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他找了一个仓库里搬运货物的工作,简单却很劳累,工作占去了他大部分时间,每天下班后便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等天光暗去,夜的空气完全把自己包围,一点一点填充脑海里的空洞。
睡得很沉,有鸟腹低低嘟噜的声音,把他往着梦里的世界领。梦里是家乡清寒的河水边女子捣衣的景象,长发梢尖偶尔在水面上划出波纹。雪白细长的手一边从灰沉的木盆里拿出乌黑坚硬的衣物,一边举着木槌重重拍打,嗒,嗒,嗒,手在空中舞动,白鸟于是纷纷振翅从头顶飞过。
他租在一间四楼楼顶的铁皮小房子里,是房东为了放租而违章多余搭建的狭小空间,只放得下一张小床而已。还好,他从来就不占地方。小小的,倒让他觉得很安心,像极了家里父亲为自己搭的阁楼。父亲是个木匠,曾经在村子里很有声望,他的手十分粗壮有力,肌肉像长蛇一般吸附在他的手臂上,每一次收缩都像极了蛇腹的呼吸,预示着一种可怕的力量。这样的手却满是灰红的丑疤痕,因为木匠也是十分危险的活,那些锋利的刀刃有时候砍入的并不是肌理厚实的树干,而是旁边粗壮的血肉,有的甚至深切入骨,饱尝挥刀之人手的血的温暖。而这一切伤痕,都在年纪大了之后前来寻仇,把父亲的身体逐渐腐朽,那么粗壮的身体甚至再拿不起一把菜刀,他终于不能再作为一个木匠了。
于是他有了出门的理由。
在这铁皮小屋子里,四面是墙,唯独有一扇小窗,只不过窗外边还是另外一堵墙,墙上同样一个小窗,棕色的不透明的窗,两个小房子像是每天透过这一扇小窗偶尔说说话。
无聊的时候他常常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子发呆,那是屋子里唯一的光线来源,他在等它慢慢熄灭,这时候他便可以安心睡觉了。大雨的时候偶尔会滴下水来,啪嗒啪嗒,水滴声顺着自己的呼吸,平淡而有力。在那黑暗的墙角,水流缓慢的流动,又渗入地下,潮湿的仿佛吸了水的海绵。
慢慢地,他的床变成了漂浮在水面上的小船,载着他逐渐往故乡清冷的河流飘去。
直到有一天,对面的那扇窗忽然间开了,忽然射进了光,仿佛打开了心里的井盖,纷纷的许多水灌进去了,阳光淹没了眼睛,一只雪白的手像是飞翔的鸟,伸出来推开了深棕的窗页,光线立即将那边微小的情状反射到自己的眼中,细长瘦弱的手,接着把一件粉色内衣慢慢挂在了窗户铁栏上,微微滴着水,吧嗒吧嗒,顺着墙壁流下来,潮湿的,同时也在心里慢慢流淌着。
他仍然是一动不动地呆呆望着那扇窗户,光线逐渐在脸上移动,天黑下来,他淹没在黑暗里,像是睡着了 。
身下的小床晃晃荡荡的,是家乡的水,水上捣衣飞舞的手臂,在清冷的早晨水汽逐渐依附了薄薄的一层,忽然觉得冻冽了起来,河水依旧缓慢地流动着,一下一下像是呼吸。
女子急忙抱着浆洗好的衣物转背离开了,水雾弥漫起来,一种白融化在另一种白里,白鸟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