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多年后,莳卿依旧在苍蓝的海面上寻找着。有时朦胧睡去,她会想起那一天,那次不该相见的重逢。
彼时她躺在池中被豆大的雨点打醒,入眼的是满目的森森白骨与自己血肉模糊的双腿。
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成块的石料倒落下来,她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直至昏迷,而现在,即使腿上的伤口已经化脓她却没有一丝疼痛。
她知道,这双腿已经废了。
泪水混着雨水滑落。下一刻,远处有人自雨幕中行来,步伐急切。莳卿下意识地拖着伤腿害怕地后退,直至那人行到跟前她才收起了所有的恐惧,怔怔地望着他。
他没有撑伞,发丝早已被雨水湿透,狼狈异常,可尽管这样,他依旧如她记忆中的那样俊美,宛若神祗,而他望着她的眼神,一如从前,温柔如水。
她双手捂着伤腿不愿被他瞧见,可下一刻,他倾身过来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不断地在她耳边呢喃着,像是安慰着受惊的孩子,他说:“没事了,没事了。”
她号啕出声。
长久以来第一次敢哭得这样放肆,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一遍遍地唤他的名字:“无妨,无妨。”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02
冷风卷破平静的海面,有长长的船队磅礴而来。年迈的国王昂首站于船头。
远处天水相连的地方这时蓦地升腾起一片旖旎的色彩,空气中,一切渐渐扭曲成一幕绮丽的画面。
画面中,一个女子远远地坐着一头麒麟行来,绝美的容颜宛如明珠,只是,她却是人身鱼尾!
这是一场规模恢宏的海市蜃楼,国王怔怔地望着,已然被眼前的一切摄去了呼吸。
四周的卫兵皆是大呼着神女纷纷跪下,便在这时,一切骤然消失!
天地间再没了那幅绝美的画卷,那个人身鱼尾的女子。
老国王怒斥着身边的守卫,直说是他们冲撞了神女,要将他们都扔进海里。
一时求饶声不绝于耳,下一刻,空中有麒麟的叫声蓦地传来。不知何时,远处有一只小船缓缓行来,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屹立船头。而那个人身鱼尾的神女赫然便在其中!
空气像是都停止了流动,一时无人说话。
女子侧坐于麒麟,如水的眸子淡淡地垂着。而她的身边昂然站着一个男子,身形挺拔不似凡人。
众人皆是吃惊地低低地交谈着。
这是举国无人不知的事,云荒山上住着一位神人,名唤无妨,通晓天意,与世隔绝。可偏偏这样寡淡的人却长着一副俊美非凡的皮囊。
有人误闯山中瞧见了他的真容,第二日举国上下人人手中便有着一幅他的画像,女子更是无一不对他倾慕有加。
下一刻国王已经催促着船迎上去,两船相接时,国王试探着问向船上的男子:“可是无妨先生?”
男子淡淡一笑,俊美无韬中已然默认。
国王笑开了颜,而后只将细小的眼睛小心地挪向无妨身后的那个人身鱼尾的女子。
无妨也猜出了他的心思,下一刻却是扬声对着众人高声道:“此乃神女,庇佑水生!”
欢呼声一时震彻晴空。
水生国乃四海八荒唯一大国,国内更是有着世界之宝——存水珠,传说将这枚珠子缝入心肺处,人便可在水中自如地呼吸。
世界之初天地皆为水所笼罩,后经几百年,神创出人类,赋予生机。人类推崇水之信仰,认为水中有神,水便是一切。
而人身鱼尾的女子自然该当是神女!她的到来,无非是所有人信仰的实现!
一时国王出游,巧遇神女的消息被传遍了街头巷尾,所有人皆是划着船赶至城门前迎接回归的船只,以盼能瞧见神女的模样。
城门缓缓打开,华丽的大船渐渐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可让人失望的是,神女并未现身。
船舱中,窃脂垂头抚摸着腿上的鳞片,闷声问站在一边的无妨:“为什么不带我回家,为什么要跟着国王来到国都?”
他却背对着她站在一旁并未转身看她,只有温柔的声音缓缓传来:“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说不出话。
除她以外无人知晓,那场所谓的海市蜃楼,所谓的偶遇皆是无妨自己的安排,至于他究竟是什么目的,窃脂并不知晓。
半个月前,她自池中被他救回。他背着她稳稳地走,她趴在他的脊背上一直哭,他就一路低声安抚着她,声音轻柔,他说:“不要哭,没事的,我会医好你,今后不再让你受委屈。”
后来他将她的双腿剪去换成鱼尾,她不知晓为什么。而今天,他带着她出现在国王的面前,她成了那个所谓的神女。
船只渐渐靠近城殿,地面上,一个红衣女子昂首站立着,美艳的面上满是倨傲,她是水生国的天之骄女,她是水生公主——苏臻。
窃脂侧坐着麒麟缓缓步出船舱,阳光下,她隐在衣袖下的双手瑟瑟发抖。
03
细水渐渐泛起涟漪,暖阳恍然已被乌云遮蔽。
船只刚刚靠岸苏臻便已经甩着红裙走了过来,一双美目直直地注视着无妨。窃脂拼命克制着发颤的双手,下一刻,一个人已经轻轻地挡在她的身前。
是无妨。
她轻轻地抓着他的衣角,小心地蜷缩在他的身后。
国王一直注视着她,这时察觉到她的动作,关切地拧了眉,小心地询问:“神女可是不舒服?”
“没,没。”她连连摇头,心中的恐惧让她几乎不能言语。
苏臻却并没有那么好打发,她望着窃脂的动作不乐意地挑了眉,扬声问道:“父皇,这位便是那个神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不入流的女子,这么大年纪了还在男子身后躲躲藏藏!”
这样的话字字带刺。
窃脂抓着无妨衣角的手越来越紧,下一刻,却是无妨将她的手轻轻拂开。
她怔怔地瞪大了眼。无妨却并没看她,一双温柔如水的眸子只直直地望着苏臻,勾唇赞道:“公主直爽的性子真是可爱。”
苏臻蓦地红透了双颊。
窃脂白了双唇。国王只以为她是不舒服,殷勤着布置了行宫让她去休息。
麒麟驮着她缓缓地离开,身后,无妨与公主交谈时传来的笑声,声声入耳。
她凉透了手脚。宫婢将她扶上绵软的大床,她静静地侧躺着,死死地咬着唇,双眼已经泛红。
窃脂不明白为什么刚刚无妨会对苏臻那么青眼相加,他明明知道自己那段被踩在脚下的曾经!
彼时她还是二八的年华,可所有的一切却将她毁得彻彻底底。
水生国国主残暴治国,水生公主更是心狠手辣。
那一年公主想要建造一座新的公主殿,却因嫌弃男子不洁便在各地抓捕年轻纯洁的女子为她修建行宫。
窃脂那时便被士兵强行抓去修造宫殿,一去便是两年。
工地的残酷不是女子能忍受的,每日皆有女子因为工头成日的鞭打与折磨死去。那时所有的痛苦早已将她变得不成人样,她苦苦地支撑着,心中只有一个期盼,便是无妨能来找到她,救她出去。
可是两年过去,他一直没来。
直至一天,因为连日的暴雨土石松动,高处堆积的石料不堪承受倒落下来,她躲闪不及被压在最底下不支昏迷。
工头以为她死了将她扔进化尸池,便是在那里她醒来,双腿被废,无妨救回了她。
对她来说,苏臻是最可怕的魔鬼,她不明白,为什么无妨明知道她所经历的一切还会与苏臻相谈甚欢!
直至夜幕来临无妨才来看她,手中却拿着一个香囊。
窃脂坐在床头抬眼望他,眼尖地发现香囊上绣着一个娇小的“臻”字。
她僵了手脚,无妨却依旧是温润如玉地笑着,轻声问她:“可还习惯?”
她的话哽在咽喉说不出,下一刻,门外突然传来了通报声,国王来到!
窃脂的鱼尾并不能站起,国王匆匆进了房间也并不在意,温和地对窃脂笑了笑,连连说着不必多礼。
一时间室内不再是沉默,国王一直温声问着窃脂住得可否舒服。
窃脂尴尬地连连摇头,摸不清楚国王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无妨坐在一边一直温和地笑着,眸底却有黑色渐渐聚集,果然几句过后,国王笑眯了眼暗示道:“神女尊贵,如要选夫婿之类,举国恐怕得要最尊贵的人来相配,这才不会侮辱了神女的身份。”说完又是笑了笑。
窃脂冰凉了指尖,已然明白了话中的意思。
国王是想要她嫁给他!
她慌乱心神,下一刻却听见无妨轻笑着问道:“国王陛下可是有什么青年才俊的好人选所以想要推荐?”
这副模样却是在装傻。
国王黑了脸,半晌梗着脖子有些说不出话,也拉不下脸来,只能气急败坏地走了。
室内一时只剩了窃脂与无妨。
窃脂终于还是坐不住,撑着床面拼命地用鱼尾站立,一字一句地质问着无妨:“你为什么要将我带到这个皇宫来!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家!”
无妨静静地望着地面,好看的面上此时也没了一丝笑意,只是他的手却依旧紧紧的抓着那只小小的香囊。
04
窃脂想无妨不愿离开不过是为了苏臻。
她一宿无眠,第二日殿外传来消息国王邀请神女出外游玩,苏臻与无妨也在一行中。
窃脂草草打扮了自己便去寻找无妨,却发现他的房中早没了他的身影。
麒麟驮着她来到人群集合的地方,她这才发现无妨已经于苏臻站在了一起。
她垂了头,手指暗暗扣着掌心不去看他,只是默默地走进了船舱。
水生国几乎没有陆地,事事都得坐船。
窃脂进了船舱后便不想再出来,可国王却派了人再三来请,到第三次时,她只能骑着麒麟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上。
甲板上围满了守卫的护兵,无妨与苏臻站在甲板上亲密地靠在一起交谈着什么,望见她出来,无妨只是轻轻地朝她笑了笑,客套疏远。
窃脂蓦地咬紧了下唇,累积的怒意已经收拾不及,她不顾国王的呼喊飞快地趋着麒麟转身离开,下一刻却撞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是一张油光满面的脸,有着世上最尖酸的神情,他是折磨了她两年的人,那个工头!
她惨白了脸,不知觉中勒紧了抱着麒麟脖子的手。
麒麟难受得发了狂,将她狠狠甩在甲板上。工头望见她狐疑地眯了眼,下一刻像是想起什么般喃喃道:“神女怎么这样面熟,好像,好像……”
她凉透了手脚,慌乱地捂着脸狼狈地后退着。
脚步声自身后急促地传来,下一刻熟悉的怀抱已经将她紧紧地抱住。
她颤抖着将脸埋在无妨的怀中,急促地低喊着:“带我走,带我走!”
“好,好”无妨低声连连地应着,声音不知为何也已慌乱。
窃脂凉透了心肺,不知不觉中已经哭了出来,低低的咽呜隐忍可怜。
耳边是一片纷乱的嘈杂,许多脚步声向她涌来,无妨猛地将她抱起飞快地离开,每一步都是那样急促,像是渴望走过那些她心底最伤痛的时光。
她紧紧地抱着他,以往的恐怖岁月却似洪水争先恐后地向她扑涌过来,她哭着拼命躲闪,几乎窒息。
无妨也颤了手,泪眼朦胧中她恍然望见了他焦急慌乱的面容,俊美的脸上再没了半分从容,再无半点云淡风轻,他的眼中是清清楚楚的痛苦与心疼。
与她一般。
她流着泪扯着他的衣服声嘶力竭地质问:“你这段时间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总是对我不好,为什么老是让我难过?”
那个时候救她回来时,不是他说了今后不会再让自己受委屈。
这个骗子!
她捂紧了面庞失声痛哭,终是没能看见此时的无妨。
他红透了眼眶垂着眼眸心疼地望着她,神情在这一刻像是浸透了痛彻心扉的悲伤。
哭了不知道多久,她终于累极地睡去。
恍然间,她像是听见有声音在她耳边一直重复着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心头的酸楚化作鲜血,她闭着眼,指尖轻颤却终是醒不过来。
窃脂整整睡了一天,再醒来时已是黑夜。
床头坐着的是疲累的无妨,他像是一直未睡,面上是满满的颓然与憔悴。
她垂着眸子没有说话。
烛火摇曳中,他轻轻地望着她,半晌起身,却只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先走了。”便转身离开。
她霍地起身,想说话时却眼尖地瞧见了他后襟上的一抹血渍。
她惊道:“你受伤了?”
离开的身影蓦地怔住,半晌他侧头望着后襟的那抹血渍沉了脸,而后劈手撕下。
窃脂皱了眉,下一刻门外有宫婢施施然走过,交谈的声音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窃脂的耳中。
“你听说没,公主手下一个得力的下将昨晚被杀了,死得可真惨。”
“谁说不是呢!听说那个下将为公主干成了好多事,当年女子建宫,那个下将好像就是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