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没文化,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儿,那个年代人力三轮儿车很盛行,六爷也随波逐流的蹬起了三轮儿。
每天清晨,我们先是听见六爷的开门声,声响很大,门像是踢开的,震得整个5号大院平地一颤。接着就是咳嗽,然后就是噼噼啪啪的掸车,三轮儿车拾掇干净,随着一阵清脆的车铃响,六爷飞身上车,绝尘而去。那一年的六爷,正值壮年,匀称的身材,周正的五官,短扎扎的小平头儿,短的都能看见头皮。扇子面儿腰,贴身一件白布水褂儿,显得那么的合身。裤脚一扎,青鞋白袜,透着那么的干净利索。
一个时辰不到,一阵车铃响,三轮儿车凯旋了。六爷停稳车,从腰上抻出白毛巾,利索的抽打前胸后背,顺便又把两脚鞋面轮着抽打干净。六爷的老伴早在屋门前放好小炕桌,刚沏好的一壶“高茉”茶,倒出一碗,立马香飘四溢,那个香,香得六爷闭着眼睛尽剩下吸气了。
六爷怎么回来那么快,后来我们才知道。胡同的中段,有个老华侨,每天要到机关上班。也是机缘,碰上了六爷,看六爷利落精神,又是同一胡同住,就把六爷定下了,每天早,晚的定点接送,车费高额月算。爱嘚瑟的六爷,每每说起这事儿,眉宇间档不住的得意,那嘴撇的,没耳朵都能撇到后脑勺去。
就着早茶,狼吞虎咽的吃下一张老伴刚刚烙得的白面饼,打着嗝伸伸腰,又抄起车把,出门揽客去了。
有那么一天,六爷拉了个远途活,客人从齐化门要到前门外鲜鱼口的广和楼听戏,这一蹦子不近,可把六爷累了个賊死,等把客人送到,六爷渾身水洗的一样,心里那个不痛快,热闹的街市也没心看,只想快回家。
就在此时,一位妇人前来,问能不能把她送到大栅栏街。六爷随口应到,往西就是。谁想那妇人一脸的懵态,喃喃的说,哪里是西呦?
六爷心中一动,顺势瞄了一眼,见那妇人四十来岁,胖胖的,一身老蓝布衫,胳膊上挽着个大包袱,一看就是刚来京城的劲儿。六爷脑子一转,瞬间换上了笑脸儿,“来,上我车,我送您去”。
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从鲜鱼口直接过马路,对面就是大栅栏。六爷拉上那妇人,并没有直接过马路,而是顺着大街,远远的绕了一圈,再过马路,在大栅栏街口,把那妇人慢慢搀下三轮儿车,特意指了指大栅栏的铁栏,“到了您哪”。那妇人站定,看着马路这面儿,再扭脸儿看看马路那面儿,怎么看怎么似曾相识。嘴皮子动动,想说什么,又没说。此时的六爷,心里是明明白白,大气儿都没吭,躲着那妇人的眼神,低着头接过车钱,转身飞车就回了家。
其实,六爷一路狂奔,回到家心里也不踏实,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坐屋里怕,出了屋还是怕。这不是,越怕什么,就来什么,两天后,还真来了。
由5号院往西,隔两门儿,是7号院。此院中住着一位武先生,高高的身量,白净的面庞,小背头总是梳的整齐油亮。那年也就五十来岁吧,走起路来身板挺直,却偏偏爱拄一根手杖。只要是出门,必要带上金丝小园框的墨镜,以手杖和墨镜为前导,轻履飘逸之中,气宇风清,隽朗儒雅之气扑面而来,健步款款,走过去留下的,又是精神矍铄的背影。在街面上不论碰见谁,都是微微一笑,彬彬有礼,从不伤人。
武先生出身书香世家,满腹经纶,本应进入教育行业,不知怎么阴差阳错的,投到了工厂。原来,武先生美工好,会篆刻,尤喜核雕。一个被人随意丢弃的桃核,到了武先生的手中,飞刀运笔,巧夺天工,硬是给一个废物平添了灵魂,赋予了生命。大概,这也是武先生入职工艺美术工厂,情愿作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的原由。
有一天,武先生老家来信儿,告知老伴儿要来京城。武先生当然是激动万分。特意告之自己的儿子,你妈妈头回来京城,不认道儿,想着把你妈接回来。
武先生的儿子小武,在大栅栏街里旅店上班,那一天特意请了假,早早的在街面上瞄着,溜溜等了多半天,才看到亲娘背着个包袱,正站在街口犯楞呢。小武赶忙的上前儿挽上娘的胳膊,把娘先安顿下来,晚上下了班,再一同回家。
天擦黑儿的时候,武先生一家团聚了。饭桌上有说有笑,说着说着,不免说起了白天坐三轮儿的事儿。听娘说起来那车夫的长像,那行为作派,小武憋不住大喊缺德,合辙过一条马路就要一块钱,蒙人都蒙得没边儿了。只是武先生听罢,微微一笑,一言点破,“这事儿,只有旁门5号院的那主儿干得出来,他呀,甭提了,老话儿说的好呀,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我看他以后还怎么见人。”
六爷是在两天后,早起如厕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一个妇人的背影,那脑袋猛的一激凉儿,再仔细看看,心说,怎么这么巧,这不就是前两天我蒙的那妇女吗?这不是该着吗,怎么偏偏在这儿遇见呢?路怎么这么窄呀。
慢慢的,六爷从街坊那里探听到,那妇人就是武先生的老伴儿。这武先生的为人,六爷是深知的,在这一片的街坊中,那都是挑大拇指的,那都是让人起敬的。后悔当时那一刻的糊涂,怎么想,怎么不该耍小聪明,怎么想,怎么有点儿对不住武先生。
不管怎么说,事儿反正是已这样儿了,回屋里跟老伴一叨念,老伴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的戳着六爷的脑壳,“你就缺德吧,暗处亏心,神目如电,早晚有报应。”
这话儿真准,报应还就真来了。
那一年的夏天,来了一场特大暴雨。赶巧儿,街上的雨篦子漏水不畅,一个时辰不到,那水就漫过了街面,漫上了台阶,眨眼的功夫就进了院,到家家的屋里串了个门儿。
在胡同口的边上,有一家菜店,大雨来的突然,水又涨的飞快,菜店门口的各种蔬菜,连同刚到的一堆大西瓜,一股脑的冲到了胡同里。
六爷是第一个发现了特大的奇迹,都没顾上打伞,冒着大雨看着水面上漂着的青菜,黄瓜,南瓜,一个一个的大西瓜。犹豫不得,一个箭步跳进水里,捞了青菜捞黄瓜,捞了南瓜捞西瓜。捞呀捞,捞呀捞,没留神,一脚踩在水下的沟篦上,那沟篦又没放正,六爷的身子一闪,小腿就被沟篦子掩住了。一狠劲儿把腿抽出来,当时还没觉出什么,等回到家,那钻心的巨痛,疼得浑身的冷汗花花的流,老伴立马急了,把六爷扶上自家的三轮儿,拉起就走。
无奈呀,老伴没骑过三轮儿,这三轮儿怎么骑,怎么跑偏,就是不走直道。
巧了,那时,7号院的武先生,正在自家门口站着,在一片汪洋的大水中,看到一位胖妇人,正左一撇右一拐的跟三轮儿叫劲,车上坐的却是爷们儿。再一细打量,那爷们儿不就是5号院六爷吗,这六爷不蹬三轮儿反倒坐三轮儿,肯定六爷有事儿了。再看那妇人玩不转三轮儿,这不耽误事儿吗。武先生这回可真急了,赶紧的把儿子小武叫出来,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这大雨天,六爷准是有难了。去,赶紧的替换那妇人,拉上你六爷,上医院。
六爷的腿,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静下来的时候,每每想起武先生,再对比自己做的事,实在是愧疚,想一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明白。但对武先生临危出手相助,还是万分感谢。三轮儿是蹬不成了,终于闲下来了,这回真真的要彻底歇菜了。
歇,可不是六爷的脾气,本来日子过的就紧巴,每天的嚼谷儿也不轻,这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挑费一点不打折。瘸着一条腿的六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找点营生,总不能坐山吃空吧。
六爷老伴儿的娘家在南城开了个小杂货铺,娘家那边捎过话来,让六爷过去帮个忙,挣点工钱。六爷一听就窜了,这不是要我好看吗,我好歹也是爷们儿呀,可不去又碍着亲情,不好勃人面儿。干脆,这么着吧,先从娘家那赊点货,我先卖着,等有了气候,再去批发市场大宗的进货,这不是挺好吗。
苍天不负有心人,几个月下来,六爷自己的小买卖儿,还真弄的像模像样,不但养好了腿,买卖做的顺风顺水,三轮儿也不拉客了,隔三差五的,就用三轮儿去批发市场拉货了。
又那么一天,六爷刚刚出门,就看见一辆解放大卡车停在胡同口。车上满满的果筐,什么果,全是鲜桃。那卡车司机焦急万分,一打听,原来车子出故障,走不动了。一车的鲜桃送不到市场,这可如何是好?
这六爷,看着满车的鲜桃,转起了脑筋,问了问行情,那司机正愁货没地方出呢,利落干巴脆,一口价,以极低的价格,倒给了六爷。满满的一车鲜桃,卸下车,估摸着也有上千斤,足足的跺了一房多高,六爷那个喜兴,机会难得,觉得自己捡了个漏。
鲜桃上市,正是七月的中荀,也正是天气正热的时候。六爷努足了劲,半个月才卖了少一半,六爷万万没想到,鲜桃在热天容易烂,这不是,才几天的工夫,筐筐都能倒出一堆烂货。
望着如山的囤货,眼瞅着要砸在手里了,六爷那个急呀,无名火噌噌的往上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嘴上起了满满的大燎泡。六爷的老伴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见谁就跟谁叨叨,求人帮一帮,快成半疯了。
武先生有个习惯,每天早晨要溜早,5号院的新鲜事儿,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每每看到六爷两口子的急样,也是心里难受。必竟都是老街坊,小本儿买卖,经不起风浪。
十天过去了,桃子再贱卖,也赶不上烂的速度,,六爷哭都哭不出来了。剩下的事儿就是每天一把一把的搓烂桃,把桃核留下来。就这一举动,让细心的武先生看到了,武先生心中一亮,暗暗的想到一个帮助六爷的好法子。
又一天,武先生带着个年青人,找到六爷。以极优惠的价格,收购了六爷的全部桃核。六爷这才明白,原来武先生利用自己工艺美术厂核雕技师的身份,说服了自己的学生,也就是工艺美术厂的副厂长,特意到六爷家收购,即解了六爷的燃眉之急,又减少了一部分经济损失。
六爷这回是实实在在的感动了,只感到胸腔子里一股热流不住的翻腾,眼窝再也绷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再见到武先生的时候,不由的双膝一软,府首拜跪。慌得武先生煞间没了斯文,连拉带拽,把六爷搀起,四目相望,心潮汹涌,一切尽在不言中。往日的恩恩怨怨,不起眼儿的小误会,统统拋在了爪哇国里。远亲不如近邻,生活在世俗的胡同里,到什么时候,最能帮你的最近的人,还是老街坊。
红红的太阳,正在胡同的东头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