,问他。

“当然是姻缘。”他当着菩萨的面,夸张的梗了梗脖子。

“哦?愿闻其详。”我双手合十,给面前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鞠了个躬。

“我求观音姐姐能够助你早日改邪归正,跟我修成正果。”他目光空洞。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去你的修成正果。”

走到一棵银杏树下面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知寒?”他的声音告诉我,他的名字叫江枫。

“这么巧?”我回过头看着他。他换了个新发型,感觉成熟多了。

“江枫?!我靠,怎么是你?!”梁辉狠狠地在江枫的肩膀上砸了一拳,然后,两个人就肆无忌惮的来了个肉麻的拥抱。

“梁辉,你就不能下手轻一点儿吗?”江枫高兴的揉着肩膀说。

“找个地方喝一杯怎么样?”喝一杯,这永远都是男人的拿手好戏。

“走吧。”江枫看着我说。

两瓶烧酒,四份炒菜,梁辉醉了。他的酒量向来不敢恭维,江枫很轻易的就把他灌醉了。江枫打了个酒嗝,然后,从容的往嘴里送了一块红烧肉。

“你不该把他灌醉。”我有些埋怨的看着他。

“我有话想单独对你说。”江枫点了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

“我不想听。”我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我这辈子只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他不理会我。

我痛苦的捂住耳朵,眼泪自作主张的掉下来,“求你了,不要说了好吗?”

“那个人就是——”

“够了!”粗鲁的打断他。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敢面对?”他直直的看着我,“你在害怕什么杜知寒?”

“我没什么好害怕的!”我生气的说。

“别自欺欺人了。”他笑了,“你害怕,你依然爱我,你害怕我们的爱情有一天真的会卷土重来,对不对?”

“不是。”我生硬的说。

“那是因为什么?”他咄咄逼人的看着我。

“因为我害怕失去梁辉!”我气呼呼的朝他吼,“为了你,我已经弄丢了我的孩子,我的丈夫了,够了,我不想再因为你,把梁辉再弄丢了!你满意了吧?!你这个混蛋!”

所有的人都在呆呆的看着我,而我在呆呆的看着江枫。

“知寒——”他像梦呓一样喊我,突然,他笑了,“我知道了。”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永远都不想。”

“原来如此。知寒,放心吧,你不会再见到我了。”他掐掉烟。随后,他走到柜台上把酒钱付了。他离开的时候,我一直都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我到底希不希望他回过头看看我。他没有回头,而且,他也说到做到,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想,他可能是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一个离扬城足够遥远的城市。

我坐在那里,一直等着梁辉醒过来。他揉揉眼睛问我,“江枫那孙子呢?”

“他?走了。”我看着江枫离去的那个方向。

“我刚才做了个梦。”梁辉伸了个懒腰。

“什么梦?”

“我梦见你居然对我说,你害怕失去我。”他做努力思考状。

“梁辉,娶我吧。”我勇敢的看着他的眼睛。

“菩萨这么快就显灵了吗?”他甩甩头,难以置信的看着我,茫然的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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