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做成糖,你吃么?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出生的那个国家,终年都下雨,邻国的人都不爱去那里,甚至不愿意靠近,在他们眼里,那是一片潮湿阴冷毫无温暖的地方。可是我深爱着那片土地,即便我在那里从不见到阳光,即便那里的女孩不会因为贪图阳光而展露她们的肉体,我爱那里,带着全部的心。

在那里你所见到的,会是一幅常人不愿意看到的图景。我不过是漫天的雨中一滴,无论曾经怎么想要做那特别的一个,随后还是融进水流,到了泥里。

雨国的小学里一尘不变的娱乐活动就是乒乓球了。终年的雨扫除了人们对于所有室外运动的热情,甚至连足球也只是看看别国联赛的转播。小学里面大家个子都不够,于是乒乓球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男生痴迷的事情。一到下课,蜂拥着都簇到乒乓球桌前面的人群,我也曾经是其中一个。高年级的学长永远都占着除了十号桌以外所有的桌子。为什么不把十号也一起拿走呢?十号是没有中间的立网的残废,就好像故意是留给我们这些小朋友的下等玩具一样。可惜就算是这样的玩具,我也没有权利参与。理由很简单,我的身高比所有人都矮一截,甚至连球桌都比我高。于是我只能远远地看大家在笑,其实也很快乐。

除了看大家打球以外,我最爱做的就是守在教室的窗边看外面的世界,被雨铺满的整片天空,除了雨什么都看不见。

雨国的雨声音很大,打在窗上或是地上,让你不能不注意它的声音,但是如果你走出门,走进雨里,这雨却又没有它听上去那么可怕,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顶多弄湿你的头发。

小学的时候,我朋友不多,因为不能一起打球的关系吧,总是呆在角落。

认识小烁的时候,也是在看雨的时候,他一副比我还要弱小的身子,有些黄黄的头发,灰色的眼睛,裹着厚厚的毛衣。

“吃一颗糖吧。”他摊开的手里面是一把彩色的糖果,“只能拿一颗哦。”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开始和人对话的。

“好啊。”我从那把糖果里面挑出一颗红色的,颜色鲜亮极了。撕开糖纸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眉头的皱了一下。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你快吃呀。”

“哦。”

“好吃么?”

“好吃。”我展现出自己最灿烂的笑。“真甜。”

“真的么?好开心啊。”他也笑起来,“那么,你愿意明天也给我一颗糖吃么?”

“啊?”

“不愿意么?”

“没有,没有,你想吃什么?”

“啊,你愿意么?真的么?”

“对啊,你想要吃什么样的糖呀。”

“随便什么糖都好,恩,真的。”

“恩,好吧。”

认识我之后,烁变得比以前快乐了。

后来,我发现,他不光是对我这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的,第一次认识别人的第一句话就是吃一颗糖吧,然后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问他,带着疑惑。

“因为开心啊。”他不带思考地回答我。

“光是给别人糖你也开心么?你好奇怪啊。”

“没有啦,不奇怪啊。如果他们吃我的糖开心的话,不就表示他们因为我开心了么?”

“因为别人开心你就开心啊,你可真的很伟大呢。”

“真的么?”

“真的啊,如果是我,别人给我糖吃我才会开心的,自己的东西给别人不就没有了么?不如自己吃呢!”

“我给大家糖吃,这样大家说不定也会给我糖吃啊。你不就给我吃了么?别人给的糖永远都比自己的糖好吃的哟。”

“是么?”

“肯定的啊,我觉得自己活在世界上,就是要和别人交换糖的,哈哈。你知道么?就好像那些电视节目里面的交换物品的活动啊,我用一颗糖换啊换啊就换成了一座大城堡。”

“你疯了吧。”

“哈哈哈。”他笑得特别开心。

我一直都觉得,他那时候的笑容特别深刻,就好像告诉我,是我自己给的他信心。

我第一次去他家玩的时候,天下着比往常大得多的雨,公路上都禁止开车了,因为雨关掉了所有人的视界,只有地下的通路和列车还开着。我们在比往常拥挤数十倍的列车上挤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他家,一冲进屋子我就毫不客气地把外套和毛衣都脱了,为了透一透身上的热气。可是烁却只是看着我笑笑。他那涨红的脸上分明挤满了汗珠,可是却丝毫没有要放松自己的意思。

“我们家烁自从今年开学之后就这样子了。害羞。”烁的母亲是位看上去极其善良的女人,看上去年纪也并不大,但是充满了母爱。她给我们泡了热茶之后还准备了丰盛的甜点,然后笑着帮烁擦掉了脸上的汗水。

“我们家烁特别乖,从小对谁都特别好,什么东西都怕伤害。真是个傻孩子。”她带着慈祥,揉着烁的头发。

我在一旁一个劲地点头。

“小圄是吧,我没有说错吧。”她看着我。

我用力点了点头。

“以后啊,要是谁欺负我们家小烁你可一定要帮他哦,我特别怕他受欺负,他什么都不会和我们说的。他啊,就是太善良了,什么都自己闷着。”

小烁似乎不是很喜欢他母亲和别人说这些,在一旁嘟起了嘴。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小烁在我心里,也是特别善良的,从小到大我都一直想要保护善良的东西,虽然时常都没有成功。

会知道小烁的秘密,也是因为那一次。

那天天特别阴,雨虽然没有停,但是却只是稀稀落落地几丝。

我收拾完书包,像往常一样去找在楼底下等我的烁。

隔着一层楼梯我就听到熟悉的烁的声音,“吃一颗糖吧。”

我喜欢他温柔的那种口气,就好像全世界他都爱着一样,丝毫听不出不舍。我会心地笑了一下之后加快了往下赶的脚步。

“什么东西,这么酸。你想要毒死我么?”

那声令人厌恶的声音之后,我听到一声肉体和地面碰撞的声音。

赶到烁身边的时候,他躺在地上,左手紧紧地抓着他自己右臂的一块地方。他的脸上表情特别痛苦,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侵蚀着他的血肉一样,可是他一声不吭,就是那么强忍着,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

我看到地上躺着的除了他,还有一颗带着口水的糖,在他的脚边。而那个把它吐出来的人,怔怔地看了我和烁一阵,就走了。

我不停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锁着他的眉头和脸上每一块肌肉。

我强行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架到自己的肩膀上。冲进医务室的时候,我发现烁的右手袖口已经往下滴着鲜血,潺潺的,鲜红。

“怎么了,被东西割伤了么?”医务室的阿姨镇定地问。

烁仍旧是一副什么也不说的样子。

“把衣服脱了。”她说。

烁坚决地拉住自己的外套,拼命地摇着头。他甚至用他自己的右手颤抖着守着自己的衣服,鲜血流到他的上衣,顺着染到了裤子。

“哎,这孩子什么毛病。那快把袖子挽起来让我看看。”她不由分说地拽起烁的右手,把他厚重的衣袖往上卷起来。

我看到烁越收越紧的眉头,觉得自己也像被什么钻着心。

“哎,是被什么动物咬了么?”护士阿姨抓着他的手臂,带着惊讶的说,“是你弄的么?”她转过头看我。

我无辜地摇摇头。

“是我自己弄的。”烁突然说。

“你自己弄的,怎么会弄成这样,什么东西弄的。”她问。

可是烁却再没有往下接一句。他不会说谎。

“哎,这孩子,算了。”说着她开始熟练地给那个伤口消毒,包扎。

带着烁出门的时候,他仍旧颤颤巍巍的。

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说,没有问。我知道就算自己问了,他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他不会说谎,所以选择沉默。

送他回到家的时候,烁匆忙地冲进了浴室,没有理会他母亲的问候,我似乎跟着他的脚步,似乎听到他踉跄地摔到地上的声音。

“怎么了呀,烁,怎么什么也不说啊。”他母亲关怀地问,“怎么了,小圄,你知道发生什么了么?”

“他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我说了一个,明知不该说的慌。

烁从浴室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穿好了一身厚重的衣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我趁他背对着自己的时机,把他按倒在地上。那种小男生不顾一切的蛮劲,被强压在地上的他挣扎着就像是垂死的羚羊。终于因为伤势和疲惫失了反抗力气的他,趴在地上呜咽起来,我从后面掀起他的衣服,看到的景象和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

烁的背上有三个缺口,像是那种天生残疾没有手臂的那种缺口,毫无血肉,只有下陷的刚好的皮肤,在他光滑稚嫩的皮肤上面留着一种残缺,空洞。那深陷的程度,形状让我觉得,那时他给我的糖果,就是恰好从这些缺口上摘下的果实。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像是泄光气的玩偶,瘫在地上。手伸进口袋攥着那颗从地上捡回来的糖,开始无法自制的哭。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样是干什么,你有病啊!”我嚎啕地冲着他说。

他只是保持着那个趴在地上瘫软崩溃的姿势,什么也说不出口。

“所以这些里面有一个也是我给你的么?是不是?为什么要让我做这样的事情啊,你想让我伤心么?你想让所有人伤心,为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大家都会欠你东西啊。”

我不停地冲他吼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含义,只是语无伦次。

房门外的烁的母亲听见里面的东西,焦急地劝着我,可是反锁的房门她是打不开的,而疯了的我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也不知道我们两个那么哭了多久,他突然坐起身说,“不是的,你没有弄伤我,这些,和你没有关系的。”

“什么?”

“你吃了我的糖,又还给我一个,所以是没有事的。”他似乎镇静了下来,“我没有骗你,这和你没有关系的。”

“什么叫没有关系,我不是也和那个人做了一样的事情么?”

“不是的!你没有!你吃了我的糖啦,你也给了我一颗糖啊,我很开心。”他坐近我,抓住我的手,用他无邪的眼睛望着我。

“你是说。”

“我也不知道。”

“什么?”

“我只知道你没有伤害我。”他说着竟然笑起来。

“所以,你是说,如果吃了你的糖,然后再还给你一个,就不会有事了么?”

“对啊,而且我会特别开心哦。”

“真的么?”

“真的,嗯。”

“那如果不还给你糖呢?”

他听到我这样问,低下了头。

“所以,如果打开了你糖,却又不吃的话,就会让你像今天这样对不对。”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

“对不对?对不对?”

他似乎没有想要回答我的意思,但是我却比谁都确定地知道了答案。我攥着糖的那只手抓得更紧,直到我觉得我自己失去了对于它的感觉。

我推开烁,拉开房门,一个劲冲出了他家,也没有理会愣在房门口的烁的母亲。

我要保护他,我和自己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在学校门口的传达室的屋檐下面蹲了一整个晚上,直到天亮都没有闭过眼睛。

那个人来的时候,我冲过去把他推倒在地上,雨国的学生都是穿着防水的外套来上学的,我把他推到地上的时候,水溅到了自己脸上。我想要压住他在地上,不让他站起身,可是他比我高了半个头,力气也比我大许多,一下把我推开了,他慢慢站起身,往我肚子上踢了一脚,那种内脏都扭曲在一起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得。他不停地往我身上甩着拳头,雨也跟着砸到我脸上,什么也看不清楚,除了昏和暗。我强忍的疼痛,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那颗糖,带着泥土,现在又沾上了雨水。我抬起脚一下踹在他脸上,似乎踢断了他的鼻梁,他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我拉开他的嘴,把糖塞了进去。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烁,他看着我,捂着自己的嘴。

后来,医生说我的肋骨断了一根,但是没有什么大事。那个人除了鼻子被我踢断了以外,居然还查出来轻微脑震荡。我一点都没有觉得内疚,他本来就又丑又笨。倒是学校通报批评了我一次,还记了大过。不过庆幸的是,从那以后大家都不敢在惹我了,我成了坏学生的代名词,就像是个穷凶极恶的杀手一样,大家都害怕靠近我。不过我很开心,只因为烁。

从那以后烁再也不会给陌生人糖吃了,因为我都不允许他这样做。我甚至把这件事情告诉烁的母亲,虽然她并不相信我的话,但是那些伤口也让她很担心,于是每天强迫烁给她检查他的身体。

可是他却没有以前那么开心了。

直到有一天,他很开怀地和我说,“我的病好了哟。”

我问他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因为我今天给一个女孩子吃了我的糖,可是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我带他回家,让他的母亲再给他检查一遍。

“真的和昨天是一样的呢。烁没有说谎。”她平静地说。

我虽然觉得有些特别的感觉,但是表面上也为烁而高兴。

从那天起,烁不再一直和我呆在一起了。

每次周末,我还是会去他家找他,他会和我聊天,内容都是关于那个女孩子的事。

“她可是我们年纪最漂亮的女孩子呢,大家都那么说。”

“是么?”

“对啊对啊,她家里面也很有钱的样子哦,她每天都会带着一个大人偶来学校呢,是不是很特别。我特别喜欢她和人偶玩的样子,特别善良。”

“她和人偶玩。”

“对啊,也不是一直了,她也会和我说话哦,她还带我去她家玩呢。”

“她也喜欢你么?”

他痴痴地笑起来,“我每天都会给她糖吃呢,她说,我的糖特别的好吃。给她糖吃的时候,我觉得比以前都要开心许多呢。”

“真的么?”

“对啊。”

“比别人给你糖吃还要开心么?”

“如果是她给我糖吃的话,我应该会特别开心吧。”

烁变得很难见到,于是我不再常常去找他了。我又变回自己一个人看雨时候,安静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烁突然跑来找我。他黄黄的头发有些散乱,脸色也比以往苍白了一些。

“怎么了?”我问他,看他无力地坐在那儿。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也比从前脆弱了许多。

“什么不知道啊,你肯定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吧。”我有些生气。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很难过。”

“你和她怎么了么?”

“她没有做什么。”

“那?”

“可是我特别想要她会给我一颗糖吃。一颗就好。”

“什么?”

“我觉得那样会很开心。”

“你问她了么?”

“没有。”

“如果想,又为什么不问呢?”

“我怕。”

“怕她不答应么?”

“恩。”

“这有什么好怕的,你要是不问,她怎么会知道呢。”

“可是我每天都有给她糖吃啊,她每天都会因为吃到我的糖而变得很开心的,难道她就不会想要让我也开心么?”他的眼神里面带着苍白无谓的落寞。

“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啊,烁,不是每个人都明白你在做什么,在期待什么的啊。”

“可是我想要她明白啊。”

“这样等她是永远不会明白的啊。”

“真的么?”

“你要和她说。”

“说。”他回应着,脸上丝毫没有勇气。

再后来一次见到烁,是过了一个多月之后,一个周五。那时我和往常一样收拾完准备回家,下楼的时候,看到了烁,和上次一模一样的位置,他躺在那里,却再不忍耐或是狰狞什么,只是躺着,一言不发。

我扶着他的身子,大声地喊着,直到喉咙沙哑。

“他的心脏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缺口,这种症状我们还是第一次见过。”

我蹲在病房的一角,烁的父母身后,听到医生严肃地说。

“这样的状态他还能活着,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烁的母亲泣不成声。

我在一旁不知所措。我盯着那张苍白的横在病床上的脸,恨之入骨。

夜深的时候,哭的筋疲力尽的烁的父母已经深沉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圄,圄。”那个熟悉的声音唤着我。

我跪着移到他的床边。

“帮我把这个拿给她,好不好。”

我看着他的手,颤颤巍巍地移到我的面前。手掌摊开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那颗糖果,鲜红的像是血一样的颜色,就算只是在月光里面也扎眼。

就在他摊开手掌的那瞬间,所有坚持的那些力气好像都松懈了一样,糖果滚落到地上,监视他心跳的机器发出了不再停顿的刺耳的声音。穿着白大褂的人们冲进房间,从噩梦里苏醒的大人们开始嚎啕。

我攥住了那颗糖果。

我并没有把那颗糖果给任何人,谁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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