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种结束、凉风刮起来的时候,有一晚给我娘打电话,还说到我转运叔因为烧了地头的一点玉米秸秆而被镇上派处所的人带走。上头传话回来,说要罚3000块钱,不然就给带到市公安局去。他家的赵婶子说,呸!爱带哪带哪去,要钱却是一分也没有。
后,不知怎样了结的了。
冬天,他还和我老爸、我副老一行几个小老头去上海打工,种花种草。入了冬月,连着几日高烧,饭也吃不下,听老爸说那样还坚持着干了两天活。后不能支撑,我老爸给买了火车票,送到车站,他便独自一人背着简单的铺盖行囊,工资也没有来得及结,凛冽的寒风中踏上了北上回家的列车。
回来去蚌埠确诊,肝癌晚期,和他40多岁就因此病走掉的弟弟一样。
事已至此,他便一分钱也不愿多花,医生让在医院吊水也不肯,就在家一天天地挨着,说不花那个没用的钱,不能连累着孩子。而实际的情况却是,他和我赵婶两口子,都是经过六零饥荒年的,也是怕透了饥饿和贫穷。他俩一生劳苦节俭;一个老农民,走时61岁,家里高楼直立,还在镇上给儿子置房一套,另有几十万存款。
腊月二十八,我奶奶烧周年,对奶奶死去一周年的拜祭。那天天气晴好,路边疯耍的孩子们在和风的暖阳下跑着跑着,就把袄子敞开了。
该来的亲戚悉数到齐,菜上桌了,酒倒满了,前三杯还没有喝完,就见家后我双哥慌慌张张地进了我家院子,说前头我转运叔过去了,叫我爸赶紧去给他穿衣服。人走之后要换一身送老衣服,即所谓的寿衣。我爸忙慌地下了桌子,就往门口跑;这边我娘却急急地跟上,说一定要带个口罩去给他穿衣服,说得这种病的人别看咽了气,但还有可能有最后一口恶气呼出来,喷到穿衣服的人身上,不好。但是老爸固执地以为“我已经喝了两杯酒了,没事!”,我娘坚持不依,两人在那撕扯了几个回合后,老爸成功逃脱,一路小跑着出了院子,出了大门,跑到前头去给我转运叔穿衣服去了;留下我娘一个人,无奈地、伤神地返回桌子,嘴里嘟囔着“他,从来都不听我的; 唉,怎么那么快还?不是说好的,能挨过这个春,吃上来年的新麦面吗?”……
按我们当地常规,死后三天埋,这样子殡期就该是过了二十九,大年三十那天。众人都说三十埋不好,就只有提前一天,二十九下午下葬。
二十九一大早,依旧是阳光普照大地,暖风吹拂在一路之隔的南湖麦田上,似乎听到了小麦抽节的声响。
所有亲戚朋友,一一来过,磕头、烧纸。帐桌,就设在去我转运叔家的那个路口,开阔显眼。依照老样子,就该是由我黑老来记丧事的帐。每次小毛笔在他手下挥舞,我们在旁边都惊呆了,俊秀的小毛笔字如行云流水。可惜,他这次也是肺癌晚期,已多日不进茶水。我老爸写不好小毛笔字,就用粗芯的水笔来代替了,备份的那一份帐,找了好几个人都说不行,提笔忘字还。最后,由从南京回来的我光叔来记。
间隙,我们都拿起笔来练一练,看谁写的字好。我老爸看了我写的字之后,说,字,要写出骨头来,你那个软塔塔的。大家七嘴八舌,评论写出字的好赖。后有人来说,要写“金童玉女”四个毛笔字贴在哪,我回去取笔,老爸写出来,字被拿走了。我象叔,看着被拿走的“金童玉女”,感慨半天,对着我爸嬉笑“我就看,以后大家都不会写毛笔字了咋办,到时候你要死了,谁来写。找我给你写吧,别看我不会用毛笔,但我会用扫帚,我用扫帚蘸上墨汁呼拉。”众人一片嘻哈…….
下午出棺的时候,我在家里晒太阳。听到炮声,赶紧跑出来,一看,棺材已经抬出来,紫红色的棺布搭下来,庄严又郑重,因为埋在北湖地里,走过大路正好经过我家。我慌忙扯一把柴草,出来点燃,说是可以驱走灵魂,避免日后光顾。但是火还没点着,棺材已经走过。看见棺布随着抬重的人在风中左右摇曳,我转运叔的棺材渐行渐远,就有如平日里看见他扛着农具去北湖地里干活或是北场上收柴火,若是看见我回来,便会满脸笑容地迎上来说“呀,大芳回来啦!”
初一晚上,天还没有擦黑,家后大倩家门口广场舞的音乐已然响起。墨墨带上滑板车,一路滑着,跟在我和妈妈的身后去跳舞。过了一会,我赵婶子也去了,和我娘,家后我婶,我王婶,几个老太太在那说话。我赵婶子脸上并未有绝望的悲伤,平静如昨。她跟大家说,我转运叔走的时候,其他都没咋说,只给她们交待了两件事:
1、“和我说,叫我好好带几个孩子过日子。”
2、“和远昌(他们的儿子)说,看好俺家几块地的地边记号,作上死的,别被人家占了去。现在粮食都这么贵,被人家占去一犁地,一季庄稼就得少收几百块钱。”
广场舞的音乐慢起渐快,时而舒缓悠扬;她们的谈话渐停渐止,天空突然飘落了几滴雨,大家就慌忙收拾东西要散。末了,我象叔从角落里冒出一句“我说,我赵嫂子,这个我转运哥头来跑了,回头我再给你找一个哈”…….
一串嗔骂散落在大初一晚上稀落落的雨中。
逝者长已矣,长歌当哭,生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