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春十三娘》

楔子

绍兴十一年,秋,七夕,乞巧佳节,

名满临安的春风楼出了桩震惊全城的大事,

老板娘春十三娘失踪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1、

入了七月,刚立了秋,暑气未消,按理说,正是闭门喝酒吃蟹的季节,临安城东市的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两旁摩着肩簇拥着蹬足翘首的民众,酒肆茶楼二楼临街一侧的栏杆后也都挤满了客,大伙儿都想瞧一瞧,这独领风骚的花魁头衔今年是要花落何处。

伴随着石楼牌坊前九声震天雷响,风月行里数得上名号的花倌各着盛装一窝蜂似的涌上了街头,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精心装扮的花车缓缓前行,金童泼水,玉女撒花,引来阵阵欢呼。

临安城的花魁选评乃是官府筹办,先由城内颇具盛名的才子开堂会指点“评花榜”,参与遴选之人必须是风月行内未开苞的清倌艺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在考校之列,待到考评结束,由官方执司确定最终入围决赛的五人,这五人通过花车巡游一决胜负,花车巡游途中,路人根据遴选者的才艺高低将自己手中的十两一支的签筹投入自己中意之人的花车之中,所获签筹最多者夺魁。所以临安城的花魁选拔,不仅是才艺姿色的考校,更是各位参选者背后东主财力的比拼。

春十三娘端坐在崇德楼二楼雅间的包厢中,隔着栏杆,稍带玩味地瞧着窗外,陪在她身侧的是丫鬟春桃以及临安城年轻一辈里风头最劲的人物,江南大侠柳如风,此人便是春风楼的当家东主。

春十三娘名字里没有春,也并非排行十三,得名于她早年间行走江湖时赖以成名的春十三剑,至于她的本名,此去经年,早已相忘于江湖。

“相公以为,今年的花魁会是哪个?”十三娘瞧着表演,把问题风平浪静地丢给了柳如风。

“我自作主张,给笙箫阁的头牌花弄月投了十万两银子,花姑娘应承事后会到春风楼摆一年堂会,以作答谢。”柳如风从远处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余光在春十三娘的眉宇之间一扫而过。

十三娘听罢,嘴角轻笑,调侃道:“银子花了,若是弄了个人财两空,当家的莫不要伤心才好。”

柳如风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娘子说笑了,为夫此举皆是为了春风楼,花姑娘若是能在此次大会中一举夺魁,定能助我春风楼在临安城五楼之争中独占鳌头。”

东库的太和楼,南库的和乐楼,西库的太平楼,北库的春风楼再加上中库的和丰楼,这五座以楼为名的庞然大物构成了临安城纷繁复杂的商业体系,台面上的盐粮面米、茶楼酒肆、南北通货,暗地里的兵器粮饷、杀人越货、贩卖人口,大小生意无不是通过这五楼从中串联沟通。

春十三娘和柳如风各取一字得名的春风楼明面上做的是酒楼生意,私底下也少不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买卖,平日里春十三娘掌管的是明面上的交涉,柳如风则经营私底下的沟通,夫妻俩琴瑟和弦,春风楼虽是这五楼里的后起之秀,却也是势头最盛的那一个。

五鼓已过,东市的街道上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震得茶桌茶具叮当乱颤,引得春桃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远处张望。

笙箫阁的当家花旦花弄月排在最后压轴登场,笙箫阁的花车一出场立刻惊艳四座,配饰的奇花异草暂且按下不表,单说中央汉白玉石雕琢而成的两层楼高的净瓶拈花观音,便足以让其他花车黯然失色。笙箫阁头牌清倌人花弄月着一身飞天仙女的轻纱薄裙,手持一把鎏金紫玉琵琶,单足立于那玉观音的拈花指尖,一手弹奏一袖起舞,仙乐飘飘,曼妙绰绰,一时风光无两,签筹如疾风暴雨纷纷而下,花魁之选到了此刻便再无悬念。

花弄月天生一副好皮囊,墨染珍珠般的眸子含情四顾,一颦一笑勾了魂魄无数,又见她玉步轻摇,衣袂翩翩,在欢呼叫好声中缓缓走上崇德楼,面对左右也只是颔首致意,路过柳如风的包厢时,却是对着二楼柳如风的方向一欠身深深道了一个万福。

柳如风缓缓起身,环视全场,手中折扇一展,露出扇子上四个龙飞凤舞的隽秀大字“长河落日”,只见他脚尖轻点,身形缓缓而起,左脚在栏杆上微微一借力,便向着舞台中央缓缓落去,潇洒飘逸,猎影卓卓。

柳如风一抬手,将早已摆放在那里的花魁桂冠戴在了花弄月的前额,四目相交,花弄月眼中波光粼粼,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感动。

“大娘子,这小狐狸精在勾引大爷呢,隔着这么远,狐骚味都冲到脸上了,您也不管管?”春桃勾着身子看向舞台,一脸的愤懑。

“少见多怪,这些年勾引你大爷的狐媚子还少吗?多了她花弄月一个?”十三娘掩唇哂笑,并不为意。

“您倒是大度,哪天被这小狐精登堂入室,看您去哪里哭去?”春桃嘟囔着嘴,小声地嘀咕。

“我哪里去哭,你怕是没处去看,不过你哪里去哭,我却是知道。”十三娘举起手里的团扇,在春桃的前额轻轻一磕,继而笑道,“回头我把这些话转给大爷听,保管让他收拾你一顿,丢出府去。”

春桃也不害怕,做了个鬼脸,嘟囔道:“大娘子尽管去说,就让大爷打死了春桃,全了春桃的护主之心。”

“贫嘴。”春十三娘作势再打,这一次却被春桃侧身躲过。

此时,舞台中央的气氛已经烘托到了顶点,金玉坊的坊主吴富托着一只锦盒缓缓走上舞台,交到了柳如风的手中,柳如风一手托着锦盒,一手将上盖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一只金玉镶嵌的手镯来,就在众人以为柳如风会借花献佛地将手镯戴到新花魁花弄月的手上的时候,柳如风竟然一个飞身,一跃回到了二楼包厢,隔着栏杆,把金镶玉的镯子伸向了春十三娘。

春十三娘含羞一笑,也不做作,伸出右臂,任凭柳如风将镯子戴在她的手臂上。十三娘瞥了一眼舞台上的花弄月,新花魁虽然满脸堆笑,但眼中分明露出了一丝不甘,袖中的双手也被她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

柳如风当庭宣布,三日后,春风楼大摆答谢宴,一并举办慈善义卖,所得善款将全数折成现银,购置铁甲火器等军资送往前线背嵬军中,助岳家军北定金贼、收复山河,登时引来阵阵欢呼。

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崇德楼里众星捧月喊起岳家军的口号:

背嵬威武,大宋威武……


2、

车轴隆隆,闲马悠悠,绣有春风楼三个大字的帆布车厢里,柳如风含情脉脉地看着妻子,十三娘却用余光盯着右手腕上的玉镯,纤细的手指在光滑的玉面上来回摩挲。

“自打集会上出来,娘子便不曾开口,莫不是我做了花弄月的东道,娘子不开心了?”柳如风嬉笑着询问,用的也是调笑的口吻。

“大爷心中,十三娘可是那小肚鸡肠、不知轻重的女子?”十三娘峨眉微蹙,娇嗔反问。

“那自然不是,为夫当年初遇娘子时,娘子便已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豪爽之人,义薄云天不输男儿,这腹诽之事,不知从何说起?”柳如风长袖一摊,一副被冤枉的委屈神色。

“大爷欲借花魁大赛与那四楼一争长短,换做是我,也不会做得更出色,此事何错之有?”十三娘语气淡然。

“那娘子何故闷闷不乐?”

“我所不悦,不是为那花弄月,却也是为那花弄月。”

“娘子打的好哑谜,我只是武夫出身,若知今日,早些年该多读些书考个秀才。”

“大爷请看。”十三娘把镯子褪了下来,递到柳如风的手中,指着手镯内侧一行不甚明显的篆刻小字说道,“这四个字,可有毛病?”

“清风明月。”柳如风将玉镯上的四个字轻声念出,眼睛陡然一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折扇敲了敲脑袋,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说道:“是我唐突了,我与吴富说过,让他选一个带风字的文雅句子雕刻在内侧,不成想,他竟然选了这么一个昏词,惭愧惭愧。”

十三娘也作羞涩状,摆出一副小儿女的姿态,假嗔道:“十三娘虽是粗犷之人,可也是会有打翻醋坛子的时候,相公莫要逼我。”

“此事怪我思虑不周。”柳如风掀开车帘,对着前面赶车的管家吩咐道:“老刘,改道金玉坊。”

从金玉坊里出来,玉镯上的字样已经改成了“朝暮春风”,当柳如风把新改好的玉镯戴上春十三娘的手腕的时候,十三娘盯着玉镯意味深长地思量了许久。

等到了春风楼,马车安停妥当,主仆三人拾阶而上,跨过大门口时,门房老朱递了一封书信给春桃,说是一早上春桃家托人急急送来,等春桃姑娘回来,要她速速查看。

春桃一听这话,料想家中有事,当即展信来看,只看了三四行,便泪如雨下。十三娘接过春桃手中书信,信中大体是说春桃的父亲身染重疾不久于人世,想在临终之前再见女儿一面。

“春桃,先放宽心,收拾两件衣服再走。”十三娘向来雷厉风行,不等春桃来央求,开口便准了她的假。

“可是大爷说三天之后要大摆宴席,春桃这时候离开,怕是会耽误主子家的大事。”春桃眼中含泪,左右为难。

“不打紧的,府中这么多下人,不少你一个,再说了,养育之恩,不可轻废,你且安心归去,我与大娘子自有安排。”柳如风一席话讲得极为贴心。

春桃微微一愣,大爷平日里向来严肃,尊卑戒律极为严苛,她知道若是单独去求大娘子,此事应该并不困难,可大爷竟先一步说了这话,倒是让她颇为吃惊,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春桃,你跟随我多年,自与其他下人不同,便似家中的小姐妹一般看待,照理这事我该随你回去一趟,为你撑撑场面,可巧了我与大爷都脱不开身,便让刘管家随你回去一趟,也全了我们的心意。”十三娘情谊款款。

“正当如此。”柳如风在一旁帮衬。

十三娘又从袋中掏出一封银子,塞在春桃手中,说道,“少不得要使银子的,有备无患,快快去吧。”

“春桃谢过大爷、大娘子体恤之恩。”春桃当即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去后院草草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片刻之后,一辆马车匆匆出了春风楼。

暮色垂下,华灯初上,临安城夜市繁华,处处笙歌,笙箫阁前厅里宾朋满座,迎来送往的老鸨子龟公嬉笑怒骂,莺莺燕燕们招蜂引蝶的曼妙身姿引来放荡公子们一声声的喝彩。

与前厅的热闹不同,后院则极为雅静,能进出这里的,绝非一般宾客,笙箫楼头牌清倌人花弄月的屋内,除了新任花魁自己,另有一位见不得人的大人物。

与平日里素雅端庄的装扮不同,此刻的花弄月,罗衫轻解,香肩半露,只在红色小衣上套了一件半透的纱裙,说不出的狐媚妖艳、风情万种。她面前的大人物桌前端坐,这般恣意放浪的形状,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家常便饭,算不得珍馐。

花弄月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捏着酒杯,赤着一双玉足,款款步入那人眼帘,轻盈盈地一扭身,直接扑倒在那人怀中。那人任凭花弄月倚靠在他的胸口,单手环住花弄月的细腰,另一只手接过花弄月递过来的酒杯,浅饮慢酌。

“柳大侠白天这一手真是比划得漂亮,美人、忠贞、家国,一样可都没落下,可怜我这个当红花魁,众目睽睽之下,连当个绿叶的资格都没有。”花弄月扁了扁嘴,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柳如风哈哈一笑,手中的酒杯在花弄月的绛唇上轻轻一点,调笑道:“怎么,我们新晋花魁吃醋了?”

花弄月伸出舌尖,在柳如风手中的酒杯上打了个旋,哀怨道:“我吃的哪门子醋,一个是人人敬仰的江南大侠,一个是义薄云天的春大掌柜,奴家不过是这笙箫楼里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风尘女子,我哪敢争,又凭什么去争?”

“好了好了,我在心里终归是向着你的。”说着话,柳如风把酒杯轻轻按在桌上,手掌一翻,一个锦盒从袖口翻到了手掌之中,抬了抬手,递到花弄月的面前,“这个,补偿你的。”

花弄月嬉笑着打开盒子,瞅了一眼,登时双眸放光,却又马上收起了笑容,把盒子一合,沉着脸说道:“那边传了话过来,之前说的那件事,要加紧办了。”

柳如风也变了脸说道:“毕竟夫妻一场,我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花弄月剑眉一挑,咬牙道:“上意如此,这原也怪不得你,怪只怪她春十三娘不识时务。”

“哎!”柳如风惺惺作态,哀叹一声,苦笑道,“大丈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你与那位通一通气,春十三娘可不是等闲人物,切莫大意。”

柳如风武功不弱,江南大侠绝非浪得虚名,可是即便是他,也没有发现,他与花弄月密谋之时,一道黑影附耳窗外,将这二人的谋划一一记下。


3、

农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之日,春风楼大宴全城。

红绸高挂,锣鼓喧嚣,楼前车马滚轴,有如过江之鲫,四方宾朋群聚,好一派繁华景象。

“聚丰斋刘宝甄刘掌柜道贺。”

“太和楼楼主王庆荣亲临道贺。”

“岳阳门门主翟玉楼夫妇亲临道贺。”

“和乐楼楼主仇百坤亲临道贺。”

……

柳如风亲自把门迎客,门房老朱端立一旁唱念拜帖,这原是刘管家的差事,只是刘管家代替主上随春桃省亲未归,这活儿才落到了他的手里。

“御武校尉临安府九县总捕头陈开山亲临道贺。”

读完拜帖老朱微微一愣,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彪形大汉,身高七尺有六,虎背熊腰,眉如长剑,眼若鹰獒,着一身枣红长袍,虽是穿着便衣,但英武之气依然咄咄逼人,身后跟一随从,体宽腰圆,也有几分神武。

这九县总捕头听上去威风,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当朝官员拉拢江湖人物的并不在少数,哪怕当朝一品也少不得有几个江湖朋友,但那都是私交,上不得台面。

正经场合,在职官员和江湖人士都是有所避讳的,陈开山身份有些特殊,虽是在籍官员,但他师从关东大侠铁拳无敌宋宗卿,一双开碑手的横练功夫独步武林,算是一个黑白两道上都有些台面的人物。

柳如风自认与此人并无交情,也没什么瓜葛,所以对于陈开山的到来,柳如风倒有几分看不明白。

“春风楼何德何能,能请动陈总捕头亲自道贺?”柳如风赶紧上前行礼。

“陈某不请自来,还望柳大侠不要见怪才是。”陈开山回了一礼。

“哪里哪里,陈总捕头侠名远播,大驾光临,春风楼蓬荜生辉。”柳如风暂放下迎客的事情,亲自把陈开山迎进春风楼中。

等到夜幕落下,华灯高悬,三山五岳的人马聚集在大厅里,难免鸡飞狗跳,下人们四处奔走应酬,宾朋早已高坐,只待主家一声令下,觥筹交错,普天同庆。

春风楼最惹眼的高台上,摆了一桌宴席,在座的自然都是这场宴席的主角,四楼的楼主、总捕头陈开山皆在此列,另有武林盟主孙飞虎、武当掌教许青山两位重量级人物作陪,花弄月作为新晋花魁破格列席了主桌,当然也少不了春风楼主家柳如风夫妇的坐席,只是这眼见马上便要开席了,春十三娘却久久未能露面。

去通传的丫头秋菊已经去了许久,这本是春桃的差事,或是被家中的事情耽搁了,至今未归。秋菊久去不回,春十三娘迟迟未到,柳如风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伴着一声尖叫,秋菊火急火燎地从后院冲了出来,跌跌撞撞跪到柳如风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大爷,不好了,大娘子房里出事了。”

柳如风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隔着一个空座位的花弄月,后者神情冷漠,柳如风这一不易被人察觉的举动,却被一旁的陈开山机警地看在眼中。

众人簇拥着涌入后院,绕过九曲十八弯的亭台楼榭,来到春十三娘居住的东厢房门前。

此时,东厢房的六扇雕花木门尽数敞开着,其中两扇被撞得粉碎半吊在门框上,向门内看去,桌椅残破不堪,香炉、茶盏散落一地,很显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打斗。

下人们匆匆掌灯进来,整个房间瞬间被点亮,再入眼时,屋内的情形更是触目惊心,桌椅橱柜上布满了不同兵器留下的痕迹,有剑气划开的豁口,有大刀斩开的裂缝,也有长枪戳出的深孔,家具、墙面满是斑驳,波斯地毯和窗纸上泼洒着几道扎眼的血迹,也不知是春十三娘受了伤,还是手刃了对手。

柳如风面色阴沉,一只手拍在门框上,所有人都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颤动。

陈开山与身后的跟班耳语了几句,那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待到那人走远,陈开山朗声道:“适逢春风楼遭此劫难,陈某希望各位不要擅自离开春风楼,待本捕头查验完毕,寻着真凶,大家再自行离开,擅离春风楼者,皆以疑犯论处。”

一时间喧嚣声起,有大声喧哗的,也有人窃窃私语。

柳如风鹰眼四顾,朗声道:“家逢劫难,内子更是生死未卜,有劳各位江湖同道协助陈大人追查此案,各位隆情盛意,柳某自当铭记于心,但有能为此案提供线索者,春风楼必将重金酬谢,为我柳某人寻回内子者,生死不计,我春风楼都将视其为上宾,日后但有所求,春风楼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春风楼的重金酬谢固然吸引人,但江湖人更看重的是春风楼上宾的身份,能让春风楼欠一份人情,日后行走江湖,也能多一份倚仗。

“金鲨帮唯柳大侠马首是瞻!”

“黄沙帮听候调遣!”

“漠北双雄张氏兄弟愿效犬马!”

“我童铁拳贱命一条,柳大侠随意使唤便是。”

……

众江湖人物一并春风楼的上上下下开始在府中搜寻春十三娘,当然,其中也不乏隔岸观火之辈,倘如四楼楼主,此刻更是笑而不语,聚首一隅冷眼旁观。

不多时,一队锦衣捕快闯进春风楼,将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领头一人走到陈开山面前一抱拳道:“禀总捕头,临安府总领捕快一千三百六十五人全数到齐,已将春风楼团团围住,听候大人调遣。”

4、

千余捕快的闪电集结,若不是陈开山早有预谋,此事又如何能做到?柳如风心中拿捏不定,此人到底站在哪一路?

柳如风面色阴沉,扫了一眼陈开山,引而不发,冷冷道:“陈总捕头,这是何意?”

陈开山微微一笑,说道:“柳大侠不必惊诧,我将此处围住不过是为了缉拿真凶,柳大侠难道不想找出真凶吗?”

此话正中柳如风软肋,他自然不好发作,冷笑道:“陈总捕头想必也知道,内子春十三娘本也是江湖上数得上的好手,如今她音信全无,能在我春风楼做到此事的,绝非等闲之辈,陈总捕头以为,这样身手的人会留在府中等你来抓吗?”

陈开山不以为意,淡然道:“春风楼盛名在外,柳大侠以为,以春风楼平日里的戒备,有人可以悄无声息地将尊夫人虏劫出楼去吗?”

柳如风眉头一昂,道:“春风楼虽然不比皇宫大内,可是想要从我春风楼劫出个人去,恐怕也得长了翅膀才行。”

陈开山又问:“那柳大侠以为这些人又是如何进的春风楼?”

这一句话,反将了柳如风一军,柳如风再笨此刻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说道:“自然是混在宾客之中。”

陈开山继续追问:“如今事发,如果查验宾客请柬,清点人数,若是有人失踪,可能说明什么?”

柳如风马上答道:“自然便是行凶之人。”

陈开山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我若是行凶之人,该当如何?”

柳如风恍然大悟:“自然是继续混在宾客之中,以免被怀疑。”

柳如风扫了一眼众人,目光最后定格在四楼楼主的身上,那四只老狐狸听到这里不免有些促狭起来,谁都知道,若是春风楼出事,自然是他们四人嫌疑最大。

陈开山当庭宣令,声如洪钟:“临安府衙门办案,各位前厅等候,所有人等一概不许离开春风楼,凡擅自离开者,以嫌犯论处。”

包括柳如风在内的江湖众人都被请回了前厅,留下陈开山以及一众捕头留在案发现场,陈开山将众捕头分散开来,四下里寻找春十三娘的踪迹,而他自己则待在春十三娘的房中,对着家具上的兵器痕迹微微愣神,似乎只要看透这些痕迹,便能找到真凶,又或者真凶是谁完全无足轻重。

众人四下里又搜寻了一番,没有查到任何线索,又纷纷向前厅聚集,而作为春风楼当家主事之人的柳如风却故意放慢了脚步,当他走近一处假山之时,一个闪身消失在假山之后。

假山藏有机关,留有一处暗室,即便是府中老人,对此也浑然不知。石室中布置极为简朴,一张茶桌,四把椅子,靠墙放了一排书架,简单的放了书本古籍,连个装饰品都没有。

柳如风信步走入石室,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柳如风也不回头,只是冷冷说道:“放手。”

身后那人不甘心地将手缩了回去,娇怒道:“动了你的心肝宝贝,你心疼了?”

灯火摇曳,花弄月顾盼生姿,媚骨弄影,让人浮想联翩。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她终究有过患难与共。”柳如风侧过脸去不看花弄月,眉宇露出几分神伤。

“只要有她在,我们终究都不能安生,再说,此事也由不得你我,全由那位谋划,你我都不过是棋子罢了。”眉清目秀的姿容也遮挡不住花弄月眼中的狠辣。

“何人动的手?为什么选在今日,此刻春风楼宾客云集,如今已经惊动了总捕头陈开山,我观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若是被他寻到蛛丝马迹,你我……”柳如风欲言又止,想到此处,不免有些心悸。

“亏你堂堂江南大侠,做事瞻前顾后,他陈开山不过是一个九县总捕头,区区从八品的末流小官,上面那位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捏死他千百次。再者,上面动手,也不曾通知你我,此事不用你我动手最好,恰此盛会,在场众人皆可为你我佐证,脱了你我的嫌疑。”花弄月不过一个风尘女子,有如此见识,当令柳如风刮目相看。

“我观陈开山此人绝非趋炎附势之辈,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外面人多眼杂,你我小心为上,此处不宜久留,一会我先出去,你过会再跟来,若是有人问及,就推脱说是园子太大,道路不熟,迷了路。”

柳如风交代了一番,便匆匆离开了石室,留在石室之中的花弄月强装淡定,其实心中万千思绪翻滚,想着想着,嘴角不经意地弯出了一道弧线,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一步,一切尽在她的掌控。

柳如风踏入前厅,前厅之中早已炸开了锅,宾客分为两派,一方坚持要守在此地帮春风楼找到真凶,另一方则是要赶紧撤离不再趟这趟浑水。

要求离开的虽是少数,却也聚集了百十号人,柳如风放眼望去,都是生疏面孔,穿着打扮较本地的豪侠也略显粗矿一些,想来都是被朋友引荐而来见见世面的,事到如今,进退不得,不免焦躁起来。

这些人中,领头的是一个腰系狼皮的虬须大汉,使一口鬼头大刀,此人柳如风倒是有些印象,是一个名叫秦悍的西北汉子,一十八式悍山刀法独成一派,人送诨号悍刀鬼王。

“柳大侠,秦某与各位兄弟都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还请与我等行个方便,让我们自行离去吧。”秦悍这话表面上看似恭敬,事实上却是不留情面。

“留下诸位查案,不是柳某的决定,大家都亲耳听见,这是总捕头陈开山的意思,此事,由不得柳某做主。”柳如风的目光从秦悍以及他身后那些追随者的脸上一一走过,对于后庭发生的一切,他的心中也是充满疑问,对十三娘动手的那几人是不是也混杂在这些人之中呢?如果这些人一涌而出,自己也阻拦不得,如此算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柳大侠倒是一推二干净,我江湖中人何时由得官府管束,柳大侠莫不是故意做下这套子,与那官府勾结,要将我们这些江湖人物一网打尽。”说着话,秦悍的脸上露出几分凶狠之色,他身后众人也皆面面相觑。

“诸位,稍安勿躁,此处已由朝廷接手,诸位要走,柳某人自然留不住,只是诸位能不能从陈总捕头的手下脱手,就看诸位各凭本事了。”柳如风想把自己摘干净,自然要挑起这帮人与陈开山的矛盾。

那秦悍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喧嚣,门房老朱来报,说是后院走了水,一处假山里浓烟滚滚,下人们纷纷赶去救火。

5、

听到这里,柳如风脸色铁青,假山密室里的花弄月是否已经离开,纵火的会是何人?

想到花弄月,他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竟没有发现花弄月的身影,他此刻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让花弄月先行离开?

柳如风故作镇定,跟随众人来到后院的假山处,这时候,陈开山率领众捕快也将将赶到,刚来时,火势很大,火光冲天,经过众人的扑救,火头最终压了下去,一团浓烟从假山深处升腾而出,又过了一阵,待到浓烟散尽,有人借着火光惊叫出来:“快看那里,像是有一处暗室。”

大火将暗室的掩盖之物焚烧一空,入口便显露了出来。

众人将目光聚焦到柳如风这里,陈开山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柳如风,此时的柳如风内心之中虽早已是万马奔腾,表面却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大侠气派。

“柳大侠,此处暗室作何用处?”陈开山当真开门见山,没有绕半点弯子。

“哦,此乃鄙人闭关修炼之所,虽然隐秘,却并没有藏着什么机密,里面所摆放的不过是一些寻常桌椅和书籍,并无特别之处。”柳如风并不作假,只是隐去了暗室的真实用途。

“那就是说,柳大侠该不会介意我们进去查看一番吧?”陈开山话说得客气,却没有半分要征得柳如风同意的意思,抬腿便自顾自地往密室里去。

两个捕快手持火把走在前方探路,陈开山紧随其后,再后面紧随而来的便是柳如风、四楼楼主,秦悍等人,大部分的武林人士都留在了密室之外。

前方的捕快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加快了脚步,身后紧跟着的几人也立刻警惕起来。

不多时,一个捕快折返回报,在前方石室内,发现了一具死尸,尸体全身焦黑,已经不能辩清面目,唯一可以做出判定的便是此焦尸乃是一具女尸。

陈开山走到女尸面前,先是丈量了一下尸体的身高,又观察了一下尸体的姿态,女尸面部朝下,背部插着一柄匕首,想必是在逃跑之时被人从背后一刀毙命,匕首是一把极其普通的匕首,大火烧烂了木柄,只留下前面的刀刃插在女子的背后。

陈开山仔细查验了一番女尸,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轻轻拨弄了一下女尸右手腕部的积灰,从那堆黑色的灰烬之中,骤然露出一只翠绿的镯子来,镯子上镶嵌着黄金,在火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的耀眼。

当陈开山从女尸的焦灰中拨弄出那只金镶玉的镯子的时候,不远处的柳如风眼角微微一颤,露出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慌张。

还没等陈开山发问,身后的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之中,突然挤出一个瘦弱的女子来,一下子扑倒在女尸面前,双膝跪地,嚎啕大哭。陈开山和柳如风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这女子柳如风自然认得,正是春十三娘的贴身丫鬟春桃。

“你是何人?”陈开山盯着春桃,仔细打量。

春桃又抽搐了几声,带着哭腔答道:“回大老爷话,小女子春桃,是我家大娘子的贴身丫鬟,前几日,家中来信,老父病危,想要见我最后一面,今日方才赶回,听说大娘子出了事,不成想……不成想……”

春桃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陈开山继续问道:“按照春桃姑娘的意思,你可以断定这具烧焦的女尸便是你家大娘子?”

春桃再看了一眼那只金镶玉的手镯,努力地点了点头说道:“春桃肯定,那只手镯是我家大爷在花魁大赛上亲手送给我家大娘子的,此事,这里很多人都曾亲眼见证,而且镯子是金玉坊老板亲自打造,大人找来金玉坊老板一问便知。”

陈开山先是看向四楼楼主,那四人先后点了点头,倒是正主柳如风,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柳大侠,可是有话要说?”陈开山此刻看向柳如风的眼神疾疾如电。

“陈总捕头,这具女尸并不是内子,而是另有其人。”柳如风依然强作镇定,他知道,在这样一间只有自己知道的密室中,如果发现的是春十三娘的尸体,那么自己就是有十张嘴也很难脱开嫌疑。

“柳大侠这个说法倒是有趣,柳大侠花魁赛不爱美人爱夫人,高调送玉镯的事情,陈某也是略有耳闻,不知柳大侠以为,这具烧焦的女尸该是何人?”陈开山冷笑着问道。

“花弄月。”柳如风斩钉截铁地说出了他脑中的那个名字。

“花姑娘?”陈开山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确实没有看到花弄月的身影,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疑窦:“愿闻其详。”

柳如风折扇一展,自信满满地说道:“诸位,这金玉坊的镯子并非只有一只,而是一对,几日前,我委托金玉坊打造一只金镶玉的镯子,预备着在花魁大赛上当日送于花姑娘,考虑到内子可能会为此计较,便央了吴老板打造了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一只刻有朝暮春风,当众送与了我家娘子,另一只刻有清风明月的,则是私下里赠与了花弄月花姑娘,诸位可以查看,女尸手上的便是刻有清风明月的那只。”

陈开山看了看身边跪倒在女尸旁边的春桃,春桃点了点头说道:“当日大爷错将刻有清风明月的镯子送与了大娘子,大娘子为此还气了一通,后来又去金玉坊换回来了才了事。”

陈开山点了点头,拿起那只镯子,在内侧用手一搓,这一搓没有让他松开眉头,反而将眉头锁得更紧了些。陈开山将镯子递给了身边的春桃,春桃拿着镯子仔细端详,等她看清了那几个字之后,微微一愣,继而对着女尸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嚎声如雷,痛不欲生。

柳如风傻了眼,一个健步上前,一把抢过春桃手中的镯子,仔细摩挲之后,他手中的镯子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瞬间碎成了几瓣。柳如风面沉如水,满脸的不可思议,嘴里不知所谓地念叨着,一声比一声高亢:“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6、

柳如风的这三声“不可能”震慑了当场,没有人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失踪的春十三娘找到了,尸体出现在自己丈夫的密室之中,不用推敲,谁杀了春十三娘,凶手的名字呼之欲出。

“大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心狠?大娘子虽然平日里管束你紧了些,可那也是为了你好啊,就算你与花弄月那个小狐狸精暗通款曲,可你也不能为了那样一个狐媚子对大娘子动杀心啊,大娘子为咱们春风楼呕心沥血,春风楼有如今的地位,也有大娘子日夜操劳的功劳,你们夫妻这么多年,你如何下得去手?”春桃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主仆情深,可见一斑。

“贱婢,休得胡说!我与十三娘相知相爱多年,琴瑟和弦,相得益彰,又怎么会对她下此毒手。”柳如风再不似之前的镇定,脸上露出几分焦急来。

“大爷,奴婢不过是您买来的下人,要打要杀,您悉听尊便,可是,我家大娘子死得冤啊!”春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柳如风说道,“我就纳闷,与我省亲之事,大爷怎么答应得如此痛快,还要让刘管家随行,原来这都是大爷你一早谋划好的。”

“春桃,我平日里待你不薄,让刘管家随行,不过是念你在府中辛劳多年,如今老父病重,这才额外开恩,你可不要恩将仇报,血口喷人。”柳如风此刻已经没有江南大侠的气派,神色慌张,面目狰狞。

“大爷真是巧舌如簧,大爷与那花弄月是不是有私情,去笙箫楼一查便知,可怜我家大娘子对你一往情深,以为大爷也会将心比心,一般对她,却没成想,大爷三魂六魄早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窍,大爷一直都是个小心谨慎的主,没有我,没有刘管家,难保不会乱成一锅粥,大爷这时候把我和刘管家支开,想必要的就是在这大宴之时趁乱杀死大娘子,成全你与花弄月的奸情,大爷,你当真好计算?”春桃义愤填膺,一席话说得在场的武林人士也不免面面相觑,看向柳如风的眼光开始带着些许异样。

“贱婢,怎敢如此编排你家大爷,我今天定要撕烂你的嘴!”柳如风骤然曝起,一跃身,来到春桃面前,一掌推向春桃,这一掌柳如风怒气中烧,用上了十成十的功力,若是春桃受了这一掌,必会当场殒命。

陈开山眼见不对,也伸出一掌,与柳如风的手掌相迎。两掌相对,内力震开阵阵声浪,四周众人被四散的内力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内力较差的,甚至微微有些不支。

一掌对完,两人不分伯仲,各自向后退出去几步。

“柳如风,春十三娘之死,你难逃嫌疑,今日随我回临安府,协助调查。”陈开山字正词严,大义凛然。

“陈总捕头,今日之事,日后自会有人与你交代,柳某人先行告辞,他日真相必然大白于天下。”柳如风说完,起身欲走,却发现出口被众人围住,而且这些人完全没有让开的意思,秦悍就站在这些人的最前面,单手握刀,严阵以待。

“想走,也要看你有这个本事才行。”秦悍冷笑道,他自知并不是柳如风的对手,但是此时,柳如风已成公敌,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此时正是他秦悍扬名立万之时,真乃天赐良机。

“此事看来是不能善罢甘休了。”柳如风摇着折扇,环视了一下众人。突然,他手中折扇脱手,打着旋飞向秦悍,折扇扇尖陡得伸出八把利刃出来。秦悍身手不弱,正想侧身躲避之时,竟发现全身上下完全不听使唤,半分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利刃划破自己的喉咙,鲜血汩汩而出,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折扇再次回到柳如风的手中,此时的他表情轻松,云淡风轻,似乎并不为自己担心。陈开山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眉头狠狠一皱,说道:“你竟然用毒!”

柳如风哈哈一笑,道:“毒算什么,我柳如风出生南疆巫蛊世家,世人皆以为我武功独步天下,却没人知道,其实用毒才是我的强项,蚀骨追魂散的毒性如何,放心,这种毒不会要了你们的命,只会散去你们的内力,武功越高,反噬越大,不用着急,待会我逐一送你们上路,保证一人一剑,快到你们都不会感觉到痛苦。”

想必是毒性开始发作,不断有人瘫倒在地,一些人开始咒骂柳如风的卑劣,也有人开始没有尊严地苦苦哀求,柳如风对此一概选择无视,如今他身败名裂,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他必须将此处所有的人尽皆灭口。

“柳如风,就算你能逃离此地,你做下的这些事迟早事发,到时候,天地虽大,也必没有你的立足方寸。”陈开山中气十足,丝毫不为情势所迫。

“这个就不劳陈总捕头操心了,我忘了告诉诸位,我所有的谋划都是由秦相授意,秦相一向对江湖没有好感,你们这些江湖人非要扯什么家国天下,支持岳家军去收复河山,河山若被收复,请回了老皇帝,那咱们这位金銮殿上的新皇帝怎么办?我为皇上和秦相除去一块心病,诸位猜猜,秦相爷要如何赏赐我?”柳如风说到此处,不由得得意忘形起来。

“话说完了,你可以去死了!”陈开山一跃而起,伸出一掌直直劈向柳如风,柳如风心中一惊,手中却不慢,翻手将铁扇一翻,尖刃刺向陈开山的手腕,陈开山收掌为拳,一拳砸向扇面,柳如风扇面一斜,打了个旋转,铁扇脱手,划出一道弧线刺向陈开山的喉咙,陈开山只能后退两步,一连几个翻身,恰恰躲开了扇刃,铁扇在石室内转了一圈,又回到柳如风的手中。

“为什么你没有中毒?”柳如风怒火中烧,面目狰狞。

“事到如今,这还重要吗?柳如风,你杀妻卖国,当真死有余辜。”陈开山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两人再不多言,再次战到一处,陈开山功法扎实,内力深厚,柳如风身形轻灵,招数诡异,两人可谓棋逢对手,激斗百十回合,竟然不分伯仲,如果不是立场不同,两人这场决斗也许会成为武林的一段佳话,而此时,两人只能拼尽全力,不死不休。

这场比试如此下去,最终的结局只能是两人耗尽内力,两败俱伤,陈开山又拍出一掌,这一次柳如风没有避开,也伸出一掌,与之相对,柳如风此刻也想得明白,与其拼到最后两人同归于尽,不如此时搏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此时两人掌力对掌力,谁先支持不住,必然被对方掌力震碎静脉而亡,所以,即便两人都是强弩之末,却依然在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突然,柳如风的身后,一道银光闪过,柳如风胸中一滞,一柄钢刀从柳如风的心口透体而过,握住刀柄的竟是侍女春桃。

“大娘子,春桃给您报仇了!”春桃怒目圆睁,一咬牙将钢刀一直推进到柄末,陈开山微微一侧身,勉强避开了刀锋。

柳如风的内力一撤,陈开山的掌力瞬间倾泻而出,柳如风和春桃一起被震飞出去,柳如风四仰八叉地倒在墙角,心口插着一柄钢刀,血水不断地从他口中涌出,而春桃撞上墙面,立刻便昏死过去。

7、

一晃数日,忽来了一袭凉风,临安城的气温骤降,人们纷纷添了秋衣。

春风楼的这场风波,一并柳如风的死,仿佛泥牛入海,并没有掀起多大的动荡,江湖之大,任何人都不过是沧海一粟,生时灿若星斗,死后不过是黄土一捧。

春风楼也并没有因为当家主事的人没了而分崩离析,一切运转皆如从前,春桃姑娘变成了春桃姐,毕竟跟在春十三娘身边这么些年,做起事来雷霆手段、拿捏法度颇有几分十三娘的风度。

正是夜宴的时间,春风楼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位身罩斗篷的女子缓缓走进春风楼,门口的小厮上前阻拦,想是要说楼内早已客满,想请女子改日再来,却不想那女子不管不顾,径直往前走去,转眼上了二楼。

楼梯交错的中心,春桃站在中央,指挥若定,一如当家做主。

头罩斗篷的女子轻轻走到春桃的身后,低声唤了一声:“春桃。”

这一声轻唤让意气风发的春桃如遭电击,痴痴傻傻地愣了许久,春桃陡然转身,那女子也将头顶的翻帽摘下,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容。

“大娘子,你……你没有死。”春桃的双唇身不由己地微微颤抖。

“怎么?我没死,你很吃惊吗?”春十三娘笑靥如花,眼中波诡暗涌。

“奴婢不敢。”春桃赶紧伏倒在地,抱着春十三娘的双腿哭诉,“他们说死去的那人便是大娘子,奴婢日日念,日日想,终于把大娘子你盼回来了,只是奴婢错杀了大爷,大娘子要杀要打,奴婢绝无怨言。”

春十三娘满有深意地看了看春桃,关于柳如风,竟没有再提一字,也没有去接春桃的话,任由她自己跪着,春十三娘的目光在这楼里打转,仿佛刚来的新人,一脸的懵懂。

看到这一幕的宾客,先是集体一阵沉默,随后便炸开了锅,有些人匆匆出门,有人继续在楼里观望,春十三娘归来的消息如同寂静的夜里炸开的一道惊雷,消息像是自己长了腿,迅速在临安城里疾风劲走。

不多时,两队捕快匆匆而来,将春风楼重重围住,陈开山踱着步子走进春风楼,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总捕衙门的令牌发号施令:衙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陈开山走到春十三娘的面前,仔细地打量了一眼这个已经死过一次的女人,半天没有说话。而春十三娘只是面带微笑,轻轻道了一个万福,继而手臂一挥,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陈开山顺着春十三娘的指引,进入了天字一号包厢,与他们一同进入房间的,还有春十三娘的婢女,春桃。

“春桃,上茶。”春十三娘一如往常一般使唤着春桃。

春桃一声不吭地走出包间,不一会儿,端了两盏茶水进门,分别递到春十三娘和陈开山的面前,然后静静站在春十三娘的身侧。

“你回来得晚了一些!”陈开山终于先开了口。

“我一个弱女子,被人袭击,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又掉入河中,失了记忆,幸得好心渔民相救,这两日方才清醒,实在是身不由己啊。”春十三娘的话说得云淡风轻,真真假假难以辨别。

“你的手镯又是怎么回事?若不是那具烧焦的女尸身上戴着刻有朝暮春风字样的玉镯,大家或许也不会断定那具女尸就是你。”陈开山步步紧逼。

“那镯子自打拿回家来,我便从未戴过,被有心人拿了去,也未尝没有可能。”春十三娘的回答似是而非。

“春大掌柜的回来得真是好时候,你若是早一些回来,令夫也许也不会做出那些狗急跳墙的举动。”陈开山话里有话。

“早回来一些又如何?他背信弃义,另立新欢,于情不忠,他明珠暗投,巴结权贵背民弃国,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不该死吗?”春十三娘冷笑一声,反问连连,字字诛心。

“我在想,春大掌柜会不会是故意陷害令夫,让他死不瞑目。”陈开山的话刚刚说完,还不等春十三娘回答,春桃竟一下子躲到了陈开山的身后,嗔怒道:“大娘子,原来这一切都是你谋划的,春桃本以为是大爷设计杀死了大娘子,春桃愚蠢,中了你的计策,杀了大爷,大娘子,你好生歹毒,连自己夫君都要谋害,陈捕头,还请你为我家死去的大爷出头。”

陈开山转过脸来看了一眼春桃,又转过脸去,与春十三娘对视了一眼,春十三娘嘴角轻轻抽动,忍俊不禁,似有几分笑容。这一切看在春桃眼里,心中越发地躁动,她弄不清楚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师兄,你我一别多年,想不到你的眼光依然如此锐利。”春十三娘举起茶盏,低头将茶水抿了一小口。

“师妹一别多年,别来无恙,为兄收到你的书信,恰在七夕当日赶到,总算不负所托。”陈开山突然素颜一展,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春桃此刻才算明白,这两人此前的对话不过是织了一张大网,自己早已罩在这两人的套中。她连退了几步,与那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们,你们俩是勾结好的,我要去临安府衙揭发你们,你俩联手陷害了我家大爷。”春桃说着,便要转身出门。

“春桃,事到如今,何必再惺惺作态,说吧,你到底是谁?你的背后的人又是谁,金人还是西夏人?”春十三娘再不去看这个跟随十年的婢女,人非圣贤,孰能无情。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告诉你们也无妨,我是秦相的人。”春桃干脆放下了警戒,对于自己眼下的处境,完全不以为意。

“秦相的人?那可真是奇怪了,柳如风和花弄月都自称是秦相的人,你们谁在说谎?”春十三娘皱了皱眉头。

“一个江湖武夫,一个风尘贱婢,凭他们也配做秦相的人,他们只不过秦相的两条狗,除了杀你,他们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秦相要我执掌春风楼,为他老人家监察江湖。”此时的春桃哪还是那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小婢女,嚣张气焰,跃然在目。

“你这么说也算是说得过去,你在我身边与我朝夕相处十载有余,我竟没有半分察觉,你确实不简单。”春十三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本也是锦衣玉食的出生,为了得到你的信任,忍气吞声整十年,我自认为事事小心,处处谨慎,不知是哪里让大娘子看出了破绽?”

“你确实伪装得很好,不过,却还是有一些疏漏。”春十三娘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其一,管家老刘是我的人,如今生死未卜,想来已经遭了你的毒手,其二便是在你杀死花弄月之后,给她换上的那只镯子。”

“镯子?我杀花弄月时,你也在场?”春桃依然不明所以。

“柳如风与花弄月有私情,这事我早就知道,他们密谋之时,我就在窗外,所以早早做了安排,为了引蛇出洞,我甚至不敢置身春风楼内,所以我根本没法看见你杀死花弄月。但是你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极其低级的错误,这只刻着朝暮春雨的镯子我放得极为隐秘,整个春风楼,除了我自己只有陪着我放镯子的你知道,所以当我听说那只镯子戴在烧焦的女尸身上的时候,我便知道,你便是那个奸细。”春十三娘揭开了最后的谜题。

“精彩,精彩。”春桃被揭穿了底牌,却反而开心起来,说道,“春十三娘到底是春十三娘,心思细腻,整个临安城你这样的女人也没有几个,那柳如风若是有你一半的聪明,到死也不会落下一个死不瞑目。”

春十三娘剑眉一冷,说道,“好了,故事讲完了,你是准备自我了断还是放手一搏。”

“选择?我为什么要做选择。”春桃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恐惧,冷笑道:“大娘子,你觉得秦相的人哪怕去死,会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给外人吗?我告诉你们,在我眼里,你们不过是两具尸体而已。”

“哦,春桃姑娘对自己的身手如此自信?”陈开山不解地问道。

“武功倒是其次,你们以为,我为什么有耐心跟你们聊到现在?柳如风此人虽然没什么头脑,但是毒药确实是好,他的蚀骨追魂散独步江湖,对付武林高手当真妙不可言,我在二位的茶盏中放了那么一点点,算算时间,想必现在已经发作。”春桃忍不住狂笑几声,继而恨恨道:“你们黄泉路上做个伴,下到地府,不要怪我。”

说完,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匕,直直刺向春十三娘,当她的匕首将将抵到春十三娘的喉咙的时候,寒光一闪,春桃只觉得身上一阵刺痛,再看时,胸前多出了十三个窟窿,她的身后,柱子上插着十三柄小剑,鲜血顺着柱子往下流。

春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春十三娘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缓缓道:“柳如风虽然是用毒高手,但他的蚀骨追魂散却是我给他的,春十三剑并不是一种剑法,我也已经多年未曾在人前用过这种武功,江湖上并没有人知道春十三剑究竟什么样,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今日特为你破个例,你可以瞑目了。”春桃听完,重重向后倒去。

春十三娘走到窗边,推开木窗,秋风吹进房间,瞬间将屋内的血腥之气吹散,春十三娘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凝重。

“师兄,你帮我带个信给岳大哥,江湖的事,十三娘没有办好,有愧于他。”

“不必了,前日,皇上下昭,十二道金牌,八百里加急,急催岳元帅班师回朝。”陈开山一手拍在桌子上,震得桌子吱吱作响。

“十年功成,一场大梦,大宋完了!”

春十三娘哀叹一声,再不说话,皓齿紧紧咬着嘴唇,两眼擎着泪水,强忍着不让它滑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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