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在星爷的《大内密探零零发》,有一个风情万种魅惑无双的妓女,琴操,是李若彤演的,让人过目难忘。到后来我读了一些杂书笔记,才知道宋朝竟真的有一钱塘名妓,名叫琴操。
琴操当然是为妓后的艺名,就象在现代人的网名一样,不是真名,却常常此中有真意,寄托遥深。“琴操”二字,出自东汉文学家、音乐家、书法家蔡邕蔡伯喈《琴操》一书。蔡伯喈大学者,曾在会稽柯亭拆竹制笛,“柯亭笛”佳话流传至今;南戏《琵琶记》里,蔡伯喈有个贤德妻赵五娘,孝顺公婆,生时吃糠敬养,死后卖发营葬;他还有个更加有名的女儿叫蔡文姬,建安中,曹操平了吕布、袁绍等割据势力,迎远嫁匈奴的“文姬归汉”,乃是有名的历史事件。故这个钱塘妓女以琴操为艺名,显见得心气才气也绝非一般。
据传说,琴操原名蔡云英,北宋熙宁年间(大约1074年)出生,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样样精通,特擅抚古琴(所以后来取艺名琴操)。她13岁时遭遇家变,父亲坐牢,自己则被籍没为伎!大家闺秀期间养育出来的才情,使她沦落风尘也自有一段不同风流,跳脱于那些庸脂俗粉莺莺燕燕。
这里还得说一下“云英”这个名字,也是有来历的。史上有载的“云英”有两个,一是唐传奇里的云英,是仙女。传说书生裴航过蓝桥驿﹐以玉杵臼为聘礼﹐娶女子云英为妻,后来夫妇俱入玉峰成仙。
另一个是唐罗隐诗中的云英,是个妓女。罗隐《嘲锺陵妓云英》诗﹕"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因为罗隐虽然诗写得好,却总是考不取功名。多年以后,依然白衣的罗隐碰到故人妓女云英,云英说:“罗秀才尚未脱白!”用白话说就是“罗秀才啊,你还是个白丁啊?”罗隐憋屈,也作诗嘲笑“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嘿!这罗秀才功名考不到,呛起女人来倒拿手。
这蔡老爷给女儿取名,想起来总是取典裴航云英,不会取典罗秀才的云英吧?不然,不是一语成谶了吗?
作为妓女的琴操才名在钱塘升起,是因改了秦观一阙词,那首著名的《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饮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词用门字韵,说是写给某歌妓的。这没什么,追溯词之本源,就是文人填了给歌妓们演唱于筵席之间的,秦观的很多词都是写给各路歌妓的。词发展到意象渐渐阔大深广,寄托比兴,以诗为词等全新的格局,始自苏轼。所以说,东坡真的伟大。
一天,琴操听西湖边有人闲唱《满庭芳》,把“画角声断谯门”误唱成“画角声断斜阳”。才情这种东西就象咳嗽,根本压抑不住。琴操马上说:你唱错了,是“谯门”,不是“斜阳”,原词是“门字韵”,你这样一唱,变“阳字韵”了。那人戏曰:“那你改韵呀?”琴操妩媚一笑,即改词曰: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烟万点,流水绕红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声韵熨贴,而意境无改,从此,琴操才名动钱塘。
宋代、钱塘、歌妓、才女……这样的故事没有苏轼?是不可能的!宋人笔记《枣林杂俎》中有:“琴操年少于东坡,和诗人有过一段忘年情”,只此一笔,没有然后了……
八卦心是不是开始大动了?诸公莫急,静静心,我来说,你来听!
在又一宋人笔记小说《泊宅编》中,记载了苏轼与琴操的一番对话:
东坡戏曰:“予为长老,汝试参禅。”琴操笑诺。
东坡:“何谓湖中景?”
答:“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又问:“何谓景中人?”
答:“裙拖六幅湘江水,髫挽巫山一段云。”
再问:“何谓人中意?”
答:“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还问:“如此究竟如何?”
琴操默。
东坡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琴操:“谢学士,醒黄梁,世事升沉梦一场。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
与东坡谈禅,不是人人都接得上话头的,琴操聪慧,冰雪之姿,一点就透。苏轼原意劝她出风尘从良人,却一语惊醒梦中人,直接把琴操度入了空门。
读书误尽一生春,人的识见一旦处于高位,就易生起我执。就象境遇过一个高贵的爱人,即便短暂相得,也会长久记得他的光华,更觉此后眼前过客皆是局促之人,再生不出当初那样喜悦仰慕的心来。
集好看皮囊、有趣灵魂于一身的琴操,自13岁沦落青楼,蒲柳之姿迎来送往,应酬在狂蜂浪蝶之间,几多隐忍纠结?芳华之年,遭逢苏轼,琴操是否也曾小心翼翼地生起过归依先生的念头?
哲宗元祐年间知杭州时的苏轼,经历过乌台诗案的锤炼、复起京师又持续遭小人讥谗,为避党争力求外任,以龙图阁大学士身份知州杭州。此时的苏轼,人生境界虽尚未进入后来惠州儋州时大化纵浪中的高度,却也已是逍遥出入佛道间的超脱之境了。
琴操有情吗?有情又如何?一番对话,听苏轼的话头机锋,琴操知道她的情思注定不能实现了。
“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如此究竟如何?”
琴操默……
读到“琴操默”,心酸莫名!即便才情“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心上之人却还在反问:“如此究竟如何?”
能如何?无须告白,琴操了然,当下即悟。曾经沧海除却巫山,除了空门,尚有何路?与其“老大嫁作商人妇”,不如青灯古佛,一心念佛向西方。“质本洁来还洁去”,灭情断痛,遁入空门,惟无情方得解脱。我佛最是慈悲,须弥世界无尽接纳。世间痴男怨女,百转千回受尽磨折,无枝可依时就蜷缩到佛禅的怀抱里,寻得解脱与宁静。
只是女子为情逃禅,注定溃败。前有唐时鱼玄机,可谓惨烈;后有明末马湘兰,画了一辈子空谷幽兰,痴恋了一辈子老名士王稚登,终也等不来一句接纳。她在为爱人办了个极尽奢华的海天盛筵后,凄然回家,闭门念佛,坐化而逝。
琴操的结局也极凄清。史传她“闻道东坡贬至儋州(海南),百感波涌、万念俱灰,玉殒梦醒”,香消玉殒时才24岁。如此说来,情执若深,出家亦是无用的。出世入世,门就在那里,奈何跨不过去。
执念丝缕不绝,青灯古佛凝结着蓝色的幽怨,一日日地熬成一锅药汤,最后的消息就象药引,一口下去,便归了无常。好比黛玉临终,与紫鹃呕心倾诉、将诗稿片片焚烬,都不足以耗尽全部心神。只有那远处喜宴上传来隐约的笙萧管笛入耳,才是最终绝命的利刃。
有传说东坡后来为琴操在临安玲珑山营了葬事,但这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如果琴操真是听闻苏轼贬儋州而郁郁而终,那这之后,苏轼并没有到过杭州,何来临安营葬之说?
不过就连琴操其人,真假都在隐约之间,那些逸事都记载笔记小说中,正史无传。民国时郁达夫等一众文人在临安玲珑寻踪访旧,也一无所获。郁达夫还作诗叹道“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但踪迹全无又如何?这世间情事,若执念不散,便如同化石,不管过去多久,一刀下去,所有的过往都在横截面清晰地留存。
真做假时假亦真,琴操的故事,我就故妄言之,您就姑妄听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