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霜重鼓寒,江枫渔火。
万家灯火不见,唯独塞下白骨森森,战火连篇揭过,不见长安。
此乱世,将军已在南国营里二十余年了。
南国国力衰败,主公早逝,王统后继无人,迟早要亡,愣是被这神来般的将军在风雨飘摇中硬挺着撑下了数十年。
只不过今日,南军这在悲壮中苟延残喘的日子恐怕就要画上句点了。
“将军!”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卒破门而入,“北军破城长驱直入,现下怕是连宫门也守不住了。”
那将军未满四十,头发却已灰白。听这话时她正摩挲着一柄带着些死气的旧铜剑,低垂着眼皮,闷声道:“如若能活命的话,便降了罢。”
小卒听了这话,脑海中骤然间山崩地裂,惊慌地看着那个稳居高台的人,心里暗自犯着嘀咕:“这是我们将军能说出来的话吗?”震惊过后便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匆匆退下传达口令去了。
小卒追赶似的从将军殿中撤了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将军这时方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回过头来向小卒远去的方向望去,才发现那小卒走得过急,连门也忘了掩上。将军提起手中那已被擦拭如新的旧铜剑,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殿门前走去。南国主公走了已然十余年,这些年里她既当将军,也作魁首。虽是为国竭尽心力却也僭越,可谓是有功有过,如今已撑着家国残躯挺到了这一刻,可谓是上天对南国格外的眷顾了。
将军殿色调沉郁的楠木门在战火连篇中也已染上了几分衰败倾颓的光泽,在正午暖阳中徒增了一道岁月的折痕。
将军一步一顿,走到了殿门前,骤然间天光乍现,映在了她经久未解的愁容上。她望着远方渐远的天光,一片琐碎与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少时的模样。
(二)
将军名唤翟邱,少时起便是将军,她自幼随父兄征战沙场,不满十七便立下了赫赫战功,是南国皇城中最具风光的世家子。虽为女子,却潇洒恣意,是群臣百姓口中的少辈楷模。当年的南都城人才似涌,净出少年英雄。与翟邱同年生人的,还有主公家的儿子,名段桑,少年有为,通晓圣贤之道,才情冠绝,同为少辈楷模。
两人虽未曾谋面,却都出身望族,少时名满皇都,是烟云纷扰中天造地设的一对。
将军记得,第一次见到少主,是在一个梨花带雨的日子里。
那天的南都城下着小雨,雨沾梨花,裹挟着离愁遐思淹没在烟青色的雾霭里。翟邱拿了功名封号,当上了南国建国以来年级最小的少将军,进主公府谢君恩时,正好瞥见了廊下读书的少主。段桑一身白衣胜雪,清瘦的肩颈半拢着乌黑的发丝,侧坐在廊下读书,犹似一个玉人。翟邱一眼望了过去,便再也没有收回来。那少年人看书看得正入神,没留意到正有人将炙热得几乎灼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只这一眼,万籁俱寂,廊前落雨微风,少年白衣胜雪,便永远刻进了她的骨里。
此后将军少小离家,匹马一人远赴渭南边关,南都中的人事入她耳中时早已成了断断续续的故事。她只是知道自己离开南都一年余后,主公便因旧伤复发离世,只留下一独子。孝期过后,少主段桑继位,少年老成,治国有方,廉政爱民,关中百姓无不称赞。这样的段桑,让自小傲气凌然的将军平生第一次感到了钦佩和心安。
也正是因此,九死一生里,当年那皎如明月的身影,便成了她久驻苦寒的唯一暖阳。
(三)
翟邱驻渭南第二年,渭南战事大获全胜。长北局势仍然僵持,兄长战死,父亲继续留守,翟邱一人回南都领赏受封。
当年翟邱时年十七,右迁至禁军总署大将军,守南都主公府。
时隔两年,于将军而言,是生平第二次入主公府。与初次入宫一样,她由一个太监领着,沿着冰冷的石板路向前走着,穿过层层壁障,掠过无数中规中矩的花草,最终来到了恢弘威严却也陈旧腐朽的大殿前。唯独不同的是,此刻殿上等着她的,正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翟邱庄重地迈上殿前的石阶,步调因心中不住的窃喜而显得踌躇不安。
等翻过了那遥遥高阶,她再一次遇上了那个藏于自己心中无瑕之地的人。
那人稳居高台,未着锦缎,半束着头发,仍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
不得直视君主,是君臣之礼,翟邱不敢多偷看一眼,便立即半跪作揖行礼。高台上那人没说什么客套话,而是翩然而下,缓缓走到了翟邱身前,将她扶了起来。翟邱一晃神,连忙谢恩。
段桑面带着几分温婉的笑意,回过身去双手托起了案牍上呈着的铜剑。灰蓝色的剑鞘被擦拭得十分干净,丝毫不见落灰和污渍。在铸铁工艺发达繁荣的如今,这样一柄普通的黄铜剑,便也成了一件罕见的稀世珍宝。
段桑严肃地端着剑,缓缓地递到了翟邱身前。
翟邱略带着些诧异,双手接过了铜剑,刚要谢恩,却又被段桑扶住了。
段桑轻声开口道:“史书有载,南国皇太祖平定四夷用的就是一把黄铜剑。将军自幼习武,想必对剑道有一定的钻研,以此剑作为见面礼,将军应当喜欢。”
翟邱握着剑的手不自觉间紧上了一些,表情松懈了不少,像是放下了警惕,同时放肆地对上了主公的眼睛。四目相对,二人的眼睛仿佛都因盛满了对方的影子而变得星星点点。
(四)
为方便主公传唤,禁军总署的居所就设在主公府内一角。
主公重贤臣,礼遇下士,将禁军总署的居所搭理地干干净净。自那时开始,将军和他的君主便这样厮守一般地朝夕对望着。
主公勤于国事,爱戴百姓,或是一日不耽搁地起早上朝,或是在群臣的启奏下出宫抚恤灾民,体察民情。禁军总署便一时不息地布置军队,安排行程,护得主公周全。
在将军的印象里,段桑不问国事时总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偶尔于庭中廊下见了自己,免不了要打趣几句,还总是带自己去看他精心侍弄的花草。
虽说二人已担大任,实际上却也还是两个缺少玩闹和同伴的少年。每当过节或休憩时,段桑还会偷偷潜进厨房,自己研究着做些小点心,成功的话就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偶尔塞给翟邱一些。只是主公的身子骨一直不大好,一年要有不少日子都卧在床上,这才有机会让他将对翟邱暗藏着的依赖得以外露出来一点。每当自己下不来床时,段桑都会穷尽毕生所学,尽力地撒娇使诈,将翟邱留在自己身边,能多一刻便是一刻。
于翟邱而言,段桑是自己的君主,是自己一生当中弥足珍贵的人。他文质彬彬,干净,烂漫,善良,是人间尤物,是命运波折中上天对她格外的恩赐。每当看见他时,翟邱都会忘记自己是处于暗潮汹涌的深宫内院还是横尸遍野的战场,仿佛此刻她只是自己,从前种种只是自己某个漫长的噩梦。
(五)
翟邱本也不是什么老气横秋的大将军,当值主公府的年岁里,闲极无聊时也会放纵自己做些出格的事。比如,勾搭君前内侍喝酒消遣。
翟邱毕竟是禁军总署,还不至于诱骗些什么太离谱的人,因此陪主公一同长大的小太监三福可就没少遭殃。
比如满月夜的时候借来大总管的鸳鸯壶,自己喝白水,哄三福喝酒。
“你怎么不喝啊?小小年纪立战功的人不得特别豪气?”三福一小杯清酒入肚,边喝边道,“我说你可别爱听啊,不行,你们女人还是不行。”
翟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随后一仰头,将白水灌了一杯进去,还装得像模像样。
“厉害,不愧是翟将军。”三福赞叹道,“翟将军豪爽,年少有为,名满天下,不过也不见得是好事。”
翟邱估摸着是自己准备的酒太烈了,一杯下肚,三福面色微红,看来是已然醉了,因此不由得话多了起来。不过翟邱本来就是闲来无事找乐子的,她十分乐意三福多说几句。
“女子,必然得有个女子的样子。像您这样,自然不行。宫里的那些老太太们可没少说您的坏话。说您,说您成日抛头露面,我行我素,适合夸耀,不适合成婚。”三福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还有的开您的玩笑,说您不适合嫁男人,适合娶女人。”
翟邱听了这话,仿佛心头骤然遭了一瓢凉水,透彻心扉。翟邱从小到大,这样的话没少遭,只是没想到,宫里那些学识渊博的夫人小姐竟也这样想。而自己心尖上的那个人毕竟是个男子,只怕对自己也只是依赖,永不会生出半分情愫。
“只不过主公不这么想。”三福补充道。
翟邱的心脏这时方才重新跳动起来。
“主公欣赏您,而且......”三福欲言又止,“说多了,总之在他的眼里,您确实与其他女子不同,且极为不同。他待您的好,比您能看见的还要好上千倍万倍。可能是因为他那弱不禁风的气质也与天下其他的男子极为不同吧。”
翟邱刚要开口,三福又接了下去:“比如您凯旋归来之前,就是没入宫之前,不对,老早以前,仿佛就是从主公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这样一个人之后,他就穷尽毕生之力,找铜匠,找铸剑师,给您造了这么一把剑。”
翟邱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有些后怕地暗想道:“幸好这剑被我保存得极好,只是闲来无事时取出来耍耍,若是真当作佩剑还真是暴殄天物。若真如三福所言,主公许久之前便铸成此剑,而赠与我时却崭新如初,想必平日里定没少护理。也难得主公对我竟有这番心意......”
“对了,您有心上人吗?就是思慕、爱恋之人,想要与其成婚之人。”三福问道,言罢,又送了一杯酒下去。
翟邱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只得愣愣地看着三福。
“我就有个心上人,那个姑娘特别好,就在我家间壁。我入宫前,原本是和她私定了终身的。”三福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乱世之中,民生凋敝,不管三福是缘何净身入宫的,如此说来,他与那个姑娘之间终究是悲剧一场。
翟邱不忍心再听下去,只得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天幕,满月与繁星交相辉映却又时不时掩藏在云层之下,显得如梦似幻。
“我要是有个喜欢的人,我一定不会告诉他。”翟邱凝视着那轮远在天边的满月,略显沉重地开口道。“为什么?”三福追问。
斑斓的黑夜牵走了翟邱的思绪,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翟邱仿佛回到了母亲去世前的某一天,她就那样静静地守在母亲的窗前,听着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父亲的名字。母亲是多么多么地渴望,父亲可以在这时凯旋归来,见上她一面,仿佛只要见上一面,便可以减轻她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可是父亲没有回来。翟邱从军营里长大,她最是清楚父亲如今在战场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同母亲一样,都是自身难保,生死未卜,有今天没明天。她也清楚父亲是多么地放心不下母亲,可他身为大将军,为国镇四方是肩上的责任。母亲就是这样与父亲相隔万里,相互担心着、惦念着、苦苦思恋着过完了一生,熬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最终还是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只得十分不甘心地闭上了双眼。而父亲待战事了结后日夜兼程赶回南都,也只不过是在母亲坟前上了一炷香,待上了半日,便又远征他处了。也许只有翟邱知道那日父亲在母亲坟前长跪不起,一动不动整整半日。母亲一直在父亲的心尖上,只是彼此的情分在家与战场隔得太远,传递间又几经辗转,传到对方那里时已然所剩无几了。
自母亲走后,她便暗自告诉自己:“倘若有一日家国与爱人间不能兼顾,将自己逼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我便永远不会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我是有多想陪他一起走下去。如若真有那样一个人,我光是看着他开心,自己便也那样开心了。”
等翟邱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后,她骤然间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正在主公府中,被一抹月光照着,而自己也已在不自觉间将刚刚那段话说了出去。也突然意识到听了这番话的三福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也许是赞同,也许是不懂。
“我刚刚问那样的问题,是因为我觉得,主公对你应该就有那种感觉。”三福说着,也将目光转向了混沌一般的星夜。
这次不懂的人换成翟邱了。不过这次安静下来后,二人便都默契的没再开口,仿佛真正将自己融进了这无穷无尽的夜幕之中。
(六)
若当二人闲暇下来,天色好时,段桑常常会着一身便衣,倚在廊下的栏杆上看书,就像翟邱初见他时那样。而翟邱这时便会如商量好了一般在自己的偏院里练起剑来。两个院子之间有着一墙之隔,留有一个窄小的门洞,二人的位置也如精挑细选过一样,透过门洞,刚好够看到对方。
许有一日将军舞剑,剑起花落,花瓣似天街小雪翩然纷飞。剑意时而凌冽时而缠绵,剑锋划过长空,将几抹天光无遗地映在少年人朝气凌然的面庞上。剑锋忽转,旋过头顶青丝,长裙黑靴转作一团,翩若惊鸿,携流云几丝,光华万点。皎皎君子偏倚廊下,风动衣衫,几瓣落花随之飘摆。片刻清风骤起,少年轻挽发丝,笑意盈盈,最终于不经意间散入花簇与雾霭。
大约就是这样的少年,不知被翟邱练剑时偷看多少眼去了。
(七)
“主公!”一声竭力的呼唤划破大殿周遭的天空,而后不久,便见三福步履匆匆,磕绊着奔上殿来。
三福入宫以来,从未如此莽撞失态过,惹得段桑隐隐不安。
“怎么了?”段桑轻轻蹙起了眉头,问道。
“刚刚长北边境来报,说,”三福急的几乎要发颤,“说长北战事僵化,翟大将军战死了。”话一脱出口,段桑心中便猛地一颤。如今四海只内,功名显赫,能够坐镇长北的,恐怕只有翟小将军,翟邱了。翟邱是南国的将军,国难当头,只身赴险甚至是以身殉国都不过是分内之事。只是此刻段桑的私心作祟,他希望翟邱健康安稳,永不涉险。
“翟邱呢?备马,孤要出宫一趟。”段桑紧张地说道,额头上已经凝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三福没有回答,只是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见此情形,段桑心中不由得一凉,语气明显弱了下去:“听到了?备驾,孤要出去。”
“回主公,消息一到南都便进了群臣的耳朵,不久前群臣便聚在将军府议事了,这会儿,翟将军应该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三福说这话时已然竭尽全力,却只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
段桑听后,猛得一晃神,不自觉地向后倒了一步,幸而扶在了案上,这才得以勉强掩盖住他内心已然天崩地裂的事实。
二人僵在原地,殿中的时空恍若凝固。
许久,马蹄声起,是翟邱到了。
翟邱只是沉着脸踏入了殿门。面对父逝的消息以及群臣提出的请求她显然比殿内这二人要冷静得多,甚至趋近于无感。
“翟邱。”段桑轻声道,几步向她靠了过去,想要扶住她的肩膀。
段桑一见到她,心里此前建好的一切堤坝便接连溃败,不舍与私心倾泻而出,漫上心头。
翟邱并没有给她扶住自己的机会,而是毫无征兆地原地跪了下去,颔首躬身作揖,是请命的意思。
段桑即将溢满的愁绪,便被翟邱这样一跪给尽数堵了回去。段桑伸手想要将翟邱扶起,可对方却纹丝不动。
面对如此决绝的翟邱,段桑心里才是真正地决堤了。他微皱着眉,眼睛于恍惚中不断地眨着,像是一个初次经历风浪的人正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
此后三人便同时陷入了沉默,殿内一片死寂,停顿的时间仿佛冗长到了极致,仿佛殿内的每个人都在这段时间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仿佛长达一生的死寂过后,段桑才如梦初醒般地缓缓开口:“那你何时走?我能......送送你吗?”
翟邱这时方才缓缓抬起头,迎上了对方似水般温和细腻的目光。
翟邱此时没有说话,就只是这么无比淡然地凝视着,可心里却是那句:“倘若有一日我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中自身难保,我便永远不会告诉心上人我对他的喜欢。我会在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追随着他,穷尽毕生所能护他周全,佑他一生平安喜乐。如此一来,他既不知道我的存在,便不会因为失去我、担忧我而痛心了吧。”
而我本就过着九死一生的日子,又能给他什么承诺呢?
(八)
南都的冬天没有大雪,只有日复一日的阴冷。
那日的天色灰白交错,在两队人马的相峙下显得格外压抑。
顷刻,周遭践行鼓声如浪似潮般翻涌而起,悲壮之意响彻了半边宫城。
泛着青灰色的长石板砖整齐地遍及在送行队伍和支援军的脚下、马蹄下,显得多了几分悄怆凄冷的寓意。
近城郭的一侧,罗列着戎装素裹的支援军,靠主公府一侧的则是送行队伍。
鼓声缭绕,红旗飘然。
支援军开始从与送行队伍的相对中撤出身去,掉头而行,缓慢地向城外行进着。
送行队伍的马车之中拥着一个为首的人,便是主公。段桑正身骑着马,披着一身灰白的裘衣,十一月的寒风裹挟着他的面颊,将他本应苍白的面容剐蹭得通红。
隔着几步之远的对面,正是身着一身漆黑戎装的翟邱。一向疏懒的她没掌握到束发的技巧,没过一会儿,凌乱的发丝便攒到了一定的程度,开始随着凌冽的寒风飘摆了起来。
两两相望,即是凄凄切切。
也许是翟邱的错觉,他总觉得对面人的眼睛侵红了几分,甚至有些微微湿润。翟邱有个毛病,一看见段桑就挪不开眼睛,不论是进宫无意瞥见,还是所有人马都已开始向城外行进,甚至已然出去了好一段距离的现在。
于是,段桑的眼前便只剩了翟邱的一人一马。
翟邱不能再看下去了,她无比清楚,这样的对望,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是无休止的。
“主公。”翟邱骤然间开口道。
听到这已然在风中恍惚了的呼唤,段桑眼里的泪水戛然而止,只剩下了几个闪烁的光斑,仿佛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一般。
翟邱微微笑了,仿佛带着几分无牵无挂的释然。心里念道:“我倾慕于您,已经很久了。”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回吧。”
言罢,猛地一拽马头,转过了身去。
明明此刻他的眼前只有灰白的天幕和腐朽的黑砖城墙,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一副少年人寒风中凄楚的面容,仿佛镌上心头的幻象,又仿佛深入骨髓的遗憾。
愈是不忍,愈是想要回头,愈是只有一条路可走,愈是快马加鞭。
城墙内,古道上,一人一马疾驰而过,如若雷掣,马蹄声阵阵凄厉,响透了半边城墙。留给段桑的,便只是那个决绝的背影,而不是马背上那人隆冬十一月里殷红的眼眶。
“驾!”翟邱吼得撕心裂肺,任凭马背颠簸,周遭恍惚,却只是忘我地纵马,仿佛生怕背后的人看出她的不舍,瞥见她的苦楚和压抑。
终于,那一人一马的背影还是被这压抑的天幕越拉越长,消失在了天地交汇的弧线处。
此一别,便不知今生能否再相见了。
(九)
长北的岁月因没有分明的四季而显得格外漫长的。
自别后三年,翟邱的世界里便只剩下了严寒飞雪,战乱残骸。大雪掩埋了暗红的血迹,斑驳不一的红色创痕自城关一端向群山之中横布数里。人们从号角声中惊起、睡去,或永远地睡去。
“报——”小卒步履匆匆,冲进营帐。将军端坐在正座上,见此情形,面不改色。
“南都来报,三月初,西南寇乱犯上攻破了南都城。”小卒端着信笺单膝跪在账下,一动不动。
翟邱瞳孔骤地微缩,勃然怒斥道:“三月初的事情为何过了月余才报?!”
“回将军,当时渭南军正北上,消息一出不日便赶到了。长北战事吃紧,恐乱了军心,故截留了消息,待到即将克敌破城时才将小人放出。”小卒略带慌乱的回答。
翟邱听罢,松了一口气,将人遣了下去。
也许是中原入春,长北的战事也缓和了起来。
只是翟邱自上次小卒来报后一直没由头地暗自担心着什么,连着几回梦中惊起,可能是对南都城里那人担心得过度,乃至乱了方寸。细想想,战乱离散,翟邱日日目睹着人间悲剧,却恰与心头那人音信全无三载之多,思念的愁绪早已结成了乱麻,不然也不至面对一条根本不值担忧烦扰的信笺诚惶诚恐。既然战事由退转进,大局已定,翟邱打算带着这捷报亲自回南都看看。
正于筹划回家这几日,南都又来了消息。传信笺的小卒脸色阴沉冷漠,使得翟邱还没听到消息,心却凉了一半。
相峙片刻,二人都未开口,营帐中并非死寂一片,可翟邱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小卒哑着嗓子,缓缓开口道:“渭南军救驾去迟,主公于宫府一战中殁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拉得很长,在那一瞬间,翟邱关于段桑的记忆接连浮现在翟邱眼前,随后翩然飘散、化为泡影。她突然听不见了,说不出话了,她的世界万籁俱寂,连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
原来褪去年华粉饰,家国束缚,翟邱的心底竟然一直都是这样的干净,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段桑。
(十)
“西南贼寇勾结护卫军攻进了南都城,俘虏了主公。渭南援军到时口贼将人质擒到了城墙上,威胁渭南军,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行军谋略之事,消耗士气,恐要生变。主公良善,不忍看到渭南军为他涉险,一头撞死在了城墙上。骤然间渭南军愤愤而起,攻入宫府,大获全胜。”
翟邱飞也似的驾着马,横穿林间小路,道旁树木已然在她眼中恍惚得不成样子。副将、官差的话与嘈杂的马蹄声混作一团,在翟邱脑海里不断恍着。
“将军,从南都至长北,信使送信每日只休两个多时辰,途中换了三匹马,却也是用了五日才到。您即使现在回去,一刻不歇地赶路,少说也要四日,不论如何都是见不到主公最后一眼了。”
“先主去得早,只留下了一儿。主公生前又体弱,无一妻一儿。如今大统无人可继,南国的气数,怕是......怕是真的要尽了。”
翟邱眉头紧锁,死咬着牙关,狠狠勒着缰绳,恨不得一步一赶马。
“话本上说妻子该是自己的倾心之人。”
“主公没用的话本看太多了,您都是快要弱冠之年的人了,怎能了无家室?更何况您要为大统着想啊。”
“我......我身子不好。病好再议。”
马蹄过春草,不知王孙归何处。长北铁骑狠狠踏入南国的泥,疾驰其间,蹭过春草无数,但觉悲凉。这样的光景,翟邱眼前联翩翻起了往昔与那人相处的画面,或许嬉闹或许严肃,净是碎成一片一片的,串连不起昨日种种。最终记忆没入脑海中偏僻的一隅,停在了三年前自己纵马长街,那人凄苦相送的泪眼里。至此,回忆终了,只剩下当年的那滴没有如愿送进彼此眼中泪珠。
如此疾驰奔赴南都,真不知是为了朝中大局,还是为了那个只有你的昨日。又或许,是找寻当日长街疾驰出城的感觉,仿佛只要翟邱一回头,他就还等在那个归处。
(十一)
清晨的南都北城关残存着初春的最后一丝苦寒。
北城门刚开不久,城门吏便见了这样一位满身尘埃风霜,两眼疲态的灰袍使者,多少有些诧异。凑近一看,竟是南国的镇北大将军,连忙行礼恭候。
翟邱缓缓经过城门,用那疲惫沙哑的声音问道:“主公呢?”城门吏顿住了,翟邱话里的称呼以及平和温婉的仪态使他格外诧异,仿佛此时他所说的主公不该躺在那冰凉的棺椁里,而是正危坐在大殿上,就像平日里那样,等着她出差返还或是凯旋而归。城门吏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愣愣地盯着翟邱挂满红丝的双眼,过了片刻后才开口道:“回将军,出殡的仗队此时应该已出南城门了。”
翟邱看着前方的内城,将城门吏的话听进去了,却没有理会,似乎被什么抽走了魂魄一般,一紧缰绳,向城内疾驰而去了。
一路风霜奔波,至此,又跨过道道灰墙,最终在主公府前戛然而止。
春日初晨的露水沾湿了地面上灰色的砖石,将内城的氛围衬得无比阴郁,像是临别那日的天幕一样。
翟邱略显笨重地翻下马,出奇地踉跄了一下。
也许是知道再也追不上出殡的仪仗队了,也许是终于放弃了什么,她无助地顿在原地,生平第一次不知所措。
她双腿一软,倏地跪在了原地,她紧紧咬着嘴唇,像在酝酿什么,又像在压抑着什么。继而缓缓地将一只手推了出去,悬在空中,微微地颤着,像有什么游丝一样的东西自她的指缝里流散了出去。
酸涩感几乎贯彻到了翟邱身体的每个角落,终于,泪如泉涌。
“我......我还没有看见你最后一眼。”翟邱哽咽着,“我......我还没有看见你最后一眼啊。”
翟邱颤抖的手最终落在了地面冰冷的石砖上,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侵入她的心脾,逼出了她如鲠在喉的哭腔:“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倾泻的泪水放肆地打在了地上,成了石砖上斑驳的印记。
也许经久之前的朝夕相处不过是大梦一场,可此刻的痛楚却是无比真实的。
无人知晓镇北将军九死一生,如今千难万险赶回南都,却又为何长跪于此。她自己却明白的很,这里正是三年前离别那日,主公将她送至的地方。
当初那一别,终于还是再也不见了。
(十二)
三福遥遥地望见了镇北将军落泪的样子,而眼前浮现出的却是主公被困禁中时的愁容。
也许只有他看出来了,主公这三年过得并不开心。段桑比从前要更刻苦,更勤于政事,只有鲜少时候会闲暇下来,去往日的长廊下待上一待,随便翻些书目。可段桑并没有把书看进去,而是盯着长廊旁的一个门洞发呆。许是君王自多愁苦吧。
“你说,她当时为什么要在将军府翻偏院练剑啊?”这是某个梨花带雨的春日里,段桑看书时于漫不经心间问出来的。
当时候在主公身边的,正是三福。到底是和主公一同长大,无人在时,三福说话难免会僭越一些。于是反问道:“主公当时,又为何一定要在此看书呢?”段桑笑了,笑容温和惬意,一如往日。
主公就这样日日等着,日日盼着,却盼来了西南的贼寇。
三福与段桑在慌乱中失散,三福死里逃生,段桑却被贼寇掳走,困于主公府中。
三福永远忘不了那日。贼寇兵甲不足,无力应战,将段桑押上了城墙。当时段桑已然被折磨得不像人样,面色苍白,眼眶殷红,遍体鳞伤,身上被捆得死死的,尽是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凄楚模样。
无法挣扎,无力抵抗,他不知道段桑当时经历的是怎样的痛苦,该有多么无助。自然也不知道一向柔弱畏却的他为了渭南军能够安心破城决绝撞向城墙时鼓起了多大的勇气。许是在那一刻,主公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了他心里那个大将军永远先他一步,护在他身前时决绝勇敢的模样吧。
主公走时,携着一双腥红的泪眼。人们常说自杀的人往往决绝,亦或者了无牵挂,是不会落泪的。也许段桑是舍不得走吧,许是他还留了一个想见却又不得相见的人在这世上。
(十三)
段桑走后,主公府里设了将军殿。翟邱既当将军又当魁首,守着他的疆土,如此,过去了许多年。
直到这日,北军破城。
将军的心里却还是只有段桑的那句话:“南国本就是诸侯国,为自保才随群雄起兵称王,若从仁义之说,早该亡了。身为主公我本不该这样说,可若真要让我用国运和疆土换取什么,我希望这天下百姓可永避战事,富足安乐。”段桑说这话时的神色是那样温和纯真,早已镌入翟邱心头,那话如临耳畔,那人,仿佛眼前。
南军可降,而她不可,她要陪那个人一同,永远留在南国。
今日的天光是那样的好,是长北战事每一次胜利时的样子,是娘亲在世时微笑的样子,是那段往昔岁月里以舞剑为名偷看看书少年时的样子。
翟邱淡淡地笑了,却不觉泪水已然充斥了眼眶,濒临决堤。她迎着这渐远的天光,缓缓地抽出了那把带了些锈的黄铜剑。剑锋映出她饱经沧桑的面庞,至此,她才终于明白,那些人永远停在了过去,而自己,却已不再是少年的模样。恍惚间,铜剑上的面容与往昔岁月中深沉隐忍却又不断逃避的自己渐渐重合,少时的自己,如在眼前。
她终于释然地笑了,提起长剑,架在了颈间,缓缓阖上了眼。少年的面庞便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仍是带着那样的盈盈笑意。翟邱拂袖一挥,血与泪便与天光相融,暗红在璀璨的掩映之下侵染进了大殿长阶,将她这一生娓娓道尽。
她的眼前却早不见了这一切,而是只剩下了漫天梨花似雪、一个领着自己的太监、望不到尽头的宫墙,还有一个廊下的白衣少年。那少年似天外来物,乌黑的发丝在尘埃里微散开,还面带着些许烂漫无瑕的笑。翟邱看呆了。只是这一次,二人没有草草掠过。那少年仿佛早就在此等候翟邱许多时候了一般,于廊下微微抬起了头来,同时露出一排白牙,恣意却又温和地笑了起来:“是诗经,卿要一起来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