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系列心理记录探讨的是父母和长大成人的孩子之间的交流问题,周围有着太多的例子,俯拾皆是,所以引起了我的关注,摘取其中几个和大家分享,希望有类似心灵经历的我们通过讨论和反省,最终走出漫长的童年,真正成为独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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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没有“良心”的指责
在落地窗的咖啡馆里,简已经喝了第二杯拿铁,而她等候的人却没有到来。
现在脑海中回想的是昨天的电话,电话那头的母亲显然已经怒火中烧,隔着电话,母亲尖锐而气愤的声音在出租车中回荡:“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怎么这么多天没打电话来?你当我死掉了?这日子过得真没劲,你这个孩子就是白养了,有你没你都一样。”
简把话筒拿开一些,从后视镜内看到了司机有几分探究的眼神,于是她只好尴尬地又把话筒贴回耳边。
“……我上个星期生病,你也不知道打电话来。这样好了,你就索性不要来了,也不要来看我,也不要把我当你妈。”可是,你一直在生病,简心里对自己说,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每次都是一样的抱怨,每次都是一样的责怪。
“我要打电话给你爸,你现在只知道你自己的家,只知道你爸,不关心你妈。我现在老公老公这个样子,儿子儿子这个样子,现在女儿又是白养的。你说……”
简完全可以想到妈妈现在的样子,头发蓬乱,有一绺不太整齐的刘海贴在额角,手边放着老花眼镜,这是用来看电话号码的。穿着睡衣,坐在床头,翘着脚搁在不远的陈旧琴凳上。房间很小,几乎一转身就撞上家具,妈妈的表情一定很气愤,细长眼睛里闪着水雾般的亮光。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我怕,我真的害怕打电话。简在心里小声补充道,母亲的电话一直只有三个话题:生活对她不公平,弟弟多好或者多坏,自己的健康问题。在每次电话起承转合之时,总会抱怨下家人,而简却无法面对这样沉重的电话。
小时候未记事起,父母便离异了。父亲没有再婚,过着孤独忙碌的生活。母亲却接连组织了两次家庭,却又关系破裂,现在她和已经离婚的继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彼此憎恨,又彼此依赖。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又渐渐飘远:“我看你微信里日子过得很好,也不想到给我打电话。”可是,我的微信照片是发给你看的呀,简心里说,我的工作忙碌,回家后都不想说话,所以就发些照片报平安。
她的思绪又飘到了那条窄小阴郁的弄堂里,各色衣服挂在半空中,有些还在渗水,童年的自己穿过弄堂走进楼梯叮咚作响的小楼,母亲总在二楼的共用厨房中忙碌。
“过来。”还显年轻的母亲把简叫过来。“你这个假期要看好你弟弟,作为姐姐这是你责任,你弟弟将来要靠你,你要有良心。” 简点头,摸着手里图书馆借来的书,寻思着怎么在这漫长唠叨中躲进屋去,然后可以沉浸在书的世界。
弟弟贴了上来,他是个有酒窝的小胖子,看上去很可爱,简也喜欢这样的弟弟,只是不喜欢带着弟弟在附近逛街时候,婆婆妈妈们的“善意”问候:“你妈喜欢你还是你弟弟?你爸最近没打你们吧?叫你妈来打麻将?”
妈妈挂断电话后,简又打了个过去,习惯性地道歉,请求妈妈的原谅和体谅,然后说:“周六我来你家。”
“不要你来。”显然妈妈还在赌气,年纪大的人怎么还像小孩子呢,简也叹气。“我要来的。”
“我没空,我也要出去玩。”妈妈说道。
“那么周日呢?”
“也没空。”妈妈说完,简沉默了。接着妈妈说:“我要告诉你爸,你这么没良心,我不要来你的家,你公婆不拿我当人,每次我来他们饭也不烧就出去了。”
简无语,然后电话被妈妈挂断了。
后来终于约了和父母在咖啡馆见面。咖啡透着苦味,简想:为什么我看得透那么多事情,独独看不明白自己的母亲?童年时候的母亲,活泼善良的文艺女青年,喜欢读美国作家德莱塞的《珍妮姑娘》和《嘉里妹妹》,又或者是莫泊桑的《俊友》,跳非常出色的交际舞,唱非常棒的越剧唱腔。
独独那样的她,生活却并不幸福。往往在没有看清对方的情况下就以终身相托了,又在经历苦难后把一切发泄到自己的生活中,甚至发泄到女儿身上。
“我死了。”妈妈往床上一倒,“你就是孤儿了,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我现在要死了。”接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简开头以为是玩笑,并不当真,但也不觉得好笑。过一会儿,她和妈妈说话,对方没有反应。又推推妈妈,她也不动,于是简开始急叫,最后无助地哭泣。妈妈爬了起来,摸摸简的头:“算你有良心。“
那时开始,简有种害怕,她总觉得妈妈会离她而去。但之后的十几年,她们的命运实际互相捆绑,形影不离,一直到简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丈夫公婆住在一起,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不孝吗?简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我也不知道答案。我那么害怕自己的妈妈,我担心她,关心她,但是对她又充满无奈。
为什么妈妈的生活就是一场悲剧?简无数次劝她改变,离开现在这个气氛僵硬的家庭,和弟弟搬出去开始生活,妈妈却不置可否。无数次劝说失败后,简也收起了局内人的同情和眼泪,开始以局外人的心态看待自己母亲的生活。
我,不想过这样的人生。虽然简肯定爱着自己的妈妈,但是她深为厌恶甚至恐惧这样的生活,妈妈的一辈子总是努力在抓住什么人,丈夫,孩子,家庭,事业……但是无论她试图抓住什么,什么就离她远去,最终她变成了一个满腹怨言的妇人。
我想念那个妈妈啊,在阳台唱歌,带我去郊区公园荡秋千,对邻居都很关心的那个妈妈,现在那个妈妈去哪儿了啊?
简的自语显然没有答案。咖啡馆的门推开,走进一位因为苦闷而嘴角下垂的中年妇人,穿着很得体,但面部的晦暗之色却透出她内心的无奈和阴郁。父母都陆续来了,新一轮家庭会议即将展开,而这次是批斗大会还是家庭谈心,简无法预知。她推开了手边的咖啡杯,站了起来,静静地迎向自己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