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l花下人
每次回乡,我总要刻意绕一条崎岖的小道,这条路上嵌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子,路两旁的野草早已有大半个成人之高。
印象里,十次中有九次,我那辆老自行车都不可避免的遭受爆胎之苦,可就是这样,我仍是义无反顾的扎进这座荒芜的小村落。
每当车轮在碎石子上颠簸摇晃时都会演奏出一段叮铃哐啷的杂曲,那是,活着的声音。
还没平稳呼吸,我便感到车轮后座传来一高一低的翻滚,抓紧车刹,待听到“吱”的一声,我一个扫腿便跃下了车,将把手紧紧攥在手心,我推着车一步步往杂草深处走去。
远远的,一丝炊烟已袅袅升起,那便是我一次又一次远绕这条小道的原因。
“阿婆,还在织毛衣啊!”我摇了一下车铃对着眼前的阿婆喊道。阿婆此时正缩在一张陈年竹凳上一针一线的打着一件灰色毛衣。棕色的木制毛线针顶端早已泛了白,森白的下方覆上一双苍老的手,正缓缓的缓缓的钩织着那团灰色毛线。
没有人在意阿婆的名字和年龄,人们只知道这个老太太古怪的很,常年独守一座荒芜的小村,陪伴她的只有一团灰色的毛线和一副针。
阿婆已经很老了,老得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生了锈一般的缓慢迟钝,仿佛她的世界处于时空的交汇之界,一切的慵懒都得以被原谅。
听到我的声音后,阿婆慢慢的扯动着脖颈抬起头来,起先那爬满皱纹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情绪,可只要等上那么一会,便会看到那些松垮的皱纹上漾开了层层涟漪,就像是淘气的孩子往一潭死水中丢了颗石子似的。
这样慢镜头般的笑容一次又一次的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我对着阿婆点了点头后便继续推着这辆破旧自行车离开。
爆裂的轮胎挤着钢圈仍旧高高低低的翻滚着,身后的阿婆复又织起了毛衣。
那件毛衣阿婆织了大半辈子,每每在最后一针完结前,阿婆便又一针一线的将它拆除,拆线的阿婆和织针的阿婆,都像是被遗忘的岁月。
1931年9月18日夜,盘踞在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按照精心策划的阴谋,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次日,日军侵占沈阳,又陆续侵占了东北三省。
1932年2月,东北全境沦陷,老百姓纷纷举家向南逃亡,阿婆本名叫玉芳,当年随着逃难人群一路奔波至上海。
一路的逃难早已耗费玉芳的所有精力,最后那一场雨终是钳住了玉芳疲惫的双脚。
而奎文就是在那样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将玉芳捡回家的。
奎文只是一个从南京去上海读书的穷书生,望着在雨中昏迷说胡话的玉芳,他顾不上动荡的时局,毫不犹豫地将她救回家中。
眼下战乱不断,玉芳虽勉强捡回一条命,却也无处可去。奎文似是看穿了她的忧虑,抓了抓头发粗着声说道:“玉芳,你就在这里好好休养吧,我奎文虽没什么大的本事,却一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他说的极快,像是背台词一般,一张黝黑的脸涨的通红,玉芳望着他这扭捏的样子一下笑出了声。
见此,奎文的脸更是红了几分,忙摆手说道:“你不要,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大夫说,说你还需调养,不适宜劳累,我想,你,大可康复后再,再决定去留。”
“好啦,你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做什么,你救我一命,我玉芳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会误会?况且,看你这般模样,也不敢怎样!”玉芳嘴上忍不住打趣着,心里却犯了难。
一张老式木板床,一架煤炉,一副桌椅便是奎文的全部家当,这样的生活供一人维持已是艰难,又怎禁得住自己这一带病之身的闯入?
似乎是听到了玉芳的心声,奎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说道:“那便好,你只管放心修养,我已谋到两份国文补习的差事,收入虽也不多,基本生活却不成问题!”
望着奎文抓紧的衣角,玉芳再一次笑了起来,这一笑,奎文也抓了抓头发傻笑了起来,在这样的笑声里,日子就一天天的流逝了过去。
后来的日子里,奎文每天教课回来,总有一桌热乎的饭菜等待着他。夜里,奎文在油灯下备课,玉芳便在一旁静候着。
这样简单平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37年。
玉芳的身体其实早已修养好,看着每天早出晚归的这个男人,她发现自己竟有些贪恋这样的生活。
7月7日那天晚上,望着睡在地上的奎文,玉芳想了一整夜终是做下了一个决定。
次日,玉芳一如往常般备好早餐,就在奎文用餐的空挡,玉芳开了口:“奎文,今晚早些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对面的男人笑了笑抬起头来说道:“好,等我回来,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奎文离开的前一刻,玉芳叫住了他:“奎文,你这件毛衣早已旧了,我给你打一件新衣可好?”
“好!我先走了,等我回来再说!”声音从远处传来,奎文早已消失在街角。
那天,玉芳去集市上买回了一团灰色的毛线和一副崭新的木针,她一边量着衣长,一边等待着奎文的归来,可是,他却再也不曾归来。
很快,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各大报纸登满战争实讯。《淞沪停战协定》失效,全面抗战爆发,上海也不可避免的卷入了混乱。
玉芳后来在没见过那个说等他回来的人,她只听说,战争爆发次日,军队便大量征收男丁参军。
战火打到玉芳所住的那天街道时,她又一次被迫加入逃亡的人流,慌乱中,她紧紧抱上那团毛线。不论后来的逃难充满了多少的艰辛,她始终不曾丢弃过那团毛线。
后来的后来,在某处荒芜的村落,常年居住着一位阿婆。没有人在意阿婆的名字和年龄,人们只知道这个老太太古怪的很,永远织着同一件毛衣,却又总在毛衣最后一针收尾前一手一手拆散。
曾问有人劝阿婆离开,阿婆只是缓慢的放下手中的活计,摇头说道:“等人。”
很久之后的又一次回乡,我仍旧骑着那辆破旧的老车拐进了记忆中的小道,嵌满碎石子的路上响起了一首叮铃哐啷的杂曲。
再一次感受到后座传来的颠簸,我跃下车来推行着,杂草丛的尽头,却再没升起过炊烟。
不知道,阿婆的毛衣是否收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