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洼垤

        日头刚离山巅一尺许,小河垤已经燥热难当。货车蚂蚁般一路络绎,喷着刹车水,吱吱呀呀没一丝清静。

        小河垤锰铁厂已经沉睡了一晚,此时眼睛还在惺忪,却也在咣咣作响,以显示它于大山腹地的呱噪存在。

        摩托车穿过黢黑石桥,喧吵终于渐渐消匿于耳际,西面山逐一清朗起来。

        百度地图显示:从小河垤到坡顶洼垤乡政府,还有18.2公里。山顶房屋虽可依稀遥望,山道却直如鸡肠一般,不过还不算陡峻。一路花花草草,鸟鸣山更幽,空气已经不呛鼻孔,甚而有些鲜甜。

      “洼垤”乡,以彝族人得名,姓白名挖垤,生于明末,卒于清顺治年间,始任“粮名码头”(粮站),故名,至今白挖垤坟冢仍存。

        洼垤乡位于元江东南极边,东与石屏县牛街镇、异龙镇隔河相望,西南部与红河县浪堤镇为邻。因海拔较高,年平均温度22度,很怡人,绝不似元江县城燥热。

        既处四方崇山峻岭,就有大山般朴实沉稳,就有感情深水乳交融,就有烟火气人间常伦。

        不是么?

        山顶地势依然并不平坦,路头油库下面是几垄水田,弯曲起伏,插秧身影开始编织他们绿色之梦。继而,零星商铺分布于水泥公路两旁,并不是赶集日子,所以顾客寥寥。

        乡政府在西南面山坡上,然后连锁一串各单位办所,五一节,大伙都放假休息了,所以静然无声,反倒是春风在这块山坳里盘旋,显示自然生气。

        水塘、石桥,屋舍土掌,田垄、阳光,人家炊烟,一幅乡村图景,是我对洼垤村初步印象。

        入村,屋舍俨然,朴素无华,房屋墙基大抵为吸水石,虽石头吸水,屋里却是一番干燥,甚而石头细孔有细蕨孱草在安家,土房屋遂呈一番惹眼生气。

        土掌房屋极具穿越感,随步胡乱行走,我站在洼垤下寨石巷头,一屋门前一精瘦老妪在打盹,脚步声把老人家弄醒了,她奇怪于眼前的陌生面孔。

        我说,请问这里有石屏人吗?

        有的有的,整个洼垤下寨基本都是石屏人后代呢,我就是!老人家随口答道,她听出来我的石屏口音,精气神起来了,走走走,我带你去!

        只几米距离,老人家带我入了一道古旧家门,边说自己耳背了,记心也不好,讲不清楚,还是让我们的老石屏许静瑛讲吧,她懂得多,还是我们武庙的佛经讲解老师呢!

        许静瑛老人刚刚吃完午饭,她与我寒暄一会,转身到小楼上翻出一本杨氏家谱让我看,一边打开话匣子,说起石屏人与洼垤事儿。

        许静瑛老人先说杨氏一族,她老伴姓杨,已经于几年前走了。洼垤杨氏一族是来自石屏杨家寨的,一世祖名为杨智,原居江西吉安府吉水县泮塘,于明朝成化年间游宦入滇,移居石屏县城。初,杨智公任石屏州学正,喜石屏山川风景,遂家石屏。四世祖之时,杨家从石屏城移居五亩坝杨家寨。

        与众多石屏汉姓一样,几代人的光景,杨家枝繁叶茂,人丁兴旺起来,形势迫使杨家开始寻迹外埠讨生活。洼垤杨氏开山鼻祖为十一世祖支系,有三弟兄:长兄杨发祥,由杨家寨移居元江县风硐村;次兄杨发富,移居元江县坡垤村;三弟杨发身,移居元江县洼垤村。

        至于杨发身缘何来到洼垤,该答案与石屏人赶马帮走西头的理念过程是一样的。发身公来到洼垤村,以打铁开始起家,至今洼垤铁匠坡便是发身公打铁而名之的。

        定居了,生根了,发身公成了洼垤杨氏先祖,所不同的是,发身公后来又回到石屏,卒于石屏,大概他总觉得还是落叶归根为好吧。他的配偶,许镃(百塘公)之姐,却一直在洼垤,直至去世。

        杨氏一族终究成了洼垤村的一个汉氏大姓,后来的历史依然在衍变,杨家后世子孙又以洼垤为发端,向周边地方辐射开去,元江县域,思茅、普洱、版纳、茶山、永昌(保山)......都成杨氏生活栖息地。

        许氏一族原先是石屏小五亩的,应该和杨氏一族同时期来洼垤定居的。既为原籍同乡,自然报团取暖,具有共同语言,所以就结姻亲,就成亲戚,把石屏人常说的结亲结万代理念带至洼垤坡头上,续根石屏烟火。至今,洼垤村姑娘嫁到石屏的也很多,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呢。

        话说,石屏人在洼垤,吃苦耐劳是常态,书香门第是续扬。厚积薄发,杨家总要出现光耀门楣之俊才。

        1910年,洼垤杨家诞生一个男婴,父亲为其取名杨家麟(1910-1994)。杨家麟自幼聪颖异常,读书于他算不上难事,三零年代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1949年前历任中国云南省党部执行委员、云南省地政局局长、创办《民意日报》并兼任社长、国民党立法委员。其所著《元江杨氏家谱》“对研究民族杂居之史颇有史料价值”。

        从事主要职业之余,杨家麟先生热心实事:先是与张冲将军合办元江东岸盐矿,后与上海徐炳华先生一道开办化学工厂。先生在昆明,负责提供“元江同乡会馆”看管老人之给养,后来随国民党政府到台湾,从此“乡愁,是一枚小小的的船票,我在这头,家在那头。”(余光中语)

        1994年清明节,杨家麟先生回乡寻根祭祖,与家人互诉阔别之情,慷慨为洼垤中小学捐献奖学金八万元,名曰“桂香奖学金”,用以奖励教师和优秀学生。

        杨家麟先生生活平民化,其平易近人,谦和礼让,衣着朴素,平素喜嗜读书看报,每遇警句格言,即收入家庭档案,作为治家参考。其妻朱梃生女士,与夫“志同道合”、“夫唱妇随”,对六个子女教育潜移默化,春风化雨。子女皆学有所成,成为国家建设人才,其子杨国梁远居美国,博士学位。

        杨家麟先生有关“大杂居,小聚居,又分散,又聚居”的民族杂居著述,其实是受洼垤石屏汉姓与少数民族杂居情况所启发的。

        洼垤石屏汉姓有何姓(来自石屏小水)、杨姓(来自杨家寨)、张姓(来自张本寨)、许姓(来自小五亩),其他汉族姓氏亦来自宝秀兰梓营、盘营、吴营、大样营、李家寨、亚房子等地。他们于元江洼垤繁衍生息,与洼垤当地彝族、傣族同顶一片蓝天,同住一个家园,沟通民族感情,把洼垤变成与内地无限接近的美穴地。洼垤原住民眼光透过重重大山,生活理念,三观思想开始与落后脱钩。

        由此,可以定论,洼垤又成了另一个石屏。       

        许静瑛老人讲,旧时代的洼垤,基本上是石屏人的天下,彝族、傣族生活习性慢慢潜移默化,逐渐与石屏人水乳交融。遇有重要节气,比如过年期间,洼垤街上,身穿长衫,颇具绅士风度的石屏先生,于茶铺摆上一个摊位,设置一爿书案,持一折扇,讲一段《三国演义》故事,说一节《说岳全传》评书,颇有大家风范,听众似懂非懂,然后懂了,听得入港,轰然叫一声好。

        踩高跷的,舞狮子的,在洼垤高坡头上各显其能,汉文化在极边之地开始根深叶茂。

        石屏人还于洼垤坡头建盖圣祠,文庙(现在的洼垤小学)、武庙(现在的东云寺)、大庙(已无存)等等凸显出来,于是产生了一批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宣传与人为善,忠孝为本,做人要存好心,走好路的正确三观。

        东云寺位于洼垤下寨,是一座典型的佛教寺观,庙宇内一片宁静祥和,据说只要心存虔诚,总能心有所求,必有所应,所以四方八面香客纷至沓来,香火极旺。

        怎么说呢?石屏人像是布道者,肩负之物太多太沉罢。

        土匪,是中国历史上的一道坎。清王朝覆灭后的云南边陲一直不是太平之地,除了民国时期多年的军阀混战,一茬又一茬的地方土匪也在打家劫舍,生灵涂炭成为常态。石屏的土匪也不是省油灯,只要不怕死,不走正途,没有良知,再加上欲壑难填,有一定号召力,就基本上可以变匪为窝了。

        既为土匪,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就没有清规戒律,什么与人为善,存好心,走好路,全他妈统统见鬼去了。

        洼垤一带,自然免不了土匪滋扰,上世纪二十年代,土匪幽灵一直在大山里游荡,匪首是周呲牙(建水人)和李自鸿(石屏县弥勒沟人),二匪沆壑一气,凶悍残暴,毫无人性是他们的极好注解。

        民国十八年(公元1929)注定是洼垤村的重要历史。4月11日,周呲牙、李自鸿二匪首,带数百匪徒攻洼垤村,其路线是从石屏五郎沟出发,再渡过小河垤河,进入半山南岔村(南岔村是洼垤管辖地),再到洼垤进行劫掠。

        南岔村村民远远望见土匪影影绰绰爬山而来,立即派人跑步向洼垤头领报告匪情。

        土匪趾高气扬,行进顺利,走至距离洼垤三四公里处修整,准备一举攻下洼垤村。

        洼垤村在土匪上山之时,立即组织人力抢修村子围墙,加固寨门工事,妥善保护好粮食。防堵事宜统一由团总杨良桂与村中寨老协同指挥。

        气氛立时紧张起来,晚六时许,群费黑压压蜂拥至洼垤村外围,枪声开始四起,喊叫声连成一片。土匪穷凶极恶,持老五子枪、水筒枪、十响枪,可谓武器先进。防堵一方却是土枪土炮,不能有效致命,战斗力相形见绌,然洼垤人同仇敌忾,决心共同抵抗土匪进攻。

        土匪虽亡命,但也被洼垤村民的生猛吓住了,一时裹足不前,处于胶着状态。土匪也决心与洼垤村相熬,企图摧垮洼垤村民的斗志,他们利用黑夜时分攻打村子,令洼垤人看不清自己,减少伤亡,白天则到处抓鸡抢牛,放干田水捉鱼,好像存心逗洼垤人玩儿一般。

        前后七天七夜,洼垤百姓心头火焰彻底燃烧起来,誓死与土匪死磕到底。

        说实在的,土匪也是娘生的,良知并未彻底泯灭,战斗力打了折扣。匪徒中大多数受了周、李匪首阴险蛊惑:弟兄们,洼垤人生活富裕,有酒有粮食有腊肉,干好这一大票,你我们都能给生锈的肠子润些滑水。尽管去抢,谁抢得的就归谁,把洼垤女人也抢去做婆娘。话说回来,哪个不卖力,老子的枪可能不打洼垤,而是你的脑壳!       

        部分不明不白的土匪初出茅庐,上了贼船又下不来,只能听任匪首摆布,勾腰驼背向洼垤进攻。

        然而,土匪背的不是粮食、火腿,而是洼垤百姓的铅巴子弹头!各村寨男壮汉分守各据点,白天男的休息,妇女儿童望风,把称手石块堆于墙头,这些落后武器也够匪徒喝一壶的。占踞有利地形,熬,也要熬垮土匪。

        第七天午夜时分,匪徒作了最后一次挣扎,他们从百姓家里抢来梯子,当作攻城墙工具,企图越墙进村大肆抢掠财物。坚守据点的乡亲立即回击,土枪铅巴子弹与石头如雨点一般,纷纷朝土匪头上还击。

        偷鸡不成蚀把米,土匪受伤无数,气焰渐渐消落下去,躲在安全处呲牙咧嘴掏嵌入大腿的铅巴子弹,背着换来的一身伤疤,夹紧尾巴一瘸一拐向山下仓皇逃窜。

        洼垤与大贼以命相搏,一战成名,传为佳话,此后,欺软怕恶的土匪再不敢觊觎洼垤。

        七天七夜抗击土匪,打退土匪,洼垤百姓有了初步抗敌经验。群众基础良好,洼垤红色历史也就开始了。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元江,革命火种散播在江河大地,洼垤也是革命斗争的重要阵地之一。

        许静瑛老人古道热肠,说要带我去看看洼垤杨家大院,杨家大院是杨家麟故居。

        很遗憾,大院门锁着,洼垤村委会管钥匙的不在,兴味索然。不能深入细观,只能看大院外围了。

        杨家四合大院子,大观矣!三层楼宇,砖木结构,跑马转角样式,典型的民国建筑风格,照壁、砖柱厚实严谨,建筑工艺极为细致工整,门墩抠錾麒麟凤凰等吉祥物,内房窗棂、门雕、楼梯栏杆等等应该又是一两木渣一两银吧!

        物是人非,作为洼垤地标性建筑,杨家大院内敛中透出几分孤傲不凡,昔人不在空留遗恨,今人犹可满寻光阴。屋檐上那几棵枯草仍在诉说往日杨氏一族在洼垤之辉煌。

        1949年7月,中共云南省工委在洼垤杨家大院成立中共滇南地委,接收国民党元江政府,成立中共元江县委,领导全县建党建政工作。同时,杨家大院也是滇黔桂边区纵队第十支队成立整训之地。

        2001年4月,杨家大院被玉溪市政府列为第一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迂转石巷,便是杨氏宗祠,名曰“清白祠”,可以遥想石屏杨氏先人于洼垤之倡导人品:清白,勤勉,内敛。天道酬勤,做人惟有清白,才能行端坐稳,才能行以致远。

        然清白祠却有些不像样子,它现在只承担请客办筵席之功能,前院屋宇作厨房之用,后院则可以坐几十桌客人。         

        此时几个厨子师傅正忙于撤“香帮”,清白祠应该头一天又一次接受一番宾客们胡吃海喝之洗礼,大锅里滚水还在沸腾,油腻方桌上放置一篓残鱼渣刺,青砖上腻起了一层油污。

        宗祠像一个乳房干瘪的妇人,却还依然在贡献她的清白!

        万一,万一用火不慎呢?宗祠间架结构都是百年木料,早干透了!先人创业艰难,唯有后辈爱之护之,才是续脉正理。

        洼垤石屏人并未失去家籍情怀,他们与同宗石屏父老乡亲订立同根盟约,五年抑或十年,都要在清明节赶赴石屏祭祖,与同氏门中一叙别来无恙,隔山隔水不隔真情。

        从石屏城到洼垤,也就六十公里路程,放在以前,山高坡陡,两地互访颇为艰辛,至今天堑通途,石屏人运菜运水果车辆来回穿梭,做生意像串个门子一般容易,带个信儿,说个事情,一点也不难。

        洼垤真的很近,因为洼垤人与石屏有一座风雨连心桥。

                                            2021·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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