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五十岚空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联东吴灭曹威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城楼上,身着八卦紫衫,手持朱雀羽扇的老人单手抚琴,笑声清朗悠长。而城楼下的白衣将军却双眉倒竖,疑神疑鬼。
“有本督在马上用目观定,诸葛亮在城楼饮酒抚琴。左右琴童人两个,打扫街道俱都是那老弱残兵。我本当传将令杀进城……”
将军身后,一众小兵立起白矛,齐声喝。
“杀!”
“杀不得!”
白衣将军一顿足,续唱道。
“又恐怕中了巧计行。回头我对侍从论,老夫言来听分明:城里设下这千条计,棋逢对手一盘平。”
…………
“扯犊子,司马仲达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一旦用兵,会畏首不前?”以漆金梨花木搭成的观礼台上,身着赤红战盔的男人一掌拍得身下的雕龙座椅“吱呀”作响,“以后这《空城计》别演了,看着心烦。”
不远处,武安苑方形的莲花池中那个临时搭起的戏台上,扮诸葛孔明的紫杉老人刚举起羽扇,却噤若寒蝉般的再也唱不出一个词儿来。观礼台下的司仪擦着满头冷汗一路小跑到池边,同一样面色惶恐的戏班子班主说了几句之后,木架纸糊的城楼很快便撤了下去。
“还有什么扯犊子的节目?没有的话孤就走了。”男人又拍了一掌,长身而起,魁梧挺拔的身材让吊顶做莲花状的观礼台显得无比秀气。
“父亲,稍安勿躁。”坐在男人右手边的安淮连忙上前,低声道,“最后一个节目了,儿臣保证你会喜欢。”
在这个身着赤红盔甲,宽眉阔目如战神一般的男人面前,安淮始终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晋国国主,今时今日便已年满五十六的安无爵,他的一生便如身上这套赤红的战甲一般,充满了血腥壮丽的战斗传奇——
乱世伊始,年方十七从军晋地藩王的安无爵便展现出了不世的军事指挥才华,从一个小小的步军九旅都统一路升到了前军大都护的位置。这期间他以自己操练的部队在孟县,清源等地的局部交战中以少胜多,连场大捷,南抗赵地藩王,北拒帝都袭扰,俨然如神明一般不可战胜,帮助主上藩王一路扩张领地,最终自立国号为“晋”,成为乱世七国之一。那一年安无爵三十岁,官至兵部大将军兼储君太傅,后年,晋国第一任国主甍,储君年幼,安无爵摄政,代掌大权。又三年,储君在沁王妃和太保的唆使下发动“偏安兵变”,试图在安无爵只身前往偏安殿用膳时将其格杀,那一夜,大理石铺就的殿阶在无休止的喊杀声中被鲜血染红,清晨,殿门开,身着红色盔甲,浑身浴血如修罗般的男人缓步而出,他是唯一一个活人。当日,安无爵便穿着这身带血的盔甲走上封禅台,接受百官拜谒,正式成为晋国国主。
“国主不妨再稍坐片刻。为了庆贺您的寿辰殿下精心准备了这最后一个节目,不要拂了孩子的心意啊。”坐在男人左手边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同样穿着一身八卦紫袍,笑语间手中拂尘一甩,却比之前那个扮诸葛孔明的老生要多三分仙气,七分道骨。
“既然国师这么说的话,”安无爵坐回椅上,话语声一如身上甲胄的摩擦声一般生涩冰冷,“就陪你们再扯一会儿犊子。”
被安无爵称作“国师”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天下第二大世家”道家的大宗主,道统清净宗掌教,天机散人禄仙龄。道统清净宗被晋国奉为国教,其中自然少不了禄仙龄这位精研“入世之道”的掌教的经营努力。其实道家这些年已经在走下坡路,终南剑顶的西顾凌风不奉教令,内耗不断;骑在头上的儒家在帝都的支持下在各地广设书院,“儒家武库”的规模越来越大……世家争斗已让年近古稀的掌教焦头烂额,晋国深宫这边却更如雷池一般步步惊心——他效仿先贤吕不韦,讲求“奇货可居”,相中了七王子安淮悉心栽培,虽然最终让此子坐上了储君的位置,可宫中的各路势力却依旧虎视眈眈,任何时候,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失误被对手抓住了把柄,他与安淮的地位便有可能旦夕不保。
“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表面淡然无比的禄仙龄看向莲花池中央已被清空的戏台,内心还是不免紧张。最后一个节目是他精挑细选之后推荐给安淮的,之后还加了一些储君自己的想法,堪称完美。可遍历世故的老人还是隐隐的感觉到了一丝不安,此刻他只望节目速速结束,好证明一切都是他多虑了。
全场安静。清澈如镜的莲花池中,一尾锦鲤缓缓游过,似乎在追寻某个刚刚绽开的涟漪。那是一种鼓声,带着穿透力极强的震动,每一下打击都令池水波纹不断,而应和着鼓点的,却是一阵清脆的铃音,两颗金色的小欢铃,用红绳绑在少女裸露着的,圆润剔透的脚腕上,就这样牵引着在场众人的目光,走到了戏台中央。
裸足少女穿着一身纯白长衫,衣襟和振袖都绝似汉服,却在腰背上系了一个淡粉色的“枕头”,素雅恬静至极。她的满头乌发以螺髻盘起,露出雪白的脖颈,而一张略显小巧的瓜子脸更是白嫩的仿佛吹弹可破。
“扶桑使女,五十岚空,恭贺国主万寿无疆。”
少女以“万福”的礼姿下拜,却直接跪坐在了戏台上,双掌交合置于膝上,缓缓埋首其中,每一个动作都透出深深的敬畏。
“我说怎么穿的这么别扭,说句话也跟舌头肿了似的,原来是个倭国女啊。”观礼台下,南首最后一排列席,含腰站在青姑娘身后的柳泪儿低声道,眉目间很有几丝忿忿。
“她招惹你了?”青姑娘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只看了戏台上的少女一眼,便重新低下头去捻动衣角,像是在思索什么。
“主子你不知道,这些倭国女没一个好东西,看起来温柔恬静,骨子里却狐媚的很,一个眼神便能把男人的魂给勾跑。国都好几家大娼馆的头牌都是倭国女,那些好色的王公大臣们的府上也不知豢养了多少……”丫鬟的声音越压越低,到最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看着戏台上的少女的眼神也就如盯着一个不知廉耻的娼妇一般,几乎要喷出火来。捻着衣角的女孩低声叹了口气,道。
“好了,泪儿,你的身世我多少知道……”
女孩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突然感到了一阵令人心悸的目光。戏台上的少女在抬首的瞬间似乎朝她看了一眼,少女的双眸明亮如皓月,可眼神却如月光般空旷冰寒,不带一丝感情。青姑娘冷不住打了个寒噤,一丝熟悉的颤栗顺着脊背爬上头顶。
有什么地方不对……
“使女斗胆,敢问国主,可曾听闻过‘樱花’一物?”
观礼台上的男人缓缓摇头。事实上在这个扶桑少女走上戏台的那一刻开始烦躁的安无爵便安静了下来,他以单拳托着下巴,盯着少女的目光中透出了一股火热的兴致。
“此乃我扶桑国国花,象征着纯洁高尚的品格,同时也寓意了循环不息的命运法则。今日使女便以两株樱花树作为贺礼,赞颂国主之品格,祝愿您武运昌隆。”少女的中原官话虽然发音不准,可言语间却极为恳切。在场众人无不惊讶,她上台时两手空空,难道要凭空变出两株大部分人见也没见过的“樱花树”来?
把手伸进宽广的振袖里,保持着跪坐姿势的少女拿出了两卷画轴,一左一右平放于膝边,铺开。画卷里,两株骨节惊奇,形似桃树的树木跃然纸上,满树花瓣呈现着中原少见的淡雅粉色,依枝悬垂下来,一如粉红瀑布一般热烈奔放。
“原来是画啊……”人群中有人低笑,可不等他们把笑声吐完,一阵整齐的惊呼便在场内响起!
樱花树!顺着少女左右张开的双臂缓缓往上抬升,画卷里的两株樱花树居然长了起来,树干,枝条,花瓣,每一个画中细节都被准确的复原到了现实之中,待到少女的双臂举过头顶,两株丈高的大树完全长成,满场粉色耀眼!
少女以足尖为支撑,一下便由跪坐转为站姿,高举的双手前后分开,于樱花双树间翩翩起舞。这是一种节奏极慢的舞蹈,没有节拍,看起来就像是手脚在随意的前后摆动,却也别有一番青涩的韵味。衣袂舞动间,微风轻拂,悬垂的樱花纷纷飘落,犹如一场粉色的细雨,追随着少女纯白的裙摆,落地,扬起,场面绚美至极。
“看,快看她的衣裳!”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显然列席前排的大臣们看到了衣裳上的变化。那件长衫原本纯白无暇,却在樱花飘落之后由襟口至裙摆染上了一片粉红,仿佛刚刚真的下了一场带着粉色颜料的雨一般。而眼尖者细细一看还会发现那些粉红色斑点的形状,正跟翩翩飘落的樱花花瓣一摸一样!
樱花树由画中长出,而它飘落的花瓣又重新回到了画里——只不过这一次的画纸却是少女的衣裳。
“啪”,“啪”,“啪”……
观礼台上的男人慢慢的拍着巴掌,直到全场掌声雷动,他才停下手来,眼中的兴致愈发浓烈。
“献丑了。”少女再次矮身行礼。她耐心的等待掌声平息,恬静可人的脸上始终保持着迷人的微笑。
“樱花虽美,却终是异国之物,不足以为贺礼。使女此番登台,要献的其实是储君淮殿下耗三月之心血,倾力描摹的……”少女微笑着再次将手伸入振袖之中,拿出了一根比之前要长出一倍有余的画轴,朗声道,“《万里江山,帝国牡丹》图!”
俯身,将画轴置于戏台上,推开,画轴的一端顺着莲花池向前滚动,落下台阶,继续向前,直到观礼台下方才堪堪停住,全画居然有三丈之长!
然而更让人惊叹的还是画的内容。长达三丈的画中千朵牡丹呈江山之态雄峙展开,每一朵花姿都不相同,或雍容华贵,或骨气丰神,一图尽是牡丹,却让人有置身百花园中之感,群芳斗艳,花海亦是战场,而傲立于这“战场”之巅则是那株花骨极长,花瓣张开一如怀抱天下的帝国牡丹!
“孩儿谨祝父王河山在握!我大晋国祚不息,千秋万代!”
观礼台上的安淮不失时机的躬身下拜。在他身后,在场众人的惊呼再次响起。一如之前的樱花树,这幅惊人的牡丹长图中的一株株花王也尽皆长了起来。由戏台朝向观礼台,仿佛神的手在向前推动一般,牡丹栽成道路,极尽繁华之能事!
“不要看!”
当青发女孩的这声惊呼响起时,看着满地牡丹惊叹连连的人群没有一丝反应。她的声音并不小,可所有人却都像聋了一般,就连站在她身后的柳泪儿都没有看她一眼。恐惧如冰水漫过头顶,女孩还想接着大叫,却发现自己的嘴张着,发不出一丝声音。
所有人,伸手的,张嘴的,瞪眼的,全都凝止于自己的动作上,仿佛时间被冻结了一般,而地上的牡丹却似独立于时间之外,仍旧不停的“生长”,沿着台阶,蔓延到了观礼台上。
“失礼了。”
戏台上,少女的微笑依旧如此迷人。她的声音很轻,可在场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惶恐的人们惊讶于自己在如此状态下居然还能听见这如耳语般的一声道歉,更惊讶于少女接下来的动作——
她轻移莲步,足尖点在牡丹花瓣上,浮起,如冯虚御风般飘然前行。被她踏下的牡丹花尽皆破碎,而后又在某种力量的引导下片片飞起,围绕着少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嫣红花圈。
牡丹花路的尽头,穿着赤红战甲的男人保持着单拳拖腮的姿势。微笑的少女距离他只剩七步,而那些围绕着少女花瓣则已经在男人眼前翩翩飞过。
“你是来杀我的?”男人开口,声音低沉如雄狮。没人能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国主仍能开口说话,更没人能想到这个男人此刻脸上的表情——宽大的嘴角向上咧开,他也在笑,无畏的,睥睨的笑!
“国主不愧为晋国的战神,”少女却对男人的反应毫不在意,她抬起右臂,宽可及地的振袖中五指并拢的修长手掌显得十分秀气,“您的头颅,空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语毕,嫣红的花圈从中断开,化作如彩带般的长条,顺着少女伸出的右臂盘旋汇集,最终在她的指尖形成了一道手掌宽度的锥形尖刺,一如剑锋般直抵安无爵的眉心!
“雕虫小技。”
在安无爵高大的身体背后,有人这么说。漫不经心,带着酒后舌头麻木的含糊。花瓣化作的“剑锋”停在了男人眉前,不再推进分毫。
“浪费我一壶好酒。”
再开口一句话,少女愕然抬头,却见雕龙座椅的边缘不知何时已站上去了一个身着黑衣的矮个老头。他面目通红,状若疯癫,手中的酒葫芦刚刚从唇边移开。
“南天离火·龙息!”
老人吐出一口酒气,“嘭”的一声,酒葫芦当中蓦地窜出一条丈长的火龙,翻腾怒吼,猛撞向那道“剑锋”。剧烈的爆鸣声震的整座观礼台摇晃不止,烧焦的花瓣漫天纷飞,随即化为满地黑尘。
“道家驭火,这记‘龙息’威力如斯,不该是只有掌教才能施展的绝技么?”术法被对手一击轰破的少女居然面不改色,她看向仍旧坐在安无爵左侧,面目惶恐到几近扭曲的禄仙龄,眼神中甚至流露着几分揶揄,“区区‘画影’小技,确实贻笑大方了。”
“‘以画为影,虚实难辨’,这本是下九流的迷幻书术,却巧妙的融入了儒家‘心术’的奥义,小丫头,你真当老赵瞧不出来么?”站在椅子上的老头晃晃悠悠的打了个酒嗝,道,“你以樱花双树吸引众人眼球的同时运用儒道‘尽心诀’将目眩神迷的众人尽皆困束于第一重幻术之中;而后铺开牡丹图,施布第二重幻术,这一次你用的是‘心之官杀’,儒家顶阶天书《孟子》中的高阶书术,欲要在意念之中刺杀国主……只不过,天书《孟子》的持书人,儒家少主桓箜昭两年便已死在章丘东陵山的大火之中,你到底是谁?”
少女静静的站在观礼台上,听着老人的叙述,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当提到儒家少主的名字时,她又看了一眼禄仙龄,唇边的笑容变得愈发神迷诡异。
“没想到安无爵身边还藏了你这样一个杂家高手,空今日败的心服口服。”少女这么说着,突然转身,欲要一步跃下观礼台。然而老人的速度比她更快,她的左脚只迈出一半,后衣襟便被前者揪在了手里。
“没说清楚就想走?”老人笑着饮下一口酒,可很快他便把整口酒都喷了出来!背对自己的少女像是个提线木偶般将整个脑袋转到了身后,幽幽的望着老人,唇边居然还挂着那个诡异至极的笑容。
“后会有期了。”
百花飘散,少女的婀娜的身子于下一刻凭空消失。不远处的戏台上,已然收归画中的樱花双树下突然显出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穿着纯白的长衫,在低垂如瀑布的灿烂樱花间伸出手来,脸上挂着一个迷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