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7年10月上旬一个下午,在村子南边大路上,一位从公社开会回来的民办教师向我透露了一个消息:邓小平说要恢复高考了。当时正值三秋大忙,路上大车小辆,声音嘈杂,交谈了几句就分开了。
星期天父亲回到家,正式告诉了我恢复高考的消息,严肃地说:“唐秀霞(与我定了婚的准对象)是民办教师,肯定要参加考试,你要心里有数啊。复习的时间很短,大约一、二个月后就要考试。”父亲是井沟中学一名教师,从外地调回高密也就二年多时间。
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兴奋的感觉,而是有些迷茫和纠结。高考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陌生了,就像不属于我一样。我1966年上学,1976年高中毕业,正处在十年动乱,从来没有过上大学的奢望。家里是中农成份,爷爷在那场政治风暴中被打成走资派受到批斗,在我心中留下永远抹不去的痛。推荐上大学,与我无缘。高中毕业,死心塌地,一意务农。一个偶然机会,被安排到村总机室当了一名话务员,负责给片里下下通知,写写通讯报道。在我看来,这已经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了,生产队记整劳力工分,公社每月补助八元钱。八元钱,全家人一个月的日常开销就够了啊。心想:考上大学吃上国库粮固然好,但太缈茫了,就像空中楼阁,可望不可及啊!
在开始一段时间里,虽然也摆出了复习的样子,但一点都没学进去,心不在焉、缺少动力啊。
接连发生的两件事,使我一下子醒悟过来,严酷的现实迫使我必须奋力一搏。
一天下午,姑父突然闯进总机室,我正在看长篇小说《艳阳天》。姑父见状,脸色大变,焦急的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功夫看闲书,告诉你,唐秀霞教初中数学,是优秀教师,参加过县上的培训,考上的把握比你大的多。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快把小说扔了吧!”说罢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我一眼,愤愤离去了。姑父和唐秀霞同在一所学校教学,是我俩的介绍人之一,他的话似当头一棒,我不由的心头一颤。
这时,我的“美差”也发生了危机。县学大寨工作队驻村后,对支部班子进行了调整。一天,新任书记走进总机室,坐了一会把我叫出去,神神秘秘的说:“经支部研究,要你到学校教学。”我没加思索就拒绝了。过了两天,工作队长亲自过来找我谈话,说:“经学大寨工作队和支部研究,要你担任大队会计,支部很快解决你的入党问题。”并且说明,这是对我的信任和重用。我委婉地说:“回家跟家长商议一下吧。”当我说了家长不同意时,他大为不悦。原来书记的堂弟看上了我这个差事。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妙处境,此处不可久留,必须尽快另寻出路!
这时,离考试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
(二)
开始我想考大学,父亲让我考中专,说这样把握大一些。填报的三个志愿,前两个是父亲给选的:高密师范、益都卫校,第三志愿父亲让我定,我选了山东邮电学校。到公社教育组报的名,报名费五角钱。唐秀霞报的志愿其中一个是济南师范幼师部。
父亲对我们的复习费尽心思,起了关键作用。他是曲阜师范学院政史系毕业,教了多年政治和语文,对指导考试很有一套。每个周末他都把政治、语文等学科的复习题和答案带回来,先到准儿媳家放下一份,再给我一份。他迫切盼望我们俩都能考上,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一次父亲来到她家,本想当面嘱咐几句,唐秀霞去外村裁剪衣服去了。父亲回到家一边支车子,一边悻悻地说:“做什么衣服啊,还不抓紧复习。”言语中透着关爱。
这时的我就像上紧了的发条。早晨不用人叫,也不用闹钟,早早就起来了。村前的一片小树林就是我早自习的地点,在里面背题,背公式、定理。晨曦之中,鸟儿的叫声十分清脆,但我无心欣赏。吃了早饭到总机室看一看,就回家复习了。总机室是我们两个人,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东间靠东墙有一张桌子,光线很差,当时又连续阴雨,实在看不清了就点起蜡烛,一坐就是一天,不知道疲倦,时间概念也没有了,晚上家长催好几遍才迟迟躺下,浑身被一种情绪激荡着。
复习了一周,我想找一套文革前的数理化教材看一看。找谁借呢?我想到了小学时的荆老师。他是工读师范毕业的,应该有这套书。当年他对我很喜爱,因为性格耿直,与校长不和,被排挤出学校已经多年。他家过日子很细,不大与外界交往,能不能借出来实在没把握。傍晚时分,我鼓起勇气来到他家。全家人正在吃饭,我说明来意,荆老师看了看我,二话没说,放下饭碗,站着凳子,把身子探到屋梁上面的阁子里,费了好大劲翻出一摞书。我挑了几本,他又给我推荐了几本。回到家大体看了看,这些书正是我所需要的,知识面宽,内容深,题量多,难度也大。带着对老师的感激之情,又一头扎进书里去了。
碰到难题,卡住了,急的要命。这时我遇到了一位良师益友,就是本村的刘大哥。他是高密一中六六级毕业生,才华出众而命运不济,高校停招,回家当了一名民办教师,因为父亲被查出所谓“历史问题”,随即被赶出学校,趴在地里已经十一年了,当兵、务工的路被堵的死死的。他也在准备高考,试图改变命运。我来到他家,他对我甚是热情,引为知音,向他请教的问题,他都耐心给以解答。他还主动运用理化知识给我解释一些自然现象,令我眼界大开。以后一段日子,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到他家请教问题。我们也谈个人遭际,谈人生感悟,常常谈到深夜。他很坚韧,很乐观,甚至很幽默,这给了我坚定的信心,也给我深刻启迪:身处逆境,要沉住气,等待机遇。
我父亲回来,他也到我家,向我父亲请教问题。我的资料,我们共享。
听说袁家中学有辅导,我们背起铺盖就去了,很想了解外面的信息啊。去了才知道,不是正式的辅导班,在校园内支起一块简易黑板,数理化老师分别讲点基础知识,然后回答大家的问题,围在前面也就是十几个人。上午、下午一共讲了两个多小时,其余时间我们就在宿舍看书。晚上九点多就拉闸停电了,铺下被子,三间大宿舍就躺着我们两个人。校园很寂静,如银的月光透过玻璃,照到我们的被子上,照到我们的脸上,我俩睁着大大的眼睛,毫无睡意。这一天不能说没有收获,但收获不大,一商议,回去吧,打起铺盖,步行十几里连夜赶了回去,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
就像奋力的、艰难的攀登在山路上,义无反顾,脚下有使不完的劲。临到考试了,心里很是忐忑不安,究竟如何没有底啊。
(三)
考试前一天晚上,父亲、姑夫和我谈了应该注意的事项,就让我早早休息了。
考试地点是袁家中学。我骑着父亲的自行车,戴着他的手表,一早就赶到了。语文考的比较顺利,基础题都答上了,只有两个选择题不敢确定对错。作文题是:记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我写的是和同学们一起到烈士陵园扫墓。简单列了个提纲就下笔了,嘴里默念着,心里有节奏感,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读了一遍很满意。数学发挥基本正常。政治考的最好,多数题复习着了。最后一科是理化,中午,一位要好的同学请我到公社食堂吃饭,饭后两人就在他宿舍里讨论问题,一中午都没休息。本意是好的,想作最后的冲刺,但事与愿违,走进考场,脑子嗡嗡响,效率很低,思路也乱了,题没答完铃声就响了。我很沮丧,很懊恼,欲哭无泪,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考场。
又坐在了总机室里。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急风暴雨,又像打了一场激烈而艰苦的战斗,又似做了一场梦。心潮起伏难平,猛然间,犹如阳光穿过浓雾投射到面前,我感到前进方向明确了,人生追求发生了质的飞跃。
晚上又来到刘大哥家,两人交流了各自情况,一起总结利弊得失。尽管我们都对这次考试不满意,但信心十分坚定,假如今年考不上,明年再作一搏,互相鼓励着,不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复习。我暗暗为自己确立了更高的目标。
刘大哥弟弟的岳父姓安,是青岛建工学院教授,曾在北京邮电学院任过教,是我们这一带最知名的学者。一次安教授回来,和刘大哥谈了很长时间学术问题,还带给他三本书:高等数学、高等物理和高等化学。我到刘大哥家,刘大哥和我谈到了这些情况,让我看了这三本还带着墨香的新书。我用手拂摸着书的封面,唏嘘着拿起来,郑重的翻了翻,又轻轻放下,仿佛感到了知识的美好与神圣。这时,我不知从哪里借到一本旧《普通物理学》,书的纸张已经变成了黑褐色,里面主要是高中知识,向大学有一些延深,是从原苏联翻译过来的,适合自学。每天晚饭之后,我就坐在总机室里,静静的攻读这本书,如饥似渴,物我两忘,不但把知识学通了,还自己订了一本本子,像学生做作业那样,把后面的习题认认真真全做出来了。人们晚上到总机室玩,看到我在专心学习,坐一会就离开了。我懂得了时间的宝贵,对知识产生了内在的需求。
(四)
恢复高考第一年,不公布成绩,先初选,体检、政审之后再正式录取。我、唐秀霞、刘大哥都接到了初选通知。
在西关学校查体时,我和唐秀霞相遇了。我沿着校路向南走,唐秀霞从路旁一群女生中走出来,关切的问:“查了哪些项目了?情况怎么样啊?”我说:“挺顺利的,就剩下视力没查了。你查的情况怎么样啊?”“挺好的!”她对着我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时,她朝着我的棉袄袖子使劲盯了一眼。这件棉袄是父亲穿下来的一件旧制服棉袄,我穿了一个冬天了,油灰邋遢的,袖子已露出棉花。我有些自惭,这让她在同学同事面前多难堪、多没面子啊。
在检查视力时,我出现了一点小意外,原本视力正常,突然看不清晰了,只看到0.4、0.5。一筹莫展之际,身后一位秀气的女生主动说:“我带着眼镜,你试一试”。戴上正合适,双眼都看到了1.2以上。后来得知,这位女生姓马,叫马秀兰,我很感谢她!近视的原因,与我考试前那段复习有关,用力太狠了。
转眼就是春节了。正月初三,父母把唐秀霞邀请过来,热情款待了她,姑、姑夫和邻居们都过来了,家里充满喜气和温馨。饭后,我俩单独坐了一会,婉转的谈了各自情况,当预测考试结果时,都很含蓄。她好像胖了一些,脸颊白晳,穿着一件得体的浅色高领毛衣,很有神采。我脉脉的望着她,内心十分复杂。
开始正式录取了。不断有外村考生接到通知的消息传来。一天下午,准岳父把电话打到总机室,告诉我唐秀霞已被济南师范录取,又关切的询问我的情况,我说还没收到通知。准岳父安慰了我几句。
本村一位同学收到录取通知了。
过了两天,我还是没有收到。
我在焦急等待着。从来没有感到时间这样缓慢,就像凝固了一般。心里一会充满希望,一会又落到低谷,就这样不断交替着,变化着。人生的十字路口啊!一位姓杨的爷爷与我家邻居,对我很好,他来到总机室,陪我坐了一会,离开的时候轻声问:“你心里不大好受吧?”我惨然一笑,内心充满了苦涩。
时间无情的向前推移着,我感觉两脚在慢慢下沉,渐渐坠落到了无底深渊,眼前一片漆黑。
晚上已经躺下了,想了想,不能这样等下去耗费时间了,向前看吧。爬起来,穿好衣服,坐在灯下。此刻,一股强烈的悲怆情感突然涌上心头,火山般迸发出来,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宣泄过后,擦掉泪水,排除杂念,专心致志看起书来,直到雄鸡晓啼。
在公社教育组工作的郭老师,终于把高密师范的录取通知书给我带了回来,我记得录取编号是:0001号。心花怒放!尽快把好消息告诉了家人和亲友,告诉了准岳父家!我来到刘大哥家,他很是为我高兴。很遗憾,刘大哥这次最终没能被录取,但他的人生已经出现了转机,重新回到学校,站在了神圣的讲台上!再过几个月,他又要向大学发起冲击。请允许我提前告诉大家,已过而立之年、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刘大哥,再次登场考场,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莱阳农学院七八级新生!真是有志者事竟成!
从接到录取通知到入学,时间很短促,还要办理各种事宜,我和唐秀霞来不及见面和道别。她托人捎给我一本墨绿色塑料皮本子,我对它特别珍爱,后来专门用来积累资料,记录人生感悟,从中可以大致看出我的人生轨迹、爱好、苦乐和得失。这本本子,至今放在我书橱上面的格子里。
入学前一天,打听到本村一位大叔用马车去高密拉东西,我便约定好,搭他的便车。早晨四点多,我把行李搬到东面路旁,不一回大叔就赶着车子过来了。一起把行李搬上车,大叔跳上车前沿,摇动鞭子,我坐在车上,车子沿着屋后的大街向东缓缓驶去,开始了我新的人生之路。这时,村子还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而东方已露出曙光。
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