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代权相李林甫入葬了三日,就被捣毁墓穴,挖了出来,抠去嘴里的珠子,剥掉紫衣冠带,削去一切官爵封号,随便就地挖了个坑,掩上了事。亲属子女儿孙辈全数流放边蔽之地。
新丞相杨国忠笑了。判逃的达奚.阿布思部有贿赂讨好李丞相的信件落在他手里,意图谋反的罪名是坐实了。
官场上,谁都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口粮和台阶,这是‘官场’或是‘人生场’上的基本常识。但都有样学样,乐此不疲。因为人人都相信自己好高明。
骤升丞相的杨国忠旗开得胜,开始盘算:怎样才能摆脱凭裙带关系提携的影响,另立威望?
历史总这样被‘对外外行,对内内行’的人物们推动着,轰轰烈烈地重复回旋上升着灿烂的文明。
流风回雪,凌波微步,一朵芙蕖出绿波,轻云蔽月,柔情绰态,明眸珠辉媚于语。
一曲《凌波》,翩宛翔游,轻躯飞凫,舞袖翻花,看呆了众人,大殿里静无声响。良久,高力士一声轻咳,众人才回神,醉若醇酒。
玄宗微笑着注目谢阿蛮:太像了。梅妃,你那时也是这样的婉如清扬。你十九岁进宫,十九岁的容颜在我心里牢牢刻着。我老了,七十多了,由不得自己了。身边这个我一手造成的悍妒妇喂我吃长青藤,说可以让我长生不老,我只有硬咽下去。我老了,有些事总是糊里糊涂力不从心。但我知道杨妃,她一旦对我妩媚地笑,刻意讨好时,就一定又想害人。这些年,我已经看透了她。就像是咒语,李唐王朝,高祖兴兵起于别人的女人,难道就要我的王朝败于这个曾是别人的女人吗?是吗?她已经是这个花团锦簇的诺大后宫千千女人中唯一的女人了,她又想去害谁?谢阿蛮?不,我不许。
风烛的老皇帝起了孩子样地紧紧张张护卫自己的东西不被人抢去的心。
贵妃更圆润了,三十七岁的女人该有的不该有的全有了。不得不承认殿下谢阿蛮比年轻时的自己舞得要好几倍。
转眼看到身边的老糟骨一脸的心思。心转了几转,脸上还是撑着贵妃应有的华贵雍容。
老天赏我貌美胜花,文吏做书,赞我的音乐才华在历代后妃中鲜有,誉我为宫廷音乐家,舞蹈家。我很受用。
后宫,梨园,才女如鲫,随便从她们中谁习作的曲中抽两拍出来,颠倒改拍一下,就可以是首善曲,我还是有在别人的基础上改编的能力的。至于舞蹈家,还是免了吧。胖成这样,洗个澡都费劲,走两步就喘,再怎么粉饰,也是露底的。或许我年轻时也能跳支舞。
这个小女子长得太像那个江采萍了。那个老糟巴骨看她的眼神都是怜爱。可恨!我跟了他十几年,包括做道士的那偷偷摸摸的五年,他有过这样的目光吗?除了猎艳,肉欲和刺激,他从没有这样看过我。
这几年,这老东西更是除了看舞听曲观马戏,看都不看我一眼,当我不存在。我与男人们搞暧昧,钩搭安禄山,与他睡觉,被捉当床,他都不生气。不行,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对我的忽视!我生来就是被关注的,就是被众星捧着的月,没有热闹,没有享受,我都不知怎么活下去。
李隆基,你别怪我,全是你一手造成的。我扩张声势,满门富贵,炙手可热,千金买文,编词造曲,让天下人都知我温婉,善良,无辜,无奈,只醉心于音乐,不问世事。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活得好好的,只有我自己活得好,才不负我这个人。伴君如伴虎,我知道怎样掌控你,我才不会傻到像那些被弃被废的女人一样,任人踩捏。我有你亲手写的“先渡做道士,后接进宫”的字条,藏在你找不到的一处,你若弃我,亏待了我,我便使人张贴各处,做实你抢夺儿媳妇的面目,让天下人都耻笑你。老东西,你是挖坑自己跳,这怨不得我。我都不明白,你是怎样混得个“英明”的称号的。我也看出来了,老李家不过就是‘绿帽世家’而已,也不在乎我多给你缝两顶戴。
那个得胜的高仙芝看谢阿蛮的目光多么痴痴,他们肯定不是一般的认识。好吧,我就让李三郎你个老东西亲眼看到你心目中的洛神是怎样在别人怀里快乐的!
杨玉环不禁露出了诡秘的笑容。
高仙芝擒得小勃律王,吐蕃赞普献降表,老东西高兴,论功行赏,大宴群臣,正是好时机。
梅园,已经没有一棵梅树了,连‘梅园’的匾额也没有了。宫里忌说‘梅’字。当初觉得杨妃率性不造作,与众人不同,爱若珍宝,我就是自戳双眼,怎么就看上那么个泼辣破落苛妒妇呢?还要受制于她?她又喝醉了,借机调笑臣下,哭嚎撒泼耍酒疯,皮球样地满地打滚,我真是够了。
昔时梅林玉蕊琼花缀满枝头,暗香浮动,梅妃身轻如雪,衣带如云,与花共舞,清姿斗霜,淡雅素馨。王子趁酒劲勾了她的脚,她不言不语,只推说肚子疼,躲在阁楼里,不再露面跳舞。王子第二天酒醒谢罪,梅妃只是淡淡一笑:谁还记得醉酒的事?那些年,正是天下清平的大好时光。我是怎么了?
李隆基不禁湿了眼,慢慢走向梅阁。
梅阁里阿蛮淡装素裹,含羞低眉。
高仙芝被相思灼刻的心,突突如火,一把抱起她,走向床榻。
暗处的人笑了,她奉命分别递给两人纸条,约在此会面。她转身欲走,却无声地倒了下去。宫里忽然少个把人,不希奇,也是常态。谁也没那个闲心去问。
李隆基步上梅阁台阶,忽听笛声清越。不由僵住,白玉笛?!《梅花落》!
骤然回身,飘渺孤鸿,瘦影横笛。采萍?梅妃!是你吗?你来看我了吗?她们说你已暴毙,我不信。我能感到你还在,就在这皇城,在我周围。
采萍,你回身看一看我,我老了,已跟不上你的脚步了。
笛声消失,孤影忽然不见。李隆基像在梦里,醒来看见自己已站在南内前。不禁苦笑,幻听幻觉,我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