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我眼里,雨下得不再单纯。有些时候,密集的雨点一波赶着一波,像是成千上万颗粮食在奔走相告来年的收成;而有的时候,连绵的阴雨又仿佛发霉变质的麦穗在相互致哀,或者烂在泥土里的洋芋暗自垂泪。而此时,我和树上的果子一样,对不怀好意的冰雹,从不敢正视。
从一粒种子埋进泥土开始,对雨的渴望与恐惧就会相伴而生。小时候,经常见老人们站在烈日下或绵绵细雨里,这样祈求:老天爷,该下点雨了,你看地里干的;或者说:这场雨下的及时,下透了;当“麦子杏黄”或者洋芋长大时,也这样祷告:老天爷,再不要下了,麦子都要出芽了(洋芋都要烂在地里,拾不出来了)。
只有命长在地里的庄稼人,面对一场雨,才会时而喜悦从眼角滚过,时而眼神又那么空洞无奈。因为见识过种子在长成粮食之前的种种劫难,每逢下雨,就会不自觉想起土地、禾苗和收成。
北方的我,对水稻的种植停留在一幅画面里——水田里弯曲的身子,让我双腿的肌肉拉紧、变硬、变冷。而麦子,给我的记忆则要深刻与入微的多。我参与过拔草、割麦、碾场(就是把麦子从麦穗上统统赶下来),以及晾晒。这期间,忽略了把人畜的排泄物和炕灰运送到地头,以及翻地等环节里掉在地上的汗水。
这里,割麦时地里神出鬼没的虫子,蛇都可以不说,单说麦芒刺进皮肤的感觉。麦收时的挥汗如雨,一遍一遍冲刷皮肤之后,再接受麦芒前赴后继的“抚摸”,一天下来,两条胳膊布满针刺般的红疹,到了晚上,那种蛰疼的感觉挥之不去。如果你小时候惧怕过护士阿姨的针头,那你对这种疼一定是深恶痛绝的。当然,如果当年的回忆只剩下如今的诗情画意,那每一张撅起的小嘴都该让上扬的嘴角取代。此所谓凡事倒过来体验,不免有一种闲情逸致在里边罢。
如果拿“今非昔比”让我噤声,我倒想问问,不再愁吃与不事稼穑,难道一定意味着,一粒粮食来到你的嘴边,是轻而易举的吗?
昨晚看见焦点访谈把镜头对准一些食堂、饭店的泔水桶,大量的饭菜挤在一起以最狰狞的姿势,昭示着浪费的触目惊心。面对那样的画面,我还是不想收回我的陈词滥调:请爱惜每一粒粮食吧。并且我用惯常的煽情手法耸人听闻一次——君不见,泔水桶里汇集了麦子和大米的哀怨,以及对人们的轻蔑。
很多年前(92年前后),一位小兄弟在北京请我吃麦当劳,当我看见一位老外拿根薯条,旁若无人地揩净粘在杯壁的果酱时,我真的有些意外。以我的生活经验,这种情况不在当面也会被人背后笑话小气、抠门的。好在我们渐渐明白,对待残羹剩饭的态度,除去自信和自卑的分别,确有许多陋习在里边。
如果没有稼穑的经历,我开头说的,你可能真的不懂,后面说的,也会引起你的厌恶。但请允许我再一次以一粒小麦(大米)的名义,请求你珍惜每一颗粮食。你的珍惜,每一颗种子听得懂,看得到。尽管我不知道它将以什么样的方式,表达它的感激,然而我相信这种感激一定存在于某处。
图片来自网络,图二是李自健油画,其他作者不详,一并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