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首先关于作者,可以谈的有很多。法国当代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1945- )是201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虽然他的获奖在世界范围内并没有兴起过于广泛的谈论,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位经典作家的普世魅力。莫迪亚诺的小说篇幅很短,通常译成汉语只有200多页左右,十分契合当下读者忙碌中间隙阅读的快节奏阅读习惯。但篇幅的短小并不能缩减他作品的深刻隽永的意蕴,相反,有限的篇幅反而促成了无限可能,欲说还休的文字留白。莫迪亚诺的小说塑造了一群特殊的人物群像——“海滩人”。这个说法出自他获诺奖的代表作《暗店街》,人的存在就像小孩子转瞬即逝的悲伤,一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人就像海滩上的脚印,停留只有短短的几秒钟。这种“海滩人”的含义契合了当代社会中个体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的境地。莫迪亚诺大多数的作品都围绕着巴黎,曾有研究者说“没有人用莫迪亚诺的诗意描绘过巴黎”,他笔下的巴黎,用他作品中的原话便是:“街上空空荡荡,是没有巴黎的巴黎”,这句话的英文为“Paris absent”,他不同于波特莱尔的巴黎,也不同于大都市艺术殿堂的巴黎形象,他笔下的巴黎,是失落的巴黎,“巴黎是我的故乡,我的天堂,我的地狱,我年迈而脂粉满面的情妇。”莫迪亚诺的写作特色,也是现代艺术潮流衍生的典型,他擅长运用意识流与时空转换,善于运用多重叙事视角,营造出一种悬疑丛生的氛围,他的作品大都带有侦探小说的特色。他没有大视角大格局,而是蜷缩在时代的一角,静静观看来往的人流,他是碎片化写作的作家,他的作品全靠破碎的生活片段或回忆碎片来拼接,但并不影响整体独立的美感。并且,他的语言非常唯美并富有诗意,妙句丛生,他的小说都是诗化的小说,意境隽永,立意独特。
(二)
我们来读一部莫迪亚诺的代表作《八月的星期天》。它以第一人称叙事,讲述了一个男人对于青春的回忆,小说中的“我”是约翰,是一位摄影师,偶然间来到巴黎近郊的马纳河畔,认识了一个已婚女子希尔薇娅,他们相爱了。希尔薇娅偷走了丈夫的一颗名贵的钻石,跟着约翰私奔来到南方城市尼斯,他们企图将钻石卖掉,远走他乡,却不料遇到了神秘的尼尔夫妇,在不知情间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他们就再也没有再相见。这是一部带有青春迷惘气息,迷雾重重的回忆性小说。
按照小说的文本顺序,首先出现的是尼斯城。约翰在街头邂逅了故人维尔库,也就是希尔薇娅的丈夫,于是掀开了这段往事。但由于《八月的星期天》本身是以倒叙手法讲述,在小说情节中按照时间顺序首先出现的应当是马纳河谷,因此,我们按照时间顺序从马纳河谷开始追溯。
马纳河谷在文本中是巴黎近郊一处风光秀丽的河水浴场,遗世独立,人烟稀少,与世界关联并不那么紧密,就如同伊甸园般独立自在。“我们走出拉瓦莱纳沙滩,在沿着马纳河的大路中间走着。路上没有一辆车,一个行人。阳光下的一切都寂静无声,一篇柔和的颜色。”在马纳河谷的一栋别墅内生活着一家人,美丽的女人希尔薇娅,和他的丈夫维尔库,以及维尔库的母亲。摄影师约翰来到马纳河谷,计划拍一部《河水浴场》的影集,在河边认识了美丽的少妇希尔薇娅,希尔薇娅诚邀他到家中作客,进而认识了他们一家人。约翰的出现,打乱了希尔薇娅本就在苦闷的生活中暗暗骚动的心。“她看我的眼光那么温柔,而且有些异样,我心里一阵激动,预感到今后我们将不再分离。”她本就与丈夫并不相爱,在一次丈夫的家暴后,她偷走了丈夫的一颗珍贵的“南方十字”钻石,逃离了家庭,挣脱了过去的一切,来投奔相识短短几天的约翰,相约一起私奔,两人便一起逃离马纳河谷,二人一路一起逃亡,另觅他乡。
后来,他们逃到了南方城市尼斯。他们坚信,在这里谁也不会找到他们,他们准备将“南方十字”卖掉,开始新生活,却不曾料到这就是祸患的开始。“从我们生活中的这一时刻开始,我们尝到了忧虑和害怕的滋味。这是一种放佛有罪的模糊感觉。心里明白必须逃离,却不知究竟该逃避什么。为了逃避,我们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最后在这儿,尼斯城,一切都结束了。”在尼斯城,约翰与希尔薇娅过了一段在旅馆中与世隔绝,躲躲藏藏的日子。他们偶然间结识了尼尔夫妇,尼尔夫妇看中了希尔薇娅的“南方十字”,意欲购买。正当交易要达成时,意外发生了。尼尔夫妇将约翰骗下车,用车载着希尔薇娅永远地消失了。这成了一桩悬案,无法解答,他们再也没有相见。多年后,当约翰在尼斯城再次见到维尔库,也没有从他那里获得希尔薇娅的任何消息,她似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三)
有趣的是,在这部篇幅很短的小说中,可以找到一个隐藏着的“伊甸园”原型。“伊甸园”原型是一个动态系统,一个整体,这个系统中包含着许多零件,缺一不可。首先需要一个静态的独立的空间,还要有亚当夏娃等人类意象,还要有果子意象,可能是一股生机,也可能带来毁灭。还要有蛇的意象作为诱惑者、破坏者出现,最后还要有全知全能的上帝意象充当制裁者。意象之外,事件链条重点包括蛇的诱惑,偷食禁果,上帝惩戒等。
再一对比,是不是很熟悉?马纳河谷这一处地志空间在这里便是伊甸园的空间原型,它与伊甸园一样,象征着一种表面圆满的状态。维尔库与希尔薇娅是亚当与夏娃的原型,而蛇的出现,打破了伊甸园原本的和谐宁静,导致了伊甸园的解体,在这里,蛇便是约翰。伊甸园生命树上的果子,到了这里,化作了那颗“南方十字”钻石,善恶果象征着智慧,而“南方十字”象征财富,财富与智慧都是人类奢求之物,二者分别在各自的文本中扮演了罪恶的出发点。在这里,原罪不仅仅是情欲,更是人物灵魂深处的忧虑与对生存的恐慌。而等到他们逃到尼斯城时,尼尔夫妇代表上帝出现,对他们进行审判与制裁。
“南方十字”寓意深刻,它就是伊甸园中善恶树上的果子,明媚且诱人。“在我们之前很多人为此拼命,在我们之后将它挂在脖子上或拿在手中的也不乏其人。它将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存在下去,始终那样冷峻,面对时代变迁和为它而死的人漠不关心。”它不仅仅给亚当夏娃带来了祸患,更是引起了一种与它无关的忧虑“我们的忧虑不是因为接触了这块石头,而是,毫无疑问,来自生活本身。”
伊甸园的隐喻意义一般是指一种美好和谐的乐园由于某种罪恶遭到了破坏,而在这里,伊甸园就是马纳河谷,或是一种原本安定的生活。由于夏娃希尔薇娅无法抑制灵魂的骚动,伊甸园走向了解体。
(四)
我们可以从《八月的星期天》中希尔薇娅这个人物入手,去解读这个小说背后的深层意蕴。该如何来形容小说中出现的这个神秘的女子呢?她美丽又忧虑,但决不是那种概念化、标签化的冲出家庭束缚,寻找新生,或被欲望驱使的女性形象。简而言之,我觉得有一个最简洁、最贴切的词来形容并概括这个希尔薇娅这个生命的话,那便是忧虑。她的忧虑源远流长,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与作者,与全人类血脉相连。这种忧虑,与生活在当代社会的犹太人一致,自身漂泊无依,却永远在顽强追寻,这里面还有后现代社会全人类的共同困境与共同命运。这种忧虑浑然天成,与钻石无关,与命运也无关,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精神气质。
莫迪亚诺本人便是一位犹太籍作家,因此,从犹太民族的历史文化出发去理解他的作品是十分有价值的。犹太民族根基弱小、精神却顽强、意志坚定,在漫长的民族历史中备受侵略与欺凌,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差点遭遇亡国灭种之危机,但哪怕是这样,这个民族却依然没有灭绝。因战乱犹太人常年流散世界各地,却始终对民族信仰矢志不渝,并于1948年复国。这个民族生生不息,不论遭遇多少祸患始终没有从世界上消失。犹太人的家园意识是十分强烈的,因为他们不断地经历着失去家园、重建家园的历史轮回。他们在世界各地漂泊,却依然顽强地寻找着自己的根。
回到《八月的星期天》文本,上述犹太人精神气质中的漂泊与追寻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希尔薇娅对于婚姻家庭的恐慌,对于命运的恐慌,她不断地逃离各种既定的空间以摆脱无法治愈的异乡体验,并且依然不断地追寻着任何她认为有价值的事物。约翰历时七年苦苦寻找着昔日情人,尽管知道难有结果,却始终没有放弃。归根结底,他和希尔薇娅是一类人,也便是莫迪亚诺的“海滩人”。
犹太民族由于自身的民族历史衍生的漂泊感与不断追寻的特质已不仅仅限于犹太民族,而是全人类的共同命运与共同情绪。由于后现代社会对于人的异化,人类的自我泯灭已成为全人类的命题,失去自我的忧虑造成现代人挥之不去的恐慌感,他们不安定、不自信,永远都在逃离,永远都在藏匿,但也都永不放弃地寻找真正的自己。莫迪亚诺小说中描写的主人公寻找自己的历程,也都可以看做是犹太人精神追求的缩影,这也是现代人共同的生命体验。
希尔薇娅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曾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甚至也从未反思过自己的命运,但她依然不断地逃离,不断地追寻。她陷入了逃离与追寻的困境,这也同样是现代人共同的困境。约翰也并不知道自己与希尔薇娅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他只知道在此刻,尽管他迷茫而忧虑,但却必须去寻找她。莫迪亚诺在这里写出了后现代社会中生活着的人们内心中浓浓的忧虑与自我迷失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