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先生的《缘缘堂随笔》里有一单篇“送阿宝出黄金时代”,先生在文中闲闲写道,女儿阿宝从少不更事时和兄弟姐妹们抢夺“巧格力”吃,到渐渐长大稍通人事后将自己的一份吃食攒起来分发给弟弟妹妹,这一转变令先生欣喜又不无伤感道:
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将走出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红楼梦》也有这样一位出离于“黄金时代”、念念为他人的姑娘,虽大不至于“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但当是个极慷慨和气之人。她就是平儿,中庸平和,人如其名。
很多时候,没有性格的人往往最有性格。她们从不卖弄新鲜花样,从不乔张做致,从不离经叛道,而是在平淡中站稳脚步,缓缓褫夺人心。君不见,国民女神林徽因曾翘着兰花指轻启朱唇道:温柔要有,但不妥协,我们要在安静中,不慌不忙的坚强。
平儿就是这样一个于寡淡中见力量的姑娘。她极淡,却不容抹去。书中,平儿出场次数极多,好几次回目以她作主角来写。但瞧她的这些出场,无不行庄坐稳、珍重芳姿,并不见着几分为己之态。“软语救贾琏”,保全她家糊涂爷体面,同时也并不狐媚魇道与他亲狎;“平儿理妆”,被糊涂爷和醋罐子拿来煞性子也只得无可奈何生受着;“平儿行权”,这回总算自己大权在握了,却依然在虑及别人,顾全彩云和探春廉耻;“情掩虾须镯”,更是色色考虑齐全,完事不如省事,为宝玉晴雯压下事端。
几番下来,她明明身有全挂子的功夫,明明可以像晴雯一样任性一下、像袭人一样自私一点,也并不为过,却依然小心翼翼兢兢业业作伐他人,于自我上主角光环甚淡。
说到底,平儿为人,立志做好本分,但于她而言,能够做成一个自身难保的寻常人,已是格外地尴尬与艰难。这一点还是宝兄弟看得明白,思及“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这些丫鬟里头,唯平儿最难做人,凭着“贾琏之俗,凤姐之威”,芳官的天真浪漫她不能有,晴雯的热情活泼她不能有,鸳鸯的激烈决绝她不能有,更罔论袭人的争荣夸耀。她只能隐藏本我,谨小慎微,全在忍耐二字上。
庆幸的是,绕是如此,她却能够调停得格外游刃有余,处事手腕高明,用宝玉的话说是“人情乖觉取和”,有着四两拨千斤的气场。想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凤姐累及于她,倒也成就了她。师“夷”长技以自强,她很是明白这个道理并干得出色。
盖先资政公云,“不计因果方为善”。通常对于自身生活有余裕、能够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人,才会有余暇顾及他人,而平儿的可贵之处在于,纵然身涉险境自顾不暇,还能够处处护全他人,却是难得。傻宝玉常说,未出嫁的女儿是珍珠,嫁了人的则变成死鱼眼了。平儿已是双脚踏入世俗的人了,还能有这样一份赤子之心,方是至纯至善。
钱钟书先生有一段很经典的话: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红楼梦》里有很多为爱情,为诗意,为自由的姑娘。而平儿,她分明是最完美最挑不出毛病的姑娘,于这三点上却是生性空无的。想来那“美中不足”四个字又偷偷地跳了出来,曹公惯会利用这四个字来为人生作注脚。然而万事有个一定,“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并不见得非要人人性灵,人人做成才女佳人,能够单纯善意地活着,处世平稳落落大方,于心便可稍安。这些才华吖,信念吖,乃至无厘头的小资情趣吖,倒真真还是其次的。年轻人明白这一点方可脱离矫情。回过头来,想起李纨作为平儿的头号粉丝曾说道,“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各家觉得这话夸平儿夸得十分到位,我倒觉得这话可气,什么总钥匙,谁要做钥匙来着?
李纨还说,“你们两个(凤姐和平儿)只该换一个过子才对”,这话方明白。
写于丙申猴年 八月廿四
是日。。。很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