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还发生过一件事:当时公社要组织大型活动,要求学生穿蓝衣服。我家没钱买衣服,妈就想了个办法,将她妹妹七月女送给她的一件衬衣染成了蓝色,改了一夜,才做成我能穿的衣服。
那衣服虽然合身,却只能远观,不能近看,因为衣服上都是小碎花。为了防止同学们发现这个秘密,除了必须排队的时候之外,我总是离同学们远远的,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跟他们一样,也穿着普普通通的蓝衣服。否则,他们就会笑话我穿花衣服,叫我女人精。我们那儿的孩子就是过样。
在孩子的群体里,“女人精”是一个很严重的外号。要是你爱哭,别人就会叫你女人精;要是你爱揪人掐人,别人也会骂你女人精。你一旦成了大家口中的女人精,就没有人愿意跟你一起玩了。所以,我最怕别人发现我穿着花衣服。
但是,我越是远离人群,同学们就越是关注我,想知道我为啥怪怪的。很快,大家就发现了我的秘密,于是一阵又一阵的“女人精”泼向了我。记得,第一个人指着我的花衣服叫出第一声“女人精”时,一股热血“轰”地冲上了我的大脑,我觉得脸皮子滚烫滚烫的。当时,我定然满脸通红了。这是我的毛病,每次遇到丢脸的事情,我都会脸红,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是这样。
我的脸红让嘲笑我的同学们觉得更加有趣,于是男同学也哄堂大笑,女同学也哄堂大笑,我顿时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想想看,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怎么能受得了整个群体的嘲笑?而且,他们的笑声中,分明有着另一种歧视。对当时的我来说,这跟天塌了没什么两样。回家之后,我就脱下那身衣服,把它扔给了妈妈,从此再也没有穿过。
后来,我考上武威一中,妈妈就用蓝斜布给我做了一套新衣服,那是我当时的唯一一套衣服。听妈妈说,她是专门扯了布,去大庄子——当地人对公社所在地的一种称谓——请专业裁缝做的。不过,蓝斜布本身很普通,不是多么好的布料,不怎么牢实,那时节,比较牢实的布料是一种叫华达尼的布,但妈嫌贵。
高中的第一年,我天天穿它,即使脏了,我也只能在周六晚上洗,因为我没有替换的衣服。而且我没有洗衣粉,只是用清水搓一搓而已,也谈不上洗得多么干净。当时,我还不知道洗衣粉,后来虽然知道了,却也不舍得买。于是我就每天穿着那套蓝衣服,到了周六晚脱下来,随便洗一洗,然后晾起来,自己躲在被窝里看书。周日,那衣服要是干了我就能穿上它,去做些别的事情;要是没干,我就只能继续躲在被窝里等到它晒干为止。大约一年之后,衣服上的褶皱就裂开了,一撕,都听不到声音。这时,妈妈才为我换了一套新衣服。但裤子上实有或想象的无数个小洞,已经让我充满了自卑,轻易不敢在女生面前走路,更不敢主动追求任何一个女孩子,这倒是让我的心相对安静了很多。
小时候,我一直没什么衣服。记得,有一次参加学校组织的运动会,我被选上了,但没有运动服,只能朝同学借。比赛的时候因为很专心,所以没有觉出什么异样,等到比赛完之后,我才感觉到身上奇痒无比。我把衣服脱下来查看,发现衣服里藏了许多虱子,虱子们也发现自己的行踪暴露了,便疯狂地乱跑,不知道究竟想跑到哪里去。直到今天,一想起当时那情景,我还是会觉得非常有趣。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雪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