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01 祭台
借着暗淡的月光, 少司命用微微上挑的凤眼淡淡看着祭台上下的三具尸体,保持着端方严正的姿态嵌在布满灰尘的壁画里,画像身着兰芝蕙草编织的衣裙,不知经哪位巧匠之手,塑成浮雕一般着于壁画之上,那飘逸的裙摆与墙壁上延伸出的石兽相接,彷佛是要载着少司命到尘世中一探究竟。
可少司命终究只是壁画中的神像而已,她一向只需要安静的等待,在大司命被供奉之后,接受巫师祭司们的恭敬,任由香雾与祭歌沐浴,然后在人们的想象与期盼中,由侍奉的祭司取一碗往生者的血,灌入壁画前石兽额头的裂缝中,好像如此炮制,那些精魂便能被少司命护佑着得到它应得的安息,去往它该去的地方。这位安静温柔的女神,在在世者的眼中无异于赐予新生的使者,幼童们的保护神,受到了甚于其他列神的欢迎与亲近。
眼下正是兵荒马乱的世道,祭祀大殿被荒置一隅,已许久不见香火,原本嵌入地面的祭台,本应被淹没在尘土中不辨真颜,此时却不知何人开启了关窍,正在缓慢吃力的升起,台中央用来固定牺牲的尖刺上,串了一具秦兵的尸体,看手臂挣扎欲起的样子,似是想挣脱尖刺的束缚,祭台内里的机括本就年久失修几近锈蚀,又承着祭台上的负重,发出扎扎的嘶叫,每向上一寸,尖刺上的尸体便扎深一分,眼看着刺尖已经要穿透前胸了。
祭台前的空地上,一具年轻男尸仰卧着,土黄色的深衣被血浸透了大半,肋下一柄尖利的铜刺扎的很深,他青筋毕露的双手交握其上,彷佛想要拔出这致命的凶器,脖颈裸露出的皮肤下隐隐透出几点尸斑,一张惨白的脸朝向壁画上的女神,双眼执拗的半开半阖着,彷佛心有不甘,却再也透不出半点神采。
最后一具尸体纤瘦窈窕,裹在一件合体的素色深衣里,隐在昏聩的月光下看不分明,这尸身一动不动的趴伏在似鹿似糜的石兽脚下,后脑插入一柄寸许宽的军刀,伤口处还翻着酱黑色的血痂,双手前伸着,彷佛急不可待的奔逃而去。
02 夜黑风高
孟芈从没想过自己的死法,一则因为年轻,二则她看待死亡并不如何恐惧,收养她的大祭司常说,任何结束同时也意味着开始,死亡也只是灵魂为了通向新生而积蓄力量的旅程,她没想过要怀疑。
自打记事起,她生活的全部就是和其他巫覡一起,钻研巫医历算,不厌其烦的练习祭祀歌舞,准备好在祭台上一次又一次翩翩起舞,为所有的逝去与新生做最虔诚的祝祷,为连起过去与未来充当着忠实的媒介。
日月轮转中,她已习惯了恭谨的侍奉和遵从,不去想这样做的意义,不算计这样做的利益,甚至不去管这样的日子哪一天会结束。在她短暂的生命里,全身心的沉浸在巫灵的世界里,用她自己的方式,契而不舍的追寻着将生命延续下去的方法,即便战火蔓延、天塌地陷,都不曾阻拦住孟芈的步伐。
比如今晚,她安然接受了大祭司偷龙转凤的计划,毫不怀疑是否会成功,当两人在尸堆中拖出已近昏厥的昌平君时,她颤抖的双手毫不犹豫的按住了尚在冒血的伤口,也固定住插在伤口上的箭簇,当大祭司披着昌平君的皮甲冲入乱军时,她迅速的穿起大祭司的外袍,敛好所剩不多的法器,趁乱直奔祭祀大殿,一路上,君侯的身躯渐渐沉重,她由架改拖,由拖变拽,不敢有丝毫耽搁,匆忙躲避着到处乱窜的箭簇,踩踏着层层尸骨膏血,终于在胶着的乱军中将昌平君的尸首藏匿到殿中。
孟芈掩饰掉进入殿门的痕迹,扣好门扇,脱力般的跌坐在地,但她不敢停歇,强打精神爬向君侯,越离得近,那灰败的脸色越触目惊心,她的心跳像被拽慢了节拍,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到脖颈处反复按压,鼻息探了又探。
有那么一刻,孟芈不争气的蹦出了眼泪,瘫坐在地上,她记事以来第一次想要歇斯底里的好好撒一顿气,气过去日日夜夜的努力钻研,气今夜仓促间的筹谋准备,气奋不顾身绝尘而去的大祭司,气万千心血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然而片刻过去,这顿气也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迷茫,再没人告诉孟芈接下来要做什么,或该往何处去,无依无靠的自由往往能催生无所畏惧的勇气。
今天之前,她只能做为灵子,用歌声和舞蹈娱神而祈求幸福,成为任何一场祭祀必不可少又不甚重要的点缀,今天以后,她就是侍奉过最后一任君王的祭司,了结前尘开启新生。沉稳笃定重新溢满胸腔,赶跑了那微不足道的哀恸孤独。
郢都的最后一次祭祀活动还是秦楚打响第一战的时候,那之后再也无力大兴祝祷,金娇玉贵的祭器早不知所踪,壁画上高大尊贵的诸神们在灰尘中影影绰绰的伫立着,孟芈很快找到司命神像的位置,在神像前的方寸天地中仔细的摸索着,很快便抹掉浮尘,露出了祭台的大致位置。
她小心的避开祭台中央的几处凹槽,那里静静竖立着用来固定牺牲的铜刺,不知何人打理,这铜刺依然锋利异常,丝毫没有锈蚀的痕迹,只是轻轻一碰血珠就逸出指尖,孟芈混不在意,自顾自的忙着准备祭奠仪式,她解下昌平君寄在腰间的佩玉,弯腰轻轻放入一尊石兽额心的凹槽处,随后抹净脸颊,弹净衣袍上的浮土,大祭司的外袍套在她身上过于宽大,显得有些滑稽,但丝毫不影响她脸上郑重的神情,她拔下尸身上的箭簇且歌且舞,庄严持重的古老祭歌本来苍凉哀恸,不知因为激动还是惶恐,孟芈竟有些曲不成调,死一般的寂静里颤抖的歌声听来如泣如诉,犹如鬼魅般萦绕不去,歌舞作罢,孟芈面朝石兽跪下来,郑重其事的叩拜下去。
突然,孟芈感觉耳后一丝凉意,似乎有什么破空而来,不待回身,她的头颅已经紧紧压上石兽,一把刀从她的后脑贯入,钉进兽头额心,那怪兽顶着一头巨大的麋鹿角,奋发怒放着像要戳破天际,圆瞪的巨眼仿佛要挣出眼眶,从刀口缝隙处漏下了一些血水,淋漓淌过怪兽的眼眶,远远看去就像是石兽泣血,兽身没入墙壁处恰与壁画上的神像相接,像是驮起了壁画中的少司命奔腾欲出。稀疏的月光下,壁画中的少司命只露出半张脸,由于灰尘的遮掩,本来华丽的袍服竟显得有些残破,因为疏于维护而模糊不清的眼睛正看向刀投来的方向。
赵大十几岁起投了军,大王要灭六国,他和同乡便跟着军队四处征战,同乡一个个消失,他身上的伤疤也一道道增加,不知是天生运气还是久历战阵锻炼出的机敏,赵大硬是做到了百夫长,当他又一次跟着训练有素的前军冲入最后一个郢都城门时,无数的箭簇都不约而同的指向了秦国叛臣昌平君——楚王负刍的继任者,人人都希望夺一个首功,而让自己的箭簇第一个刺入昌平君的身体就是最省事的捷径。眼见着他如箭垛一般倒下,周围的楚人慌乱溃散,众人乘胜追击残余。
乱军中的赵大忙的不亦乐乎,偶然撇见一角巫师的袍服在尸山中若隐若现,定睛细看又毫无所得,他心里升起一丝异样,不待细想,秦军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占满胸臆,彷佛他不是置身在流血漂卤、残肢遍地的战场,而是在老屋前拾掇农具,鼻端闻到的也不再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而是田野间弥漫的阵阵麦香。
这场仗胜得出奇干脆,清理战场纪录军功时却出了乱子,昌平君的铠甲下并不是他本人,死伤下落也没有一个人能说清,紧锣密鼓的搜寻随即展开,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搜了开去。
赵大眼前总是晃动着飘然远去的巫师袍服,他打定主意,往祭祀大殿的方向去碰碰运气,尚未接近殿门,便有一缕颤颤巍巍的歌声传进耳朵,声音虽纤细,气势却刚烈,赵大蓄势待发,蹑手蹑脚的向前行去,当怒目圆睁的怪兽甫一闯入眼帘,他的刀已经脱手而出,等看清了眼前状况,浑身紧绷的力量才慢慢卸下,解下腰间的酒壶,辛辣刺鼻的劣质烧酒火一般沸腾了赵大周身,激的眼圈发红。
赵大边环顾四周边慢慢走向石兽,他没有走近巫女,看她被刀微微提起钉入石兽的半跪身姿,可知绝对活不成了。赵大转向石兽脚下的另一具尸首,蹲下来仔细辨认,虽然脸色惨白但依然干净体面,裹在血污战袍下的昌平君睁着浑浊的双眼看向赵大,见惯死人的百夫长被看的有些忐忑,他只是个下级军官,从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什么显贵的人物,对于昌平君的样貌他也只在战场校阅上远远望过,从没想过再见竟是这样的局面。
腿上的旧伤在阴寒潮湿的天气里酸疼难耐,刚才的战场叫阵还不觉得,此时放松下来倒难以久站,他顺势面对着尸首坐下来,军队中关于这个年轻人的传说很多,比如在战阵中如何勇悍,比如在庸城离宫中,如何手段凌厉的处理掉了大王的家丑,比如他是如何叛秦又继了楚王的位子,和秦军相持不下,比如他如何与项燕联手,在鄢郢一战后,追击李信部众,扭转了战局,听说那可是他少年时的玩伴,大家都猜那年轻的将军李信,大概是被情义蒙了七窍,才败下阵来。
赵大感慨着人情翻覆命运无常,一时恨这沙场无情刀剑无眼,一时又庆幸自己终于可以颐养天年儿孙绕膝,一口接一口的烈酒下肚,酒气顺着鼻梁冲击着天灵盖,他仿佛看见自己提着昌平君的头颅,夺下首功,盆满钵满的卸甲归田,心越发圆满起来。
还没得意够,他的后背已先知先觉的蓄力隆起,抵御着破空而来的危险,他本能的偏过头,一柄铜刺贴耳而过,几乎是同时,赵大齐肩拗住了偷袭者的胳膊,顺手扼住脖颈,本想一刀砍下对方的头,手往腰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刀还插在石兽头里,他单手扼住对方的脖颈,往石兽的方向挪去,腾出一只手握住插进石缝的刀柄,可怎么也使不上力,连拽两次,刀都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他将偷袭者狠狠撂在石兽旁,双手交握想要抽刀还鞘,咬牙鼓气的忙活一阵,刀略有松动,刀口处一时血流如注,那石兽额心的凹槽像张嘴,将大半的血吸吮而入,石兽脚下的地面上隐约传来喀啦的轻响,专注拔刀的赵大并未在意脚下的响动,眼见着刀口既松,借着酒意卯足力道,却不料刀又轻易脱出了尸身,他收势不及,向后连连踉跄不住,脚跟又被地上冒出来的凸起绊了一下,整个人四仰八叉的倒在了祭台中央,后背一阵尖细的刺痛,激的他挣扎欲起,本来想贴地挺身跃起,却反而深陷下去,很快赵大便毫无知觉动弹不得了。
被逮个正着的薳无忌一口气徘徊在喉咙间,但他并不后悔今夜这一刺,这大概是他人生中唯一称得上辉煌的时刻。身为宗室远支,他没有可以依傍的祖荫,更没有经天纬地的才华和技能,他只是看守祭殿的无名小吏,平日里靠着洒扫外殿兼作杂役维生,不忙的时候,他就坐在殿门口看庭前花开花落,看殿内祈福祝祷,混的熟了,巫师们见他敦厚憨实,也常开方便之门,允他翻看典籍消磨时间,如果不出意外,无忌会无波无澜的在郢都终老一生。
后来战火蔓延,郢都被围,巫师们不得不相继离开,有人劝他跟着一起走,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错过了能走的机会,他也常常安慰自己,一无能够活口的手艺,二无可以投奔的亲人,可能这守门小吏就是他此生唯一的归宿了吧,总之,无忌就这么留了下来,也并不是一无所有,掌管祭器的巫师临走塞给他一柄铜刺,那本是祭台上固定牺牲用的,如今这样的世道,与其等着生锈荒废,不如权且充做防身之用。
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无忌靠着往日积存的口粮和巫师们来不及带走的供奉,能够勉强维持,为了掩人耳目,他已不再打扫外殿了,只隔三差五偷偷将带不走的各种器具清理擦拭,逡巡在每一处他到过或没到过的角落,那些典籍里描述的庄严辉煌,都不及身处其中、目之所及来的震撼,闭上眼想象自己徜徉在祭奠仪式上,他甚至看得到仪仗上那繁复华丽的花纹,正冒着腾腾热气的牺牲,身量轻盈的巫灵们在神像前成群结队的翩翩起舞,那纤腰上的环佩欢快的抖动着。
突然一丝细微的摩擦声钻进耳朵,打断了无忌漫无边际的遐想,待他缩入壁画角落的阴影中时,一个巫女拖着个高大的男人摸进了殿门,无忌认得这个巫女,天晴的时候,她总喜欢坐在外殿第一扇窗檐下,专心研读药典和历算,读到难处,眉尖总是会微微隆起,眉头上皱出一个小小的圆涡。他屏息凝视着巫女的一举一动,说不清是喜是忧,看着她反复试探躺在地上的男人,接着又发呆落泪样子,那男人应该是死了,就在他琢磨要不要现身的时候,巫女恢复了常态,站起身四处摸索,冷静而迅速的拖动尸体到石兽前方摆好,又整肃衣袍,那袍服比祭司们的还要精美,细密的针脚行云流水,她拔出尸身上的箭簇,煞有介事的挥舞起来,虽然无忌不知她在干什么,但那笃定的神情让无忌也跟着肃穆起来。
看着她紧咬双唇吃力的挪动尸首,看她且歌且舞时,脖子上微微爆出的青筋,那执拗的眉头不自觉的又拢了起来,无忌心生怜惜,连那不成调的祭歌,此时听在耳里也多了几分酸楚,他慢慢将头靠向身后的墙壁,静静等待着巫女完成她简陋而庄重的仪式,盘算着如何自然的出现,如何招呼寒暄,如何说明身份,甚至第一次有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想法。
要不是戛然而止的祭歌催他睁开了眼睛,怕是已在心里过完了一生一世,当他再次望向巫女的方向,骇人的一幕瞬间击穿了他,连叫喊都忘了,脑子里千万只铙钹齐鸣,心脏如擂鼓般响在耳畔。
眼睁睁看着赵大步步逼近,无忌不敢妄动又恨自己没有冲出去同归于尽,那一点点希冀刚刚露出苗头,就在无常中归于无形。夜凉如水,无忌在角落里缩紧全身,被怀里的硬物铬疼了胸口,伸手入怀抚摸着防身的铜刺,一时清醒又一时糊涂。
他不错眼珠的觑着赵大席地而坐,一口一口的灌着酒,就在赵大举起酒囊将最后一滴酒倒入嘴里的当口,无忌和攥了许久的铜刺一起弹了出去,以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可还是错过了致命的一击,反而落入了他人的掌控,他本能的死命挣扎踢腾,那铁一般的臂膀却越收越紧,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呼吸更加费力,所有感觉正在一点一滴的离开这具皮囊,就在消逝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巫女纤细的背影,心甘情愿的踏实起来。
03 阴差阳错
孟芈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她想跑抬不起腿,想跳提不起力,想喊发不出声音,想看却没有光亮,无论怎样奋力,都只能在原地打转不得挣脱,眼看着意识将要消耗殆尽,就在她打算放弃努力的时候,不知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如微尘般飞速的坠落。
下坠感使她从昏聩中彻底醒来,喉间袭来剧痛,脑壳如裂开一般,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撑开眼皮,一具纤瘦的身躯跪伏在眼前的地面上,双手还保持着虔诚叩拜的姿势,手上一处划伤已经结了血痂,在苍白的皮肤上尤为明显,再看尸体身上裹着的袍服,不正是她自大祭司身上扒下来的,孟芈下意识的摸向自己周身,肩轴却传来钻心疼痛,手臂不知何时已脱了臼,动弹不得,孟芈开始有些心慌了,低头看向自己,粗麻衣物覆盖着平坦的胸脯,垂在身侧的手骨节粗大,一时之间,孟芈脑中一片空白,许多念头如闪电般冲击着她,却一个都捉不住,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更不知如何补救。
不远处的祭台还在吃力的上升着,伴着机括的扎扎作响,少司命依旧端然站立于壁画中,静静照看着殿内的一切,彷佛随时等待着有求必应。
她的祭台上,有个秦兵被固定牺牲的尖刺串起,随着祭台的上升,那尸首偶尔还不甘心似的打个挺,彷佛随时都会跳起来。
祭台下的一个无名小吏倚着一尊石兽发呆,脸上的惊恐狰狞还未完全退去,眼里已经渐渐透出绝望,他的四肢彷佛不怎么听使唤,连最简单的挪动都笨拙而缓慢,活像中了风的病人。当他终于找对姿势,翻好身爬向昌平君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坚定,他打乱了君侯原本安祥的卧姿,将散落一旁的铜刺插入他原本的致命伤口,原本搭在一起的双手被摆弄着做出欲拔铜刺的举止。秦兵的佩刀又被插回了巫女的脑袋里,从巫女身上剥下裹着的祭司袍服时,一直保持弯曲姿势的双腿勾住袍服下摆,怎么也脱不下来,那小吏的眉头不自觉的隆起,跪在尸体旁,将尸体侧面翻起,顶住膝盖,双手分别在膝盖两边的腿上猛的用力,“咔嚓”声响过,两条小腿直了过来,小吏摊在旁边不住干呕,通红的双眼似要迸出血来,眼里尽是疯狂恐惧的神色,当小吏的呼吸终于渐渐平静,动作似乎也跟着灵活起来,他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了落在地上几乎碎成两半的佩玉,小心收敛好,紧接着匍匐在地,向着司命神像和君侯的遗体深深叩拜。
小吏仔细的掩饰掉自己留下的痕迹,殿门外依稀传来了秦兵搜检的嘈杂声,他蹑手蹑脚的摸到了女神裙下的壁角处,不知轻点了哪一处机关,舒展的裙摆裂开了将够一人通过的窄缝,他灵巧的一侧身,隐入了壁画后的暗格里。
04 落幕
李信在自己的营帐中听着战场清理的奏报,昌平君的尸体就摆在跟前,他却无暇看上一眼,最后一批军功名单还没有核校完。
当赵大的名字出现时,将军的笔尖凝滞了,他篡着眉尖看向裨将,“这名字上的半圆是什么意思?”,站在一边几乎成了空气的裨将立刻恭谨的回道:“昌平君仿佛是被赵大杀死的。”
听了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李信眉头篡的更紧,军帐中的气氛刹时降到了冰点,裨将无奈,招来负责搜寻的兵丁将今夜的经历一一道来。
口述的兵丁新入行伍,说起话来语无伦次抓不住重点,一股脑的将所见所闻倾倒出来。 先是兵勇们如何搜寻到祭祀大殿,夜色如何浓烈恐怖,再是大家燃起火把,发现壁画上半面是男半面是女的神像笑的如何诡异,那殿中的石兽如何的鲜血淋漓,又说那祭台上下三具尸首如何形态各异,打斗如何激烈,那逃跑未遂、被砍到在地的小巫女,两条小腿如何挂在膝盖上,那姿势又是如何怪异,还有祭台尖刺上的赵大如何惨烈,通身的血如何顺着尖刺灌的到处都是。
李信听着杂乱无章又毫无重点的奏报,脸上不见喜怒哀乐,眉头微微的拧着,眉心的川字纹若隐若现,抿成一字的嘴唇不发一语,他终于有时间扭头看向脚下昌平君的尸体,那张熟悉的脸上双眼浑浊充血,酱色的嘴唇衬的脸色更加灰败,还渗出点点的尸斑。
神思不觉飘向了那年春猎,同样的一张脸上泛着健康的光泽与红晕,点点汗水在阳光的折射中透着勃勃生命力,饱满润泽的嘴唇微微上翘,擎着猎物的手还向他挑衅的招摇着,充满了得意与自信,当两张脸渐渐重合的时候,李信没来由涌上一股疲惫。
他抬手示意兵丁结束添油加醋的描述,打发他出营帐。蹲下来细细为昌平君整理衣袍,又披上战甲,接着抽出佩剑干净利落的割下昌平君的头颅。他吩咐裨将处理掉剩下的尸首,一并堵住了裨将欲言又止的那些关于搜寻的疑点。
登记在册的王公贵族、宗室巫觋们都已尽数俘获,他无意再去追查对结束战争毫无帮助的细枝末节,毕竟战士存在的意义就是结束一切争战。也该结束了吧,从20万人到60万人,无数的将校兵丁,无数的黎民百姓,有人功成名就、有人身败名裂,有人衣锦还乡、有人马革裹尸,也许只有老天爷能算得清这中间凝结了多少荣辱血泪。
他收回神思调整心绪,继续投入的拟写战报,赵大位居首功,众人按首级数量依次嘉奖。晨曦破晓前,一切军功清点的工作都完成了,一夜无眠的李信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他扭头向静立身后的裨将道:“再过半个时辰,将战报送到主帅营帐,安排人将昌平君的人头送去南郡各地巡游。”说完,他小心翼翼的为昌平君擦拭了脸面,整理发髻,将头颅轻轻装入木盒中,用土黄色的布巾裹好。
05 余音
老军医背着药箱穿行在营帐之间,他身披一件袖口已起了毛边的旧袍子,上面用细密精致的针脚行云流水般的绣出层层暗纹,受过伤的肩膀在阴寒的天气里尤其吃不住劲,微微有些倾斜,每走几步路都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轻轻揉捏。
他所过之处,伤兵们三三两两的相互倚靠,怔愣着不知望向何方,没伤的兵勇或不停擦拭着手上的武器,或凑着火盆取暖,都如丧家之犬一样不发一语。尽管脚步匆忙,路过一些伤重者,他还是会稍作停留,或诊脉或安抚,用他那骨节粗大的双手灵巧的为伤员换药包扎,受过他照拂的兵丁们心里都在纳闷儿,为什么医者手上竟长着一双操持粗活的手,但想归想,没人真的在乎答案,这些疲于战乱的楚国子弟兵们仍像孩童依赖母亲一样依赖着老军医。
当他终于掀帘进入主帅营帐时,项羽正摩挲着一块几乎断成两半的褐色玉佩发呆,连帐外悠悠传来的楚歌都不甚在意。老军医轻轻推了推霸王,他似乎刚刚清醒过来,没头没脑的问道:“怎么做才算是个英雄呢?”
老军医没有马上作答,而是盯着霸王的重瞳,彷佛看到了20年前的那个孩子,瞪着同样的眼睛纠缠不休,“教教我吧,我要做真正的英雄。”那时的孟芈借着这幅陌生的身躯流浪了很久,终于凭着多年钻研历算和药典的本事投靠了项氏后人,为族人看病卜算,空的时候便给孩子们讲各种故事,项羽听的最认真,总是缠着他一遍遍讲英雄的故事,她听大祭司念叨过,昌平君小时候也喜欢听英雄的故事,这让当时不谙世事的孟芈开心了很久,她苦心孤诣的摆出历代楚王的英雄传说,那些辉煌耀眼的伟业,那些震慑四邻的战绩,那些气吞山河的风度,引着少年踏上英雄的征途,20载时光滑过,少年不再,却依然瞪着同样真挚的眼睛问道:“怎么做才算是个英雄呢?”困惑也袭上孟芈的心头,除了那些伟业、那些战绩、那些风度,英雄还应该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