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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风说很多时候灵体的结也是生人的结,齐沐游于世间的原因是因为我的心结绊住了他。我放不开,他也走不了。我能怎么办呢?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我刨开时间的尘土,将那血淋淋的一天翻出来,摊开在眼前。
刺眼!阵痛!懊悔!还有绝望!
一阵眩晕过后,我开口谈起了他。我从来没有想过,当我再次提起齐沐,我的语调竟能够如此平稳。
虽然过去九年,但那天的情形仿若昨日。
那天,他穿着蓝白格子衬衫,衬衫的袖子半挽着,那条休闲裤是我第一次见他穿,干净、闲适,他一只手揣在裤兜,一只手朝我扬起,他喊我的名字,他说:“嘿,孟小维。”
我听见了,也想像他那样潇洒地挥手回应,可是我的手紧张地无法抬起来,连笑容都透着不自在的傻气。我怯懦地在心里喊:“嘿,齐沐!”
隔着一条街,我们相对望着,明明是眨眼间的事,我感觉时间走慢了好多,这个瞬间在我的心里无限延长,那时的美好接近永恒。
耳边传来汽车刺耳的冲撞声,女人的尖叫声,疾走奔跑的吵闹声,许多的声音同时爆发,让人来不及防备。我看着那辆车直直地冲到了街对面,齐沐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他整个人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那一瞬间,我失去了心跳和呼吸,我的灵魂好像一下子被抽离出来,又猛地砸进我身体里。
我近乎疯狂地跑过去,我推开围人群,我看到了他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我永远记得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藏着灰黑色的冷寂,它们微微睁着,看着我。
整个世界是繁杂的,我的世界一片荒芜。
这件事是个意外,所有人都这样劝慰我,那辆车是为了避开突然跑上街捡球的小孩急转之下撞了他。可是,为什么就是他呢?如果那个小孩不去捡球,如果司机多打一个方向盘,如果我不曾约他见面……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曾憎恨所有人,到最后最恨的是我自己。
齐沐去世之后一年的时间里,我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我像醉了酒,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所有的行动凭着一种惯性维持着,周围的人只觉得我沉默了,只有我自己清楚,那段日子,我一直游走在黑暗里。
第二年,齐沐忌日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来到出事的街角,大街上车来人往,街边的小店已经变了模样,只有路旁的梧桐一如当初,即便树叶青绿,也会飘落一些到地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去那里,我就站在当初等他的那个地方,在那里站了一下午,整整一下午,我脑袋里一直在回放当时的场景,时间像流水般往回倒退,一遍又一遍,呵,说来也奇怪,我现在想起来,那个下午变得很不真实,我有时候怀疑那天我是不是真的去了那条街。
就在那个下午,我望见街对面的玻璃橱窗上出现齐沐的身影,他的身影有些沮丧,来来回回的走着。那时候周围没有行人,我很确定那个影子就是他的!我高兴坏了!我的第一反应是齐沐还活着!
那个影子很快消失了,我四处寻找他,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家人把我拖到齐沐的墓前,我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我想我是真的疯了。
“当时,齐沐半透明的身体和我并排站着,他和我一样,看着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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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走到你面前,你会对他说什么?”白风问我。
今年的八月不像往年那样燥热,八月的最后一天已经染上了早秋的萧瑟,我越过白风的目光,望着窗外的银杏树,那些将黄未黄的叶片在风中索索落落。
白风走了,打乱了我今天的安排,抛给我一个问题就走了。
我静静地倚着窗台,良久没有动作。如果没有那场意外,齐沐走到我面前,我会说些什么?我会告诉他我喜欢了他六年吗?
不,我不会的。
暗恋是什么样的呢?就是将一个人藏在心底,让他越来越美好,又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过程。我默默地喜欢了他六年,即便陡然鼓起勇气想向他表白,但在看到他对我爽朗微笑的那一刻,我就决定放弃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有些事就会变得不一样了。说到底,我就是个胆小鬼。
“齐沐,你恨我吗?”
窗外起了风,刮进来一些雨丝,我站在窗前,什么也看不见。
我整理好心情回了家,等我赶到墓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远地,我看到白风站在齐沐的碑前。
白风看到我手中的木盒子,什么也没问。
“他的父母来过了。”白风说。
“嗯。”
“你一直避开他们?”
“他们恨我。”
白风沉默地接过我手中的伞,等我摆放好花束,他说:“我碰见他们了。他们有东西让我转交给你。”说完,他将一个纸袋递给我。
“是什么?”
白风耸了耸肩,我打开袋子,里面有一个泛黄的礼品盒,我的心脏突突突地跳着,我打开盒子,看见一条水晶手链,白色的水晶珠子里渗着丝丝血迹。
“伯母说这个是从他口袋里找到的,本来被她扔了,后来又捡了回来,没说为什么。他们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没法再恨你了。”白风顿了顿,继续说:“这个,应该是当时他准备送给你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大哭起来。雨越下越大,是不是齐沐也在哭泣呢?
白风将我拽起来,厉声说到:“你记住,喜欢一个人,这是命,不是错!”
“那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你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我抬起头,拿出盒子。
“里面有我写给他的信。”我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白风的手,我问他:“你教教我,我怎么样才能把这些信给他?”
白风想了想,说:“你念出来,他能听到。”
“真的吗?”
“嗯,真的。”白风的神情露出一种少有的认真,这种神态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
我环顾四周,有些犹豫地问道:“他在这里吗?”
白风的眼神飘到我的旁边,他点点头,说:“他在这里。”
“你……”
“你念给他听,我给你撑伞,下雨呢。等等……”他将伞递给我,掏出耳机,说:“我懒得听你哭哭啼啼,我听歌。”
“他真的能听到吗?”
“什么?”白风取下耳机,问我。
“没什么,你听歌吧。”
“嗯。”
我打开盒子,取出第一封信……
❻
这是一个漫长的告别,整整三百七十四封信里有从我喜欢他开始的所有心情,里面有我的整个青春,有我的欢喜和惆怅,有我的悔恨和绝望,这些信不仅仅记录了我的爱恋,也记录了我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我用了整个黄昏和夜晚对他倾诉,向他告别。事实是,这场告别,我用了整整九年。
我很感谢白风,是他让我正视过去,在那之前,我一直活在过去,却从未坦然面对过。念完信,我的心里突然空了一块,自从齐沐去世后,那些一直盘踞在我心里的浓雾稍稍散去了一些,心里的那个伤口仍在滴血,但我清楚,它要开始结痂了。
第二天一大早,白风敲响我家的门。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要知道你住哪儿并不难。不啰嗦了,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走不走?”他一副爱去不去的样子。
“走。”我一咬牙,跟了上去。
白风带我来到出事的那条街,清晨的行人很少,两边的店面还没有开门,一场大雨过后,街上的水迹还未完全散去,和下午的热闹繁华不同,这条街的早晨清清冷冷。
“为什么来这儿?”
我又站在当年等齐沐的那个位置,白风走上来,用手遮住我的眼睛,他说:“你想见他吗?”
白风松开手,退到我身后,我仿佛回到了九年前,我看见齐沐在向我招手,他穿着蓝白格子衬衣,一只手揣在裤兜,他的笑容盛满了阳光,我似乎又变成那个羞怯的少女,我屏住呼吸望向他,我望着他向我走来。
整个世界变得好安静,好安静,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看着他向我走来,这一次,他仿若穿越星辰大海的勇士,带着宇宙的光辉来到我面前。
他浑身围绕着一种飘渺的雾气,这个气让他美好得不真实。
“孟小维,我要走了。”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我能明确感知到他对我说的话。
“嗯。”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好好的。”
“嗯……我……好好的。”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抽泣,想扯出一个微笑。
“再见。”他说。
“再见。齐沐。”
我看见齐沐向街对面走去,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最后只剩下一团雾气,那团雾气极快地消散开来。
白风上前覆住我的眼,等他放开手,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谢谢。”我说。
“逝者已矣。好好活着才不枉费这一生。”
我点了点头,两人不再言语。
后来我才知道,白风是齐沐的父母聘请来的,齐母念子成疾,尤其是近一年里经常梦见齐沐,恰巧白风途经此处,他遇见齐沐的灵体,于是主动找到齐家,至于为什么这么做,白风的说法是因为他路途资费不足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他,因为他的帮助,我开始以一种积极的态度面对生活,而齐沐,他永远留在我的心里,他永远是我最难以言说的美好和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