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那一天,也和今天一样。整天都在不停不停的下雨,像停不下来。从小到大,我参加过很多次葬礼,追悼过很多人,认识或是不认识。可是唯独我没有在奶奶的葬礼上出现过。
我是被你带大的孩子,从断奶的那一刻,到蹒跚学步到背上书包去学校。你也从根根白发到满头银发最后安静地躺在冰棺里,一动也不动。
你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一生勤勤恳恳,从不抱怨。中年丧夫丧子,为了让孙子孙女不在失去爸爸又失去妈妈,你把所有积蓄都用上给儿媳妇盖好了一栋四层楼高的大房子。你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住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出生。算下来,四世同堂,我的出生让她高兴坏了。后来你和我提起时,眼睛里还一闪一闪的发着光。
我最骄傲的事就是二十年下来,你的身体都特别健康。那时候家里穷,爸妈很少寄钱回。你一个人种大块大块的地,把我拉扯大。你每天五点就起来,摸着黑去菜地。在我要起床的时候回来,给我做饭送我去学校然后挑着菜去集市。晚上回来,给我做饭,我们坐在院子里,头顶上是浩瀚的星空。十几年如一日。
小时候我是个很喜欢吃鸡蛋的人,因为你总能变着花样给我做不同的鸡蛋。蒸的煮的炒的,从不重样。你说吃鸡蛋能长身体,我便拼命地吃;你说吃鱼会变聪明,我就连汤都喝光。现在算算下来,我已经几年不吃蛋了。因为不是你做的,都不喜欢。
我是个很怕冷的人,我的脚一到冬天就冰冷到极致。从初冬到暮春,永远不能恢复到正常的温度,令人恐怖的冰冷。而这一过程,则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折磨的彻夜难眠。你用你宽厚温暖的身体像熊猫一样似的把我团起来,用手捂住我的脚,而我看到的你,在黑暗里颤抖。
因为我被同学欺负替我出气安慰我不哭的人是你。因为每天晚上抱着我睡觉的人是你。因为背我去学校摔倒在雪地里的人是你。因为给我缝衣服叮嘱我要多穿衣服的人也是你。这些细细碎碎的温柔最后都变成了我很想你。
可是答应要努力读书挣钱养你的人是我。
去菜地的那天早上,你出车祸了,肇事司机逃之夭夭。那时我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上高中。初中同学打电话和我说,“她一个人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没有人扶她”。你躺在医院抢救了一天,终于活过来了。医生说你能活过来,算是奇迹。手脚骨折的你,安静的躺着,不喊疼也不闹。你望着熙熙攮攮的人面无表情,而事实上,你已经不能做出任何表情。你躺在黑暗里,无法洗浴无法行走无法说话。你是如何捱过这漫无边际的漆黑和疼痛的,你一个人陷在黑暗里,独自和死神抗争。而站在太阳下的人,在想着怎么分你最后的财产。
你的儿媳妇不打算医治你了。你回家了,守着房间,整日整夜地望着满是灰尘的天花板发呆。你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下来。你的脸突然扭曲在一起,原本松弛的皮肤皱起来变成一条条沟壑。你剩余不多肌肉,在数次全身痉挛中渐渐消失,你紧紧的咬着牙齿,身体着了魔的颤抖。你说你还有好多事情没做。你要把楼上的稻谷翻晒完,你要陪我去公园,你还要等我考生大学,你要活到等我出嫁......可是这一切你都等不到了,你只能整日整夜冰冷的想象。
可是我不能一直陪着你。在他们把你的财产分完后,你开始吃不饱饭。我从未想过人可以可怕到这种程度,他们想尽办法吞你的钱,甚至是赔偿费和耳朵上的金耳环。可是他们从不管你尚能饭否。后来你大概是想通了,想着自杀,吞你够得着所有东西。大到刀片小到香水。
而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你去世的人。在滂沱的大雨里,我看见你静静的躺着。你终于是死了,安安静静的,像从没来过一样。
在我梦中,你像枯叶一样一般蹒跚地走在我身旁,你紧紧的抱住我,或许你早就想紧紧地抱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