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祖父讲予我们的,当然不是指我们,甚至在我们小时候是不被准予倾听的,准确地说祖父是诉与那些未知晓而却又应当知晓的人听的。而我们这些小孩则是偷听来的,尽管如此,仍旧被我真切地记下了,并永生不忘。
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那时是一九七五年,祖父是一名小学教师,学校离住家五六里地,他每日往返学校与家之间。贫穷的岁月,饥饿的国民,夜里明晃晃的月光照耀着大地,村民们就着光亮在田间地沟刨食,蛐蛐,蛙类,田鼠,螃蟹,蝗虫,草根,野菜当然是没有了,只要是看到仿佛似乎可以果腹的一切什物照单一并收拾,此时稻田刚刚艰难地抽出嫩黄的花穗。悲惨的岁月,很多人养不活自己的孩子,三四岁的孩童仍尚未学会立身行走。祖父每每在漆黑的雨夜疾走在荒野里,鸟鸣绝迹,雨声扑簌,忽然听着婴儿的啼哭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直到望见朦胧的家窗的亮光,又听见祖母熟练地使用铡刀切断猪草的声音,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七八月时动乱来到了山村,灾难降临了,为避免抄家落狱,一个可怕的深夜祖父母趁孩子们熟睡之际把一个牛皮包裹塞进了炉火,那是祖父的一位堂叔从台湾托人捎来的书信、什物和散币,火舌窜窜,这些包含着全家族人的念想与希望便化作了灰烬。天蒙蒙亮时,祖父的一位姨娘前来拍门报信,昨夜表兄被一群人带走了。祖父一惊瘫坐地上,他的表兄前身是地主之家,大祸难逃了。
正午时分,护国卫队的战士们雄赳赳气昂昂押着犯人们从公社出发,一路朝北边镇县出发,向祖国禀报邀功去,激愤的人群,举着斧头镰刀,扛着锄头铁铲,咒骂着倒霉的犯人们的祖先,列举他们十恶不赦的罪状,青年们朝他们投掷石块,朝他们头上、脸上丢石灰粉、大粪、烂菜叶和死老鼠。犯人们面如死尸,跟鬼一样,已被打个半死。
游街示众了几天,有两个犯人在路上死去,隔一天夜里,又一个在牛棚里自缢了,护国大会上,给他定的罪名是畏罪自杀。
那位表哥眼看凶多吉少,祖父从公社的牛棚窗子偷看过他一眼,他被几个民兵吊起来挂在房梁下,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民兵轮番逼问他。
“说!金银藏在哪里?”
“啪!”
“说不说?!”
“啪!”又是一鞭。
犯人又晕死过去。
祖父流着泪从公社回来,坐到后半夜,喝了酒,嘱咐了祖母一些话,收拾了包裹拿了纸笔,连夜赶去县里,他决计冒死救他的表哥。
他是天亮的时候被捉住的,那时他离县里只有四里路,从县里回来的护国卫队把他迎了个正着,从他的包裹里搜出了纸笔,连捉带赶把他带回了村公社关起来。
第六日,他的表哥眼看就要断气了,爱国者们不死心,非要逼问出他藏匿的金银财宝来。那位姨娘三天前已经死去。
行刑是在一个炎炎烈日午后,刑场是村西头一片树林,犯人被士兵们拖了进去。犯人似乎宁死不屈,他们懊恼又悲愤不已,终于决定赐他一死。
刑具是一把锄头一把尖刀,在野草齐首的荒野里,一个人朝他胸口凿了一锄,又给了脑袋上一锄,鲜血喷涌而出,犯人闷哼着,仍有气喘。
他们决定啃食他的肝,另一个人拔出了锋利的尖刀。
犯人挣扎了一下,缓缓道:“等我咽气了,凉了你们再吃……太疼了……”
尖刀戳进胸膛的时候,他咽了气。
勇士们随后分享了他的肝。之后为首的那位,勒了勒腰上的皮带,满意地转身朝向死人的家里去了,那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
女人蹲在门口,也像死人一样,双目猩红,听到来人亦无动于衷。
“嗯哼!”来人咳了一声,说道,“你随我去,今晚就走。”
女人一动不动。
“嗯哼!”又道:
“那条命还在,要不要,全在你。今晚就走!”
这才听见了凄惨的哀嚎声。
黑暗淹没了整片大地。
关在牛棚的祖父没有被责打,被饿了两天,看押的是一个老熟人,现在当了队长,他欣赏祖父写的一手好字,可是也觉得那并未有多出息。
“说吧,你去县上是什么企图?”他审道。
“无企图。”他答。
“那纸笔是怎么回事?”
“文人随身之物。”
“与罪人究竟什么关系,去县上与他可有何关联?”
“表兄弟关系,去县上是买药,娃病了……”
“好,那你去吧!”
他放了他。
祖父出了牛棚,转道向县里奔去,迎他疾愤归乡的表侄子,第二天早晨他在县上截住了他,嘱他立马弃乡复返北上永不回头。自己则回乡村去埋葬他的表兄去了。
但凡暴风雨过后,天地万物皆更新。
广野上绿苗青翠勃发,却也满满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