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乞丐

      在我八九岁年纪的时候,脾气不是很好,容易生气,加上性子顽劣,又是男孩,所以家人拿我几无办法,却只得忍受着,但凡有不顺心如意之事,我便横着眼睛,瞪着家人,由于年纪尚小,他们都让着我,不与我计较,由是我那小气而又倔强的脾气,在很长一段时间,让人头疼。

      “这个娃娃,少时性格乖张些,等长大以后便随和很多。”说这话的是个乞丐,我原本是不记得这句话的,只是奶奶时有提起,我这才想起童年时候与朋友一起调侃过的乞丐:一身破烂衣裳,个子不高,穿一双破解放鞋,走起路来有驼背,络腮胡须,蓬头垢面——这就是我对他的印象。是了,他还有一个破口袋。

      听得村里大人们叫他“海扒”,于是我们这群小娃娃也是一口一个“海扒”。

      “海扒”不是我们大队里的人,虽然同在一个村,却属于龙脑大队,距离我们大队约有一千米远。他是乞丐,却有自己的家——不过是一栋破烂茅屋——我见过的。他经常出来走动——我说的是到别的大队,我经常看见他,至少每个月一次。那时正是贪玩好耍的年纪,加上是农村孩子,放学回来免不了割草捡柴,喂猪放牛,不得许多快乐。只有“海扒”来的时候,隔壁的朋友便在我家屋檐旁边喊:“松,海扒来了,快来看!”于是我放下手中的柴火,交给姐姐,便兴致匆匆地跑去看“海扒”,其实也并没什么看头,一个破乞丐,前些日子是这幅模样,这会儿是这幅模样,过些天还是这副模样。只是一群小娃娃凑在一起,就算是颗石头,也能刻出花来,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一群孩子,隔着老远,便喊:“海扒”。等到他走近,我们又捂着鼻子散开:不愿闻他身上的臭味。这时便是众孩子的表演时间:一个人学着海扒佝着背走路的样子,另一个悄悄尾随在他后面,另一个冷不防喊一声:“海扒”。于是我们七八个孩子便都笑了。有人阴阳怪气地问道:“海扒,你的破口袋里卖的是什么药,能给我们看看么?”“海扒”并不回答,只是转过身瞧我们一眼,便又继续向前了。我们便尾随他,直到他离开。这才哈哈大笑,各回各家。

    这样欢乐的时光是不多见的,因为“海扒”并非每天都来,于是我们便对“海扒”有些想念了,如果没有他,生活便少了很多快乐。

      “海扒”是我见过最有礼貌的乞丐,他的乞讨也自然别具一格:通常是找到主人家,站在家门口,歌颂主人家的“丰功伟绩”,又说“好人有好报”之类的话,总之,他要同主人家说上十数分钟,这才接受施舍,这仿佛是他牢不可破的规矩。另一个让我们这群娃娃奇怪的是,“海扒”从来都不要钱,当然“压岁钱”除外,他只要稻米,或者蔬菜。主人家给他钱,他是万万不收的,于是我们便嘲笑“海扒”:钱都不要,真笨!

      我时常有接连看到“海扒”的日子,便是村里有人摆酒的时候,那是除过年最让我们开心的时候,因为大人通常不管小孩,要不就是在帮忙,要不就是聚在一起打牌,总之,一旦村里有红白喜事,整个村便都放松下来,这时“海扒”定会来临。

      大人们是很尊重“海扒”的,不论是血气方刚的大哥们,还是成熟稳健的叔伯,或者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对“海扒”都很客气,譬如,在摆酒席的时候,“海扒”一人独占一桌,好酒好菜供着,让我们这群娃娃看的眼热。酒足饭饱之后,“海扒”便回去了,此时我们忙着玩耍,便不曾去理会“海扒”。

      逢年过节的时候,也能看见“海扒”。这些时候他不是来乞讨的,更像是做买卖的。我依稀记得有年端午节的时候,家里面煮了鸡蛋,包了粽子,奶奶在我额头上抹了雄黄酒,说是驱邪,这时“海扒”便来到我家门前,站在门口。奶奶见了他,便说道,“‘海扒’你来了。”语气中颇有一丝欣喜。“海扒”听得奶奶的呼喊,便从那黑口袋里取出几个圆盘,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糍粑,便顿时没了兴致。端午节不应该吃粽子么?我在心里笑道,谁还爱吃那难啃又粘嘴的糍粑?却只见奶奶走进厨房里,从储存糍粑的水缸里拿出好几络糍粑,远远多于“海扒”给奶奶的几个圆盘,奶奶又拿了好几个粽子和鸡蛋,添上一碗米,一起塞给他,“海扒”收下奶奶的馈赠,又同奶奶念叨好久,这才离去。我不愿听他们的谈话,便拿着几个粽子去朋友家窜门去了。直到晚上吃饭,奶奶从锅里腾出一个圆盘,盛到我碗里,让我吃掉。“我不想吃糍粑”我嘟着嘴,一脸不乐意。“乖,吃了这个糍粑,这糍粑是用‘万家米’打的,吃了就变乖了。”奶奶哄我道,于是我只得吃下。不过却一如既往地皮,淘气,乖张,让奶奶和姐姐毫无办法。

      后来我才知道,“海扒”那破黑布袋里装的是大米,真的是“万家米”,“海扒”每到一家,便如法炮制,取得一碗米,并送出他的圆盘。因而我们大队里的男娃,都吃过“万家米”打的糍粑,却没有一个安分守己的,爬树的仍旧爬树,小气的仍旧小气,贪玩的仍旧贪玩。反倒是姐姐,从不吃这些, 却是一个典型的乖娃娃。

      “海扒”无处不在,却也并非都在乞讨。偶尔能看见他在学校的垃圾堆旁捡破烂,一双黑得透底的手,在垃圾堆里翻来翻去,此时我便感到一阵恶心,因为我吃的“万家米”糍粑便是用这个口袋装的。时而“海扒”也做一些营生的事,譬如来村里收“猫耳朵”,每次我和朋友去山上摘了“猫耳朵”,便希望立即有人来将它收走,这样便能换取零花钱买水果糖。那段日子,我确实很想“海扒”,竟有一种望眼欲穿的感觉。

      除了在村里见过他,我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几次赶场,也见过“海扒”好几次,这时“海扒”手里拿着一根扁担,绑着那个黑口袋,颇有点像赶场的农人。这时往往有队里的长辈说话:“海扒,你也来赶场了。”“海扒”只是笑着点头,便走了,我们在半山坡歇息,却能望得见“海扒”早已过了山口,影子都不见了。

      后来我上了初中,便转到镇里念书,爸爸在镇上谋生,一家人也都搬到镇上,因此回去的机会便少了,只是逢年过节回去给老祖宗上香,才有机会回老家看看,不过都没能见到“海扒”。

      再没能见到“海扒”,不过我的性格确确实实变了,不如以前那么乖张,性情也平和很多,加上人长得老实,对奶奶有孝心,在附近落了个好名声,直到现在,附近的老人见我回去,都说我心肠好,加上念了大学,便成为他们教育孙子的榜样。

      我也不知道,一个如此调皮的孩子,仅仅是几年时光,便完完全全变了。父母很少管我,因为他们都出去谋生了,好几年我都是一个人在生活,我也听得见附近许多同龄孩子,不是退学便是外出打工,就连许多成绩胜过我的同学,也都倾颓了,所幸的是,一个不被看好的孩子,反倒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去年我和父亲回老家给老祖宗上香的时候,我在车上看见“海扒”,他仍旧是十多年前那副模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村里的人大多搬到镇里了,他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到各家讨米,而我们也再不能吃到他的圆盘——“万家米”打的糍粑,我突然感觉有些孤独,或许那种日子再也不会来,那种快乐早就烟消云散了吧。

      我在车上看着他,他似乎心有所感,也看向我,我想:他一定不会记得我,我也再不可能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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