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历腊月三十,我和丈夫乘坐飞机,两小时后,抵达陆安,一个曾经生养我们的城市。
走出机场,等了许久,未坐上出租车。忽然,漫天飞舞着雪花。无论是鲸都还是陆安,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下雪,看到雪花自然欣喜。仰头让雪花飘落面颊,冷空气肆意侵入脖颈,恍惚间,失去了时空,不知身处何时何地。
伸出手,任朵朵落在手背肌肤,转瞬化作水珠,冰凉浸入毛孔。身体的记忆将我带入遥远的童年,那是外祖母、外祖父的乡下,也是我最亲近自然的幼年时光。
冬日里,山上到处都是红色水茶子,积了雪,缠着外祖父一同去寻找,挖开白雪,露出红嘟嘟的脸蛋儿来,我兴奋的不得了,像是寻到了什么宝物似的,将其摘来放在雪水中煮了吃。又在透明玻璃瓶中装满积雪,将折下的一株水茶子插入当中,真是别样的插花。
晴天,天空总是幽幽的蓝,云朵在那广阔的画布上慵懒的变幻着身形,棉花糖,茶壶,桌子,兔子,绵羊,鹿,正在喂养孩子的母狗,大鱼,一群小孩的模样,宫殿,城堡。
三五伙伴,躺在草地,不断的说着云朵变出的样子。幻想着,那遥远高空中是否有仙子,将那云朵当做手中的玩具,就像我们用花草树枝,石头,一遍一遍的炒菜、建造房屋。
在草地上肆无忌惮的打滚,寻找石头地下藏着的昆虫。夜幕还未降临,便开始睁着抢着看谁先找到夜空中最先出现、最闪亮的星星。不耐其烦的数着星星有几颗,喜滋滋的听外祖母讲故事。
中午十二点,我按响门铃,听见孩子奶奶喊着,“小墅,快出来,爸爸、妈妈回来了……”
门开了,儿子站在奶奶旁边,个子刚及腰部,右手紧攥着她的衣角,他的眼神里,透露着一丝不知所措,好似看见进来两个陌生人。就像在鲸都时,我们有时候恍惚间会忘记自己有个孩子,兴许他有时候也会忘记自己有父母吧,或者想不起父母的脸庞来。丈夫蹲下来将他抱在怀里,“儿子,妈妈一会儿给你看看我们带给你的新礼物。”
简单问候后,小墅奶奶又进了厨房给他爷爷打下手。
我赶忙进卫生间将热毛巾整个儿捂在脸上,鼻尖逐渐感到温热起来。出来时,见儿子的房门虚掩着,地上好似掉了什么东西。推门而入,书桌上正散放着水彩笔,绘画本上的画还未画完……
画本的一幅幅画作,令我感到震惊。联想到放寒假前幼儿园老师打电话说,他的手臂上有几处牙咬的印痕,但并未与任何同伴发生矛盾,怀疑是孩子自己所为。当时并未重视。平日里,爷爷奶奶都说孩子省心懂事,自己喜欢学习,老师也喜欢他。心想,他马上就上一年级了,过了年就将他接到鲸都去。
而此刻我却感到有些莫名的酸楚……后怕……将他紧紧搂抱在怀里,贴着他温热面颊,作为妈妈,我一时不知道可以跟他说些什么,他总是表现的安静、乖巧,我静默抚摸着他的手指,犹疑新礼物是否真的适合他……他的幼年时光和我的是那样的不同……
孩子爷爷端出一小盆用面粉在开水中搅成的浆糊,“来,今年,你们一家三口一起贴春联吧”。我并未真正懂得,他老人家为何还要一直坚持用浆糊贴春联。往年,贴完春联之后,会燃放鞭炮才启动团圆饭。如今,出于环保,整个净相城,市区,城郊,乡村,已禁止烟炮了。
团圆饭不像往年,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卤菜,今年的是一些热炒的家常菜。我们早已经商议在家团圆后,一起去南方温暖城市过一个不一样的春节。机票已经定了初一清晨。
我和丈夫约定假期远离手机依赖,饭后,雪仍簌簌而下,树梢枝头,地面,已存了些许,带着儿子去小区林子漫步。
回来时,父母正看新闻,突然得知噩耗,某地爆发病毒引起的疾病,人传人速度惊人,净相也已经有两例感染者,人们要带口罩,穿防护服才能出门。机票也只能退了去。
没过几日,我们已经买不到医用口罩,我和丈夫带着棉布口罩,头戴头盔出门,走路到超市入口,工作人员都裹得严严实实,消费者都相互尽可能间隔距离,好似身边经过的人都是携带病毒者。
紧接着,便是整日待在家中,好像一家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密过。
……
第二十九天,夜色渐深,终于,我毫无睡意,恼人的乌云紧紧追随着微弱月光,丈夫酣睡呼噜如同乌云的脚步,烦躁毫无征兆的袭来。
莫地,生出疑惑,我为何会在这里?我是谁?直击灵魂的发问。这个躺在身边的人,从不会察觉我是否有什么异常,永远可以安睡的本领令人羡慕。这些年的忙碌,是否真的就是我想过的生活?物质条件日益优渥,却并未觉得活出了自己想要的,并未觉得欢喜。
翻看以前日记,曾经是那样敏锐,心怀梦想,倔强的女子。将所有来往信件、物什,燃烧,化作灰烬,埋入土中,七年恋情,化作往昔,人生从此走向另一个轨道。
26 岁的尾巴上,相亲,迅速结婚,生孩子,将孩子留给老人。随同丈夫,多年在鲸都打拼,力求挣脱命运的枷锁、活出人生的精彩。一股脑儿的工作,快马加鞭,心灵变得钝化,失去探索心,生活如同在疯狂赛道上惯性前行。
“倘若那时,做出的是另外的选择,继续相恋,同他结婚,即便贫穷,人生体验是否会有所不同?”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搅的我整夜未能入眠。
当太阳开始冲破阴冷云层,照射大地,坐在书房飘窗上能清楚看见对面公园里的玉兰结出大朵白色花苞,一一数过,比昨日又多出一朵。
一个念头袭来,现在,你为什么不开始写小说呢?那不是你埋在心底的梦想吗?你还在等什么。
35 岁,我决定开始写一本小说,因为,我想重新活一次。兴许,这能让我看见人生另外的可能性。
主人公的名字几次更改,沈可心,当我打出这三个字时,我确认了不再更换。她历经彷徨,寻找出路和救赎,她可以透过重重面纱看到自己的本心吗?她可以遵从自己的本心,过自己的一生吗?
那年,她刚刚 20 岁,怀揣着写作梦想,还不知道未来会遇到谁,将来会做什么,会过怎样的生活。时常在文字里诉说,时常抑郁寡欢,时常迷惘。所幸,依旧憧憬着未来的可能性。所幸,遇见爱情。所幸,从未放弃过生长。
一个念头,如同一束光,打到哪里,哪里便被照亮。我拥抱着光,如同乘坐时光机器,拿起时间的笔,重写人生的路,不知最后又会走到哪里?是否会走在积满白雪的陆安小街,漫步听雪声、踮起脚尖抚摸着他的满头白发。
带着未知,每日五点晨起,身体逐渐找回记忆,习练瑜伽四十五分钟,写作整个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