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处

他是时光转换中为后世遗失的男子,却是我裴衾此一生不能忘的人。他名徐等闲。飘飖若风的徐,旧年曾识春风面的等闲。

到头来。万事所得或遗憾皆可抛却,那些不值去记的前世,领悟过的道理。

慕之盼之,惟君尔。

谢谢你,本与我灵魂相离万代更替的人。我们是如此不遗余力地,投入地去爱。在于我,用我感知到的所有美好。也庆幸自己不曾真正失去过,没有分崩离析的苦乱。

前人相恋常言来生。若无,有这一世我已不作他求。便是此前颠沛与你初见,我也得愿了。

寻觅处,山水皆隐去,有人如故。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浅紫色的帘帐,掀开看去是窗外头碧蓝的天,绿树的枝桠就这么斜框在我视线内。晴日,暖意融融。或许在这日醒来睡去都无不妥。

   毕竟穿越应该是件值得反复确认的事,我撑着半边身子下了床。挪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喝。雕花的窗户,从里面推开,外头院子里花花草草,是烂漫春日的景象,两只蝴蝶从这边飞到那边,绕了一会儿后又似好奇一般停在那窗户框上。我心下一动,正要靠近它们又轻盈飞走,去往那暖阳底下。我忽然想从外面看一眼我这屋子。

   也不知春天是否已要过去。架空的朝代里,我又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呢?

   又痴站了一会儿便觉得人发困,重新躺回床上,一闭上眼睛,便觉得什么都不复存在一般,也许一切不过是一场忽醒复入的梦境?我猜。前世的我也没什么太多留恋的人事,姑且说是前世吧。

   少女心事,真真是除却天边月,没人知了。

   前尘似梦,想着心里竟还有些轻松的欢喜。


   再一睁眼屋子还是先前的屋子,还好还好。窗外天色已暮,有人轻敲房门,凭感觉,她是侧着身子的。我赶忙走去开了门,是个水蓝色衣裳,侍女装扮的姑娘。我看着她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把饭菜端出来,自有一种沉静的气质在里头,果然是干净山水养出来的人物,不骄不躁。

   她行礼退至我身后,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不过就是叫我好好吃饭。我也不多言。黄昏的霞光照进屋子里。我看着手中的筷子,感慨凡此间事物皆可入画。她却忽抬头看我,笑道:

   “姑娘病了这些时日,性子却是较往前安静了。”

   我只留心她称我姑娘,又是生病,不知是何缘故。想这原来的身份该是活泼也好动的吧?

   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看她没有再说的意思,心想那就以后再作打算吧,反正时日当是很长久的。

   月亮从淡薄的云雾里探出个头来,收拾过后一个小丫鬟蹦跳着来到我房内,熟练地为我收拾。小丫头有些咋咋呼呼的,欢欣地说着:“小姐你是不知道,这锦城一点儿也不比我们那儿差,摊贩店铺,好多精巧的玩意呢。”

   我于是问她:“你出府去了?”

   “是的,我央林管家带我出外采买呢。”

   难怪不曾见她。我又婉转地向她表现了我“最近记性不好”的事。

   她惊讶地大声说:“这么说您不记得原来的事啦?您不记得我啦?”

   我心道哪只你呢,我谁都不认得。

   她凑近了些:“我叫织翠,是从小陪着小姐您的。”

   我看着她叽叽喳喳地天花乱坠。渐觉眼前虚影。

   织翠,不过和我一般的少女年纪。

   织翠犹豫了会儿才试探道:“那小姐您,也不记得许公子了啊?”

   我茫然,挑眉。

   她可怜兮兮地将我看了又看,低下头去,喃喃:

   “本来小姐和徐家公子青梅竹马,可谁知遇了那么场变故,公子一家也不知流落到何处,现在就连小姐您,也因一场伤病失了忆。”说到这儿,竟然真的伤了心,抽泣起来。

  我心中顿感不妙,这缘由还真是……无可指摘啊。

   织翠又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我可算明白这是个黏人的丫头,却也可爱,不会让人感到压力。她叫先前那丫鬟絮云,想来是这府宅里侍候的。


   可悲可叹,我只想过我安稳的小日子,那位许家公子,还是莫要往来好。再说,人世迁徙,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控制的。

   自然景物抚平我心上的伤痕,我生命里的那些悲伤,苦痛,难捱,与这些树木花草相比,都不算得什么。我常常感到自身的缺憾,我不是个完人。

   情长意短总是绊人心,为何要将一颗心都系在另一人身上?世间妙处岂应一人更改?太深情,反有许多不便处。

   闹了这半会儿我才躺到床上,想起一睁眼看到的晴日,如今入夜却好像潜去了一般。看不到月亮,偶有星光闪烁。那棵招摇的树也一并被吞入黑暗中,帘子放下,是一夜好眠。


   在一个理想的环境中醒来,照例要发上一阵呆,我披着上衣站在小院前的阶上,照例是透蓝的天,像是从哪里复制了一遍,被风和风中的云携到我这小院里来的,那其实,庭院也算上了头顶的这一方天空吧。既然这样,也是看不厌的。

   又或者,是复制了昨日,前日的景象?

看得久了,脖子酸疼,不经意看见一个同样碧蓝的身影从这小路尽处行来,将别处的天空景物牵连到我这儿来,若我果真没有瞧错。

   走得近了,方才的意境也随之不再,果然人物远观更宜情意表达。

   却说来人一身青袍,端的是清俊风流,我平生喜爱与绿叶子沾些边的颜色,又认定他是正主了。

   计算间他已站在面前,先是灿然一笑,我预备的言辞不提防被他这笑容咽了下,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他凑得近了,嬉皮道:

   “可好些了?”

   怎么都这般关心我的健康。

   待心神回过来了些,我才看着他的眼睛,不敢含糊地迷茫道:“你是……”

   于是它的笑容像是凝住了一般。这就让我有些得意,无奈还得维持着面上的戏码。

   他瞪着眼睛,稀奇古怪地将我瞧一遍,在我刚要绷不住时,他问:

   “你这是失忆了?”

   我只得点点头。

   他一时间脸上表情有些复杂。这时候我才闲下心来打量他。

   这位公子似是要斟酌一番般缓缓转过身去,他这思虑样子落在我眼里显出几分真诚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笑——怪这荒唐的世界。

   好半晌,他才缓缓转身来对着我,我又问了句我真心想知道的话:“我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一会他不再犹疑,尽量用我能接受的方式说了许多话。我稍微理解下,应是这样的: 

   我本姓裴,名衾。是裴家独女,家道中落又遇前朝叛乱,爹娘在流亡途中托人将我送至故交,他二人却遭了难。如今这里是齐国锦城。我起初来这陌生府邸,因父母故去,加之离乡愁绪,心中苦痛,整日以泪洗面。这徐家有两位少爷,面前与我说话的是二少爷,那位年长些的更通事理,是主事的。起初他来看过我一回,只吩咐我院子里的丫鬟说要让裴姑娘好生静养。后来便再无照面。

   我呆了半晌,看他左右顾盼,心知他是存了心瞒我“许公子”。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能在意的了,毕竟都这样了。

   我沉吟,他见我不说话也只小坐了一会告辞。

   不过我还是有几天的快活日子,我一直相信这一点。


   白日里却是没什么事可做的,除了织翠偶尔聒噪些外。我也不让她们候在一旁。身边跟着那么多人,总归是排场大了些。而我没有足够气场撑起这排场来。

   我所住的院子名叫风竹馆。本身宅子里也没几个正主,只那两位少爷赋闲在家。

   这日下午,我拖了把竹椅坐在院里,难得有风,吹得鬓发微乱,半睡半醒间仿佛看到一棵奇怪的树,繁盛的叶子,却摇摇欲坠般。我莫名惊醒,风儿还在吹,寂静的园子里几棵竹子合栽一处,依着墙边,有婆娑之态。又像细细的金沙。

   摸摸自己的头发,我生出些想躺在上头的感觉。为了不再让自己胡想下去。我索性起身,在那仅有的几丛竹子前踱着。注意到它的竹青色,不知是什么品种,叶子隔远看竟还有些白色,枝叶簇拥着,松涛一般。眼中便只有这绿。

   不过太有情状之物总不宜细看。

   然后一转头,便看到了他。

   徐等闲,父亲所说可以托付之人。

   眉目衣裳皆似风裁,走在街上,是要让人侧目的。

   徐家在这锦城经商,这位少爷是怎样与我家有交集的呢?

   白色衣袍的暗纹在日光下流光四溢,他将手中的扇子摇了又摇,取来一阵清凉的风,园子里的花草自然而然地前俯后仰,青草中星星点点蓝色,白色的花,也一丝丝展现出它们细白的茎,扇子上画的是蝶儿翩飞的春景,有动静相宜之美。我看他的画扇,也看小园中从外头吹来的风。

   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我。我不觉走到他近前,行了一礼,刻意将头埋了埋。只听得他手中扇子一打,又轻敲几下,缓缓道:

   “裴小姐无须多礼。”

   这样的声音,他脸上的神情当也是懒散的吧。

   他再没有做声,我也默然,却忽的醒悟而将人引至厅内。

   我和他各坐一张桌子。空气沉寂了一会儿。

   “裴姑娘既然失去那些记忆,不若也将些子烦恼忘了好。在这里无须拘束。伯父将你托付与我。徐某人断不会待你半分不好。”

   不会半分不好……

   我咧嘴笑开,眼波流转间,他先前那折扇不知被收去了何处。这个人现在只是端正坐着,手放膝盖上。面容明朗,目视前方,一身白衣,也是一身风骨豪气。

   为何要待我好?莫非我是真的失忆了吗?

   当然不是。

   我们都只是在这世间行走修行的人。只是我偶然来到这里,中间参与的是命运,还是其他。我已不愿再想。

   我又继续喝手里的清茶,红漆盘的黯淡颜色丝毫没有将那团沉暗染到茶盏中,悠然悠然,忘乎所以。

    等我感到四周寂静,再去看时人已走了。只是那杯茶没动过。已是凉了,不再袅袅冒热气。落在桌上像是不再能被端起。


三月里,锦城东郊柳堤上翠色如云,似笼了轻烟般绵延几里。风景绝胜处不只这一地,今日游人却多得稀奇。团聚宴饮,湖岸烟柳,青山环绕。让那春日名景自在风流。

   一妇人声音气愤:“你这奸商,我昨日从你处买回的布帛,回家拿水一泡浸出五颜六色来,今日你不将钱两陪我,我还就在这儿不走了。”

   今日我是得了心想在这柳树下寻些闲意,不想这地儿也不得清静。

   我于是只得翻个身站起来,叹口气继续往柳林深处走去。柳树生的繁盛窈窕,凝碧无风。左右顾盼尽是旖旎之致。想是再无趣的人入得林中也会恍惚了心神。

   况且此地只宜歌咏,不宜伤怀。

   我提起裙子徐行。集市上的喧闹已不能闻,青山绿柳作屏障。我是得天眷顾,无意的过客。

   可惜这般心境也未得多久。信步之时正瞥见湖蓝身影立在岸边。

   竟有人早于我来到此地。

   我犹豫要不要绕路,恰时那人望过来,

   徐等闲。

   我心下惊讶,面上还是没有显露半分,他却是毫无不自在的模样,莞尔礼道:

   “裴姑娘。”

   我也笑笑,倒有些不懂这人的坦荡安闲。

   秉着不让外事留心中的原则,我刻意向他那边走去,我与他间隔了一步半,不到两步的距离。

   看着远山仅有片影,我无心道:

   “徐公子是常来此处?”

   他显然是听到了,偏过头好笑地看我一眼,再正色道:

   “头回来,巧遇裴姑娘。”

   我倒是笑了,这人性情真的很,还可以深交。看他沉默,我忽然就懒得走了。

   看暮日中的山,云,都离我们远去。


   回到徐府,门口的家丁见到我都正经问好,天光被吞噬暗淡。沿小径走过两个园子,遥遥望见徐等闲住处已点上灯,暖色,通彻。人影进出,不知在忙些什么。

   走至风竹馆时天已全暗下来,不知哪个角落里的花开了,暗香盈盈,潜至四方的院子。我却觉得袖间仍留有岸柳边青草的香气。

    迎我的是絮云,她先看到的我,连忙唤住,又安排饭菜。

    “姑娘累了整日吧。”

    许是觉得我性子平和了些,这些日子下来不再整天哀婉泪泣。她话语中也带了几分亲切。

   我点点头:“是有点儿。”

   脑中有什么一闪,我复转身看她。

   “絮云,你这名字是大少爷取的吧。”

   说起徐等闲,面上竟带羞色。

   “是的,大少爷说我模样和煦,应取‘絮’字意,叫我好生陪着姑娘。”

   乱云如絮满澄潭,一想起这句诗,心中便不可思议地明澈起来。

   和煦,原来是如此么。


   次日上午,我在房里闲翻书,絮云进来说道:

   “姑娘,大公子邀您同品诗文。”

   我心念转了几转,合上手中书册,

   “即刻就去?”

   她颔首:“是的。”

   出得风竹馆,春天真是漫长,前两日我还念叨怎的有大把晴日消磨,而今云色已黯了下来。整座宅子沉浸在某种悲意里,连栽植的花卉仿佛也没甚生气了。虽说不以物喜,总不免被主观情绪所扰。

进得屋内,徐等闲正站在书案前,一手负于身后,微前倾着,写字,很随意的样子。

我等他看向我。

“姑娘来了,可不和我说句话儿。”

我听他轻俏语气,下意识去看。他还在提笔书,笔墨行走间自如,字亦如其人。

他又道:“巧的今日天阴了。”

我只望着,略有局促。感慨逢人不可比之,主观何而加之存在。

我向他处行去,口中回道:

“可是天公不作美呢。”

他闻言顿笔,眉头轻皱,凝视了我好一会儿。像是和我作无声的交流,看着他墨玉般清醒澄明的眸子,我方觉一下子糊涂说出那样的话来。

果然,他不疾不徐道:“道法自然,何来与人善美之说?”

   我更觉失言,心下懊恼,又是惊奇。

此人竟有如此领悟,然当下又不愿放下身段解释。

沮丧。

转眼那人又笑开,“裴姑娘是聪慧之人,是在下一时间唐突。不若与我看看这幅字。”

我笑说无碍。他方才所书已落到我眼里,本不想在意——

徐等闲书云:陌上轻烟柳,今日见客舟,客行初十日,远意无凭据。

关于书法我是知道一个词,笔断意连,

多年后它称作书法,但只是个人心意的表达。

我看着他笔墨行间的落拓欣喜,徐等闲展卷的手也平稳安实。顺着去看他,我微笑:“徐公子尽得魏晋风神。”

他听得此话眼里有诧异,也看他方才所书,自语道:“原以为是装的。”顿了一顿,他细整地将这纸对折成半,铺在桌上,再压一摞厚书册。

我发现这人很善释然,事事经他眼都能明丽舒朗起来。好似秋风吹过高远的晴空,是本该寒冷日子里的煦煦日光。

他面上氤氲出笑意,温温和和:“这阵子裴姑娘还住得惯么?”

我点头,惯的惯的。

心下还琢磨着他那句“原以为是装的。”,只觉得人心难猜,不愿费神想。

他又转头说道:“若是实在无事做了,可来我处,平日里我也是个闲人。”

不待我答,他已搁笔走至窗前。


过了几天下雨,院落眷念雨润云温。平时在日照下鲜妍的花们在这雨水下也沉敛了些。看了更觉得安静娴淑。主房前的门廊下黯沉如傍晚。我在下头看雨,雨水如丝如线,缕缕被风吹起,到人眼前细碎如雪一般。从晨起过午,地面皆被这些细线抹得湿润,降雨降雨,是天上的云朵让自己的水滴流落到人间呢。

未到来的时光总是渺远不可预测。在今天余下的时辰此刻也显得漫长,恁地叫人无端欣喜。


正沉吟,抬眼见却见匾额上书“临川居”三字,笔法潇洒飘逸中见清朗,如明月夜流华。

原来已经到了。

院中湖水碧依依,风拂过,留痕。日光温和眷恋,小桥如画,柳枝披拂。往南边望得山青翠,于是目光过处,整座院子都流动着山的黛青色般。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


“这中间隔了十年,十年哪,谁不想日日尽欢?”

他却说:“我不想,因为我早知道不能。开心的时候少了,它再来,更觉坦然。”

我正要赞一句通透,只听见他的声音淡默:

“你若不许我姻缘,我自是不去见你,见了,更有情分的生疏。”

这话在往前,不过是寻常俗世之叹。在此地,我却感到陌生的不适。像红痧的抓痕。

看去,他分明在低头自语。黄昏至此,落寞由来。

我不敢再说话,急着翻手中书卷,中有如“君子难安”之语,又是灰败之作。我按着书封起身告辞,压抑步子走出去,屋外如雾。一时间还有心之念之,寤寐思服的流失感。


远处有人在放烟花,一声声炸响在冬日的旷冷夜空里,广袤如雪原。又有散落的,零星的寒冷。

我推门走去,外面是清冷的冬雪,隔着长廊的栏杆,往下看到院子里落了白雪。此时风雪皆住。天地间是换了一身的寂静。


我到了他的院子前,白墙黛瓦。稍微推开一点儿门,往左望徐等闲恰坐在花草径里看书。远看让人不忍打搅。

我放轻了脚步,他静默看书,似一幅古画,朴实温暖。

古——我与他,其实是隔了时代的呢。

我也侧身虚靠在他身上,倾身附到他耳边,开口:

“等闲真像是一块温玉。”

阳光的热烈都不能灼热半分。

他不说话,只拍抚着我的背脊。

“可是我冷。”

他声音真带了几分寒意。我额上一跳。忙去看。

见我紧张模样,他面上现出笑意,

“骗你的。”

我松一口气,瞥见书已被他放到椅旁,风打椅下细细过,纸页弯弯地卷。裙裾在风里,还是风融到了衣裳里,我看得清澈也模糊。

且不去管,隔着春衫薄,我指尖触到他脉脉的温度。如一泓春水。

轻轻巧巧的远观是喜欢,依偎相守才是岁月啊。

“不冷了。”我说。眼睛缓缓闭上。

眼睛看不见了,心却是无比的安定适意。有了确定的东西,我可以在黑暗里行走吧。

感情落了再生,爱的人还是我的爱人。





   我察觉有人站在身边,如画成的人物,无端让人心宁。

   万物生长,新塘荷绿,一枚枚,铜钱般大小。这当下太阳光辉恰洒在水面,茎叶间尽是流动着水,还带着温度似的。徒增洒脱意,与说不出的和美。让人想缩身其中走一遭方好。

   此景我想吟诗,只想到“小荷才露尖尖角”一句。

   我于是说:“人世寂寞,我只想与所爱之人相守,再无他求。”

   只一人声音舒缓“噢,那人可找到了?”

   我不再看池塘里的初夏。

   眉目依然。

   “我看你就很好。”

   他于是笑得璀璨动人。我想起初遇那个下午,明媚春花,一院子的风来临,他们便全俯下身去。

   我曾对自己说,只要能再让我与他相遇,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眼,我会让那一个瞬间成为永恒。他也是这么想吧?

   而今来看已不必了,我再不用祈盼永恒,或是来用瞬间弥补。因我此后只需好好相处。

   他与我在池边看荷,塘上是微润的土地。太阳已然出来,一池荷叶被霞光映染,光与色彩的变幻,与我一人来时已是两个画面。

   原来错过的风景也不只能是遗憾,急景流年,还是有可以抓住的东西。

   东池始有荷新绿,尚小如钱。

   问何时藕,几时莲。


柳枝轻拂,东风从背后吹过来,裙裳襜如,桃瓣翩跹似蝶,墨发也丝缕散开,有缱绻意。

面前的人沉如静潭,手负在身后,目光温和,在我眉目间漾开,就像风一样,我想到一个词——清浅。

“我现在喜欢你。”隔得近了,我仰面看他,“如果能有幸相守一生。”

他眸色微动,我不禁抿嘴笑。踮脚,看进他眼里的墨色,此时那里有情绪在翻涌。

“那也算美满了。”他有些无可名状的,出乎意料的喜悦、就像,看了很久的一棵花树,天空蓝得深了它不为所动,微风盛满了树枝它不以为意,因为贪懒错过了一个冬季,却在另一个暮春幽幽吐蕊纳香。

“裴衾。”他稍皱眉,“这可是你说的。”

“嗯。”

“好,那你陪着我。”

“当然。”我说。

你陪着我,要陨落一起陨落,契我心灵之合。


夜色催更,我望着青炉里的烟色袅袅腾腾,不觉轻叹:

“如今是可以缓缓过日子了。”

一时间反觉惫懒。

身侧人看过来,见我模样,笑道:“怎么个缘故?”

我暗道心细如你——不过说说话也是很好的。

“想住山里去,和你。躲到那青山的四季里。外人看不见咱。”

“即便是在夜里,有雾。看过去也是浓墨的深色。”

“少年时我只能遥望远山中的灯火,心里说不清是渴望挣脱还是向往。总之看我认为的好景有时候心里颓败就有囫囵的意味。这下子把心中的话语倾吐一半便觉变化来至,安整得人可以化作一块细棉布似的。”

这话出口自己都吃了一惊,又道果然。再去看,他只是微侧了头,我的话应当娱乐了他。嘴角一动,便融融笑开了。在我眼前像是有烂漫春花里生出的一只精灵,从久远渡来此地。

正待唤他,他却已敛了神容,半是考究:“若你说只倾诉得一半,仍留一份在心——”我听得他语意深长,硬要撑起立场:“怎样?”

“那我便可只听一半了。”他说道,虽如此,却不似生气时无波澜。我当即动了好玩心思:

“前一半。”我说。他只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会。我也继续安然走神。

夜色愈深,人也越发昏倦。灯火与声色在我眼前齐齐敛去。终是欹侧着睡着。

仍听得他唤我的名字:“裴衾。”

如一支清笛吹成的曲。语言盘旋,像是从天外而来,回绕蜿蜒我的整个梦境。

“以后如何你我都不知,世人总是在彼此忧虑着。便有了你清醒时面对我的这一番话,你这真心可是骗不了谁的。”

“且不论那些,总也不能怠慢了它不是。”

总也不能,怠慢了它不是。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我们靠窗子坐在一起,薄薄的窗纱透过昏蒙的天光,空中有细细的雪沫,看着身旁徐等闲侧影,记忆倒转忆起春日出事时候的事,不禁自语:

“我未曾想到会坠情。”

只当自己一直沉浸在秋水庭院,寒江雪原而已。

他听了只是将我搂过去,我顿时感觉像一坛浸了酒的棉花 。他伏在我耳边轻笑:

“是吗?”

我听出带着笑意的不以为然,往后仰了头看他:

“怎么你就这么自信?”

徐等闲抚了抚我的眉头,絮絮地说:“是你给我的自信,越和你相处,我就……”

他没再说下去。

那也是最合适不过的事情。


你说过永久,我猜永远也没那么久。不知这样闲适的日子会否哪一日就忽的没了。欢乐无多,得过且过。且看着时光流逝。

我初来时徐等闲叫我安下心来,我心中本来一平八稳的镜湖便好似从那刻起动荡了开来。


我们一一走过去,不时有树枝上的堆雪砸在地上发出的声响,落雪也是有声音的啊。这清清冷冷的夜雪,也时有一大片一大片地落到我们的肩头。拂了又落,又拂去,又掉落。却是乐此不疲。每隔几棵树上就有一个灯笼,照得树下的雪地一些是温暖的橙橘,一些是瓷玉般的白色。我们就这样一盏一盏地走过去。只见他沉稳的笑,险些要疑心这是在梦里了。不对,这桩事还是他先提起的。半个时辰前我们还围在炉子旁呢。


雪花糊了灯窗,从屋里望去隐约可见山里人家的灯火,一盏落在西北角,其余的零散着,不知被谁遗落。钟漏声响在无言的寒夜里,像是一切都被布置好了,等人来检阅。

闻得脚步声绵软。我推开窗,他眉毛,发上都沾了绒毛轻的雪,仿佛在望见我的一刻为灯火敞亮而笑开来,我头一回感到这人是个如此确定的存在,于我。忆起往事,应该便是那次跌入了俗世的温暖。

但也许更早,只是透骨涌入的寒意与他那日的话久存于心,再到后来相处交往,这段回忆有时独立于其他,有时又与彼此掌心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如何也差不离了。

那时都还年少。


红梅含苞,一枝枝的花骨朵就那么朝我压来。花开前的荣景最是包容,心静的人看着得趣,心细的人看着焦急。我似要被迫得振翅飞到梅花枝上了。万里晴空如蓝,映到凡尘人眼里全成了苍茫之色。

天因远不能尽矣。是为深蓝。


“你抬爱了,有些东西我自己都抓不住。”

“是。”他笑,“你是。”有抑制不住的情感显露。

肺腑之言,我不容易说一次的。

他向门走去,晃神间脚步竟似有沉痛。

我忽然想开口解释,说我不是有意,可是再一想又弄不清为什么会惹人生气,更不明白为什么挽留。

这时他回头凝眉,斟酌道:“有时候也不必那么较真,好的时光它自会到来。”


天空碧蓝如洗,春日的山峦有小溪潺潺,有桃瓣嫣然婉转于枝间,有翠鸟栖在枝头,衬着晴明的天色。

山峦缤纷,骏马疾驰。树木花草掠过眼前成斑斓颜色。像水墨缓缓晕开,能一直铺展,到天际里去。

冬天适合温情的产生,刺骨的寒意也能让人笑得开怀。在一无所有的冬天里,

那些往事都要被冰冻三尺。

白云好像一只只绵羊,偷偷跑到我家的院子里。

“她总是不把自己放到周遭的繁杂里,她坚信,要看到最好的风景,只有游离于世外。”

“那你觉得好是不好?”

“切,”他似是不屑,其实眼中早已笑意浓。

大雪落到人的眼睛里,就是一片雪原。


有一年春天我和他出游踏青,堤堰上长出青草,我们相携迈出狭隘的居室。早春,平沙葺嫩,看到浅浅细细的绿色,游人很少,景色由远及近,揭开朦胧的轻纱。我有一瞬间想到天荒地老,又想要流泪,但那之后我笑得比前生多。归去时,沿墙望见人家院里的青槐,披拂,我的心也飘忽,就像是读过诗文中的相遇,缓慢地经过,悠长的时光。

看到山茶花已开,午后仍旧是有着漫长温柔的光阴,而春光正好。


“那……”我有些羞于说,“我那许公子现在又如何?”虽是问,却有些不敢看他。

“早已娶了位官家小姐,日子打打闹闹,和和美美。”他语带笑意。

“噢,和和美美。”

“我们也一样。”他接着说。


我送至门前,看他行出七步回转身来。我想我该是笑着的。年光老了,言语在我们之间也淡去。

极慢的沉吟,我开口道:“真要走了。”

半晌,他不语。只是目光不离我半分,如常地笑,没有离愁,不见离愁。

“那好,”此去珍重。我自己在心里说。手扶的木门凹凸嶙峋。

今岁三月,桃花落,细雨湿了流光。我的诗情画意,就如繁华宴席中的长梦醒转,结束了。


如果我们还能够有结局,愿此生不再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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