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妈呢？她怎么样？”一接通女儿的视频，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妈刚刚已经走了”我泣不成声。

“为什么？我妈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没了？她为什么就不等等我？”看到女儿悲痛欲绝的样子，我的心像被抽空了似的疼。

老伴走了，带着不舍和遗憾走了，自生病到离开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女儿来到身旁。想起这些，我的心就不由得痛。

01

我和老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大学时候是同学，毕业后一同分到常州的一家央企工作，很自然地，我们相恋相爱并成家、生娃。当年因为独生子女政策，我们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老婆对女儿的教育抓得很紧，女儿在她妈妈的指导下，各方面都很优秀，尤其是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考那年，女儿发挥正常，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并本硕连读，硕士毕业后，她顺利应聘到了一家意大利世界500强的埃尼石油集团（ENI）上海代表处工作。

女儿一路学业顺利，现在又找到一份各方面都很满意的工作，我们两口子深感欣慰。只是女儿在个人感情问题上遭遇了一个大的挫折。

原来，女儿在读研期间谈了一个男朋友，小伙子人长得很精神，各方面都很优秀，女儿带回来后，我和老伴都很满意，关键是两个年轻人相互喜欢。他们毕业在上海工作后，两家大人商量着凑首付帮他们在上海买房结婚，可就在这关键的时候，这个男孩在一次出差途中遭遇车祸，当场身亡。

从小没遇到过挫折的女儿突遭这么大的变故，她一时无法接受，伤心欲绝，大病一场。

因为担心女儿的身体，老伴提前退休，到上海去陪女儿。这以后，女儿表面上像没事人似的，但每天除了上班，回到家就躲在租住屋里，她妈妈问一句她就说一句，如果不跟她说话，她就一个人发呆，也不愿意在空闲时间跟人交往。

老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孩子闷出病来，每个周末都要我去上海，一起陪陪女儿。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招，也不敢开口劝说女儿，就是硬拽着女儿和我们一起，自驾车到上海四周的江浙一带到处走走、看看。

就这样，连续三年，我都是每到周五就坐车到上海，周末一家三口出去转，到周一一大早坐车回常州上班。

千万别认为我这样在上海和常州间穿梭很辛苦，现在想来，这段对女儿来说最伤心难过的时光，却是我们老两口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女儿自小到大，都是她妈妈一手带大，我因为工作忙，很少有时间陪她。现在女儿最需要的时候，我们能来陪她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都说时间是医治情感创伤最好的良药。在我们的温馨陪伴下，女儿渐渐地从这段感情中走了出来。有一天，她跟我们说，她无法忘掉死去的男友，那是她的初恋，但生活还得继续，她得向前看，必须把他存放在内心深处，开始新的生活。

原来公司刚好要派人到意大利总部培训，她想报名去，希望我们支持她。

做父母的看到女儿终于决定改变，我们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没想到，女儿这一去，就与意大利结缘了。

02

女儿到了意大利后，本来说培训三个月就回来，但却因她表现出色被意大利总部留了下来。做父母的，听到女儿工作出色受到重用，自然是很开心。

但开心之余，我们还是很关心女儿的个人大事。毕竟女儿也奔三了，若不是前男友出事，早就成家做母亲了。现在，她留在意大利，怎么谈恋爱呢？

女儿每天总是很忙，又因为时差关系，我们只能一周一次视频。每次视频时，我们都要叮嘱她该考虑自己的感情生活了。开始女儿有些不耐烦，但后来，我们一说，她就讲爸爸妈妈别担心我，我给你们找个老外帅女婿，你们别反对就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说实在的，我和老伴并不希望女儿找一个外国女婿，两个人文化背景不同，生活习惯不同，以后在一起生活怕是问题不少。但儿大不由父母，更何况女儿又在国外，我们的担心纯粹是庸人自扰，根本起不了作用。

女儿在我们面前这样说，怕是在给我们打预防针。果不其然，在这一年元旦期间，女儿告诉我们，圣诞节，她休年假，准备回家过年，还要带一个意大利帅哥回来，让我们做好思想准备。她把小伙子的照片发给我们看，嗯，确实很帅！

但我们并不在意女儿找的是不是帅哥，我们更关心的是对方对她怎么样，跟一个外国人谈恋爱，靠谱不靠谱？如果结婚，今后生活幸福不幸福。

为这事，我们老两口连着几天晚上睡不好觉，思前想后，我们只能安慰自己，女儿既然能找这个意大利小帅哥，她们能走到一起，自然有他们情趣相投的地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也只有相信并祝福女儿能处理好自己的感情生活。

2016年圣诞节，女儿带着她的意大利男友回来了，小伙子中文说得很好。看到小伙子对我们毕恭毕敬，对女儿言听计从的样子，再看看女儿幸福的笑脸，我和老伴一句反对的话也无法说出口。

于是我们按照两位年轻人的意愿，先在国内给她们举办了纯中式的婚礼，至于她们回意大利是否再办婚礼，那是男方家的事，作为女方父母，面对这类国际婚姻已经没有说话的权利。但女婿似乎很懂中国传统文化，在他的邀请下，他父母从意大利专程来到我家，上门提亲，并参加完孩子们的中式婚礼后才离开。

女婿家人也算是给足面子了，对这个女婿我们也真的找不出什么不满意的理由，但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女儿将要定居意大利。

假期结束，女儿女婿启程回意大利。我们依依不舍，大家心里都清楚，以后的日子，要想女儿回来一趟并不容易。女儿安慰我们，以后每年我们可以半年住在意大利，半年住在中国，她只要有假期，就会回来看我们。

这种愿望多么美好，可现实又是多么残酷。

03

在女儿婚后的最初两年，我们也真的如女儿所说的那样，每年都会见两次面。

只是意大利人家庭观念很强，女儿是和女婿父母住在一起，第一次我们去意大利就住在他们家，一大家人住在一起，总是感觉拘束，呆了几天，我们借口要旅游就离开了。

2017年，我们索性跟女儿约好，在她休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到另一个国家度假。每次的团聚虽然时间短暂，但温馨甜蜜，让人流连忘返！

2018年秋天，女儿怀孕生子，我们喜当姥姥姥爷。当时，我们真的很想去意大利去照看女儿月子，并帮她带孩子，但想到她们跟公婆住在一起，我们若是去的话，实在太尴尬，就强忍住了，没有成行。我们只能在视频里看着小外孙一天天长大。

我们自我安慰着，等孩子大一点，女儿就可以带着孩子回来看我们。我们一家人又可以一起度假，团聚。可没有想到这竟成了一种奢望。

时间转眼到了2019年下半年，因为小外孙才一周岁多点，担心孩子小长途旅行吃不消，我们十月份就买好了打折飞机票，准备2020年春节到意大利去看小外孙。

可没想到，在十一过后不久，老伴经常出现腮腺痛、张口受限，甚至偶尔有说不出话的现象，我赶紧带她到医院作全面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说她得了恶性腮腺肿瘤。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怀疑地方医院会不会误诊，就托人介绍住进了上海瑞金医院做进一步检查，而专家会诊的结果与当地医院一样。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想跟女儿说，又怕她担心，只说妈妈腮腺长了良性肿块，为保险起见，需要手术切除，春节无法到意大利了。

女儿听说她妈妈要开刀，想回来，但想到她孩子小，妈妈又在住院，回来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添乱，我和老伴一致阻止她回来。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啊，要是那一次女儿回来了，在有生之年还能见上母亲一面。

老伴手术还算成功，但医生说她的肿瘤已经到了中晚期，要做放疗，以杀死面部神经癌细胞，阻止它们扩散。

放疗过程很痛苦，女儿又不在身边，陪床、看护都是我一个人忙碌着。在老伴因为放疗副作用，浑身难受、不想吃东西的时候，在她看到自己的头发掉落，伤心流泪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女儿能在身边，安慰安慰她病痛中的妈妈，也替换替换疲惫的我。

可我们的宝贝女儿身在异国他乡，我们连她妈妈真实的病情都不忍心告诉她。每次女儿视频，老伴都要特意梳洗打扮一番，强打精神看看小外孙，跟女儿、女婿聊上几句。可一关掉视频，她就黯然落泪，每每这时，我心如刀割。好羡慕那些孩子在身边的同龄人啊。

04

两个月化疗之后，老伴复查，医生说效果不错，癌细胞得到遏制，我们深感欣慰。但大病之后，老伴极度虚弱，连走路都要我搀扶，我们只能呆在家里好生调理着。

而2020年春节那场新冠肺炎疫情猝不及防地降临，我们国内在通过全国性的长达半年的隔离后，总算动态清零，但我们国内疫情刚有好转，意大利那边疫情形势紧张，后来整个欧洲，乃至全球都被新冠肺炎疫情的阴云笼罩着。

女儿一家在意大利备受新冠疫情困扰，亲家母他们想让女儿带着女婿和孩子回到中国避一避，可意大利同世界各国的航班熔断，女儿他们想回也回不来。

都说好心情胜似良药，老伴因为牵挂和想念女儿，担心着女儿一家的安危。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天天在担惊受怕和愁苦中度过，这对她的病情恢复很不利，我劝她，可女儿是她的心头肉，意大利疫情一天不好转，她一天就不得安宁。

尽管每天女儿都会通过微信告诉我们，她一家都很好，但可怜的老伴就是无法释怀，她天天在我耳边唠叨，后悔把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后悔让女儿嫁到意大利。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恶劣的心情果然影响癌症病人的康复，2020年10月份，老伴突然在如厕时晕倒，送到医院一复查，医生说她的癌症转移到了脑部。我听后差点晕厥，我知道这一次老伴凶多吉少。

老伴知道自己情况不好，她强忍着泪，哽咽着说：“老伴，我走了，女儿不在身边，你以后养老怕是也指望不上女儿了，我走后，你要做好安排，要不再找一个人吧，一个人太可怜了。”

“说什么呢，医生说马上安排做手术，切掉肿块就好了。你安心养病，会好起来的”我极力地安慰着她。

“我不想再挨一刀，没有用的，何必让自己再遭罪呢！”

老伴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做手术，让我不到万不得已，别告诉女儿。

我能说什么呢？尽管我知道她多么想念女儿，可女儿现在也回不来呀。也只能暂时瞒着女儿了。

可我也知道，这也只能瞒得了一时，随着老伴病情恶化，我想不说也不可能。得知妈妈又生病住院，在视频中，看到老妈想藏也藏不住的虚弱样子，女儿猜到了老妈得的不是一般的病，她在微信中悄悄地跟我联系，让我跟她说真话，妈妈到底得的什么病，我故作轻松地告诉她，是恶性肿瘤早期，医生说现在医疗条件好，问题不大。

也不知道女儿是不是相信了我的话，她反过来安慰我，说现在医学发达，妈妈一定会治好的。她想带着孩子回国看我们，可当时疫情形势严峻，意大利赴华直航航班取消，回国机票一票难求，她带着那么小的孩子长途奔波实在不安全，我让她等形势好点再回来。

05

老伴不同意手术，西医没有好的办法，我只能带她看中医，用中药调理，但老伴的病情发展迅速，她常常因为头疼导致一吃东西就吐，人虚弱不堪。我担心这样下去，她拖不了多长时间，就说服她住进医院，减轻痛苦。

老伴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在医院里，她每天靠滴营养液维持生命，痛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打杜冷丁止痛。

我担心她撑不了多久，就让女儿赶紧想办法买机票回国见见妈妈。女儿好不容易买到从巴黎戴高乐机场中转的法航机票，在经历了许多道检查手续后飞回了祖国，一下飞机，她就开心地给我们打电话，告诉妈妈她回来了，可老伴这个时候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她流着眼泪说：“女儿，你回来了就好！”

可按照疫情防控规定，女儿必须还得在上海集中隔离21天。当天晚上，老伴心情非常好，她开心地跟我聊起女儿小时候的趣事。我以为女儿回来，她心情好，病情会好转，哪知这是回光返照。第二一早，她就开始昏迷不醒，被送进ICU重症监护室抢救，一天下了2次病危通知。

我祈祷上天慈悲让老伴再坚持20天，等女儿隔离结束。可她还是没能挺住，在女儿回国的第三天，老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临死她也未能见上女儿一面。

我还没来得及告知女儿这一噩耗，她就从隔离宾馆拨来了视频，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解封后，女儿终于回家了，但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我们父女俩抱头痛哭。女儿又居家隔离一周后，我们才把老伴安葬。

女儿这次在家陪了我三个月，但她的工作和家庭都在意大利，她迟早得回去。我即便一万个不舍得，但也只能放手。

这段时间我和女儿聊到我今后养老的事情，女儿说她回去另买房子，让跟她移民到意大利养老，但我语言不通，跟女婿没有共同生活过，又有文化差异，我想想也不愿意。

对于跟着女儿去养老，我已经不做希望。但留在国内，哥哥和妹妹家也都是独生子女，侄儿侄女们工作压力又大，他们每对夫妻都要管4个老人，遇到父母身体不好，怕是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上我。

我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是去养老院养老，但好的养老院每个月费用很高，老伴生病花掉不少积蓄，我每个月6千元的工资，不足以支持这笔养老费用，女儿不缺钱，但我也不想要她的钱，我有两套房子，卖掉一套，去支付养老费用，另一套备存，应该问题不大。

当然，这两套房子有老伴一般的遗产，需要女儿放弃继承权，我才能全权处理。我提出自己的想法，女儿自然支持，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继承权。但女儿还是哭了，为不能伴我身边，让我孤苦一人住进养老院而难过。她说有可能的话，等疫情好转后，她想说服她老公来中国发展。

这是女儿的意愿而已，我不能当真。女儿回意大利前，陪我一起考察了附近城市的几家养老院。最后，因为姐姐一家在苏州，女儿坚持让我选择了苏州一家声誉不错的养老院。女儿把我拜托给她表姐，说万一在养老院遇到急事，让我叫表姐一家帮忙应急处理。

临行前，女儿帮我收拾整理好所有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几件留着老伴温馨记忆珍藏的物品，其他的全都处理掉。因为养老院只有一间房子，装不下其他东西。

老伴没了，女儿回意大利了，房子卖了，我在朋友的帮忙下搬进了养老院。

写在最后：

主人公是我的一位朋友，这是我把他的故事以第一人讲述。他到养老院是我们两口子开车送他去的。他年纪不大，生活完全能够自理，养老院有人说说话，比孤独一人住在家要好得多，但他内心的孤独与落寞从神情中能看得出。

春节去看他，他说深夜无眠，每每想到老伴生前说的后悔把女儿培养得太优秀，让她嫁到国外的话，就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如果让他重新来过，会不会为了自己的老年幸福，阻止女儿的发展呢？答案是否定的。

这就是为人父母吧，哪怕自己晚年再冷清、孤单，也不愿意因为自己影响儿女的事业发展与个人幸福。

我不由想起席慕容说过的一番话：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为人父母，在走向老去的路上，其实也真的没必要对儿女养老寄予太多的希望，有时候趁早想明白，珍惜好眼前人，活好现在，为自己留下足够的养老本是最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