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是个矮矮胖胖的普通中年妇女。年轻时长的也不漂亮,我在她家看到她十七八岁的照片,小眼睛大脸盘,一脸乌黑的雀斑是她陈列给世界的名片。活脱脱一个农村的土姑娘。
十八岁的时候她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人们都说二姑有福,这么帅气的男人,哪是她能配得上的。
二姑夫年轻时有多好看?五官像吴彦祖,轮廓像金城武,平日里在地里干活也有一把大姑娘暗送秋波。那会儿农村的姑娘远不如现代的女孩开放,对一个人表露心意的方式,大多就是在他干活的农田悄悄撒上自己从家里偷来的一些玉米高粱,豪放一点的,也就是假装不经意间将自己的贴身衣物丢在他能看见的地方,试图自导自演一出邂逅。
可二姑夫家穷,姑娘们再倾心,最后还是在这个问题面前动摇了。
“这才便宜了我,我这人有福气。”二姑是这么说的。一笑,脸上的黑斑跟着欢腾跳跃。
婚后二姑尽心尽力照顾二姑夫,家务活农活全包,二姑夫只负责每天去隔壁或邻村,打打麻将斗斗地主,每晚回来,热饭热菜热茶便恭恭敬敬地,依次列队似的端到了他面前。村里村外没人说二姑贤惠,只说她真是上辈子积了德,才换来今生给他当牛做马的机会——她理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样一来,二姑也愈发在内心深处有一种自卑感,觉得自己配不上自己的丈夫。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不跟叔吵架,有好几次二姑夫挑她毛病她也不忤逆,低眉顺眼,唯丈夫是从。
二姑生了两个女儿,都出落得亭亭玉立,有礼貌,也都很争气,大女儿留学英国,小女儿在一所教育机构工作。
我这两个姐姐,年一过就快满30了,来牵红线的媒人络绎不绝,可她俩从来都是直接拒绝,甚至到后来一有人提起相亲这回事她们就立刻翻脸。
每提起女儿们的终身大事,二姑都唉声叹气。
婚姻带给二姑夫的优越感,随着日子愈发明显,我猜,从二姑只给他生了女儿而不是儿子的那天起,这种优越感便演变成对二姑的厌恶。
二姑坐月子,他从不过问,能敷衍便敷衍过去,她产后没调理好,现在落下一身病。她性子软弱,二姑夫也变本加厉,从冷漠到最后的拳打脚踢。最凶的时候叔破口大骂:“你也不瞧瞧你这个鬼样子!看见你我就恶心!”
二姑拖着虚弱的身子,在大雪天里搬起来他扔的凳子茶几再放回去摆好,一句也不反驳。
小女儿出生之后没几天他就走了,说是出门打工,可一直都没回家。
“我这人有福。”二姑黑黄的脸庞泛起红晕:“生了俩懂事又漂亮的女儿!”
两个女儿确实听话孝顺,放学回家就帮二姑做活,有时候也问问爹在哪呢。二姑说爹在外面挣钱给咱们花哩,孩子们就听话地不再问,等着爹回来。
虽然他没寄回来一分钱。
在八年后的夏天二姑夫回来了。
多年未归的他沉默寡言,看见孩子们也不亲昵,几乎没什么表情。回来当晚就跟二姑摊了牌。
这些年他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家,生了个儿子,回来是离婚的。
二姑看着因为父亲的归来而兴奋不睡的两个孩子屋里亮着的灯光,死活也不同意,哭着给他跪下求他跟外面那个女人断绝联系。
哭声引来了隔壁人家过来,好说歹说,终于劝服了二姑夫,答应不提离婚的事,在家好好过日子。也嘱咐了我二姑,对丈夫要体贴照顾,自家的男人都栓不住,怪得了谁。
二姑夫不肯罢休,苦于无法脱身,于是心生一计。
他散布我二姑的谣言,说二姑趁他外出打工,与别村的男人通奸,他煞有介事地编造出了个“奸夫”形象,并向全村的男人描述其与二姑苟且的细节,两个女儿也被说成是野种。
消息马上传开,我二姑一夜之间成了一个“丈夫不在家,寂寞村妇独守空房偷了十多个汉子”的女人。甚至有村妇怀疑是自家汉子与我二姑有露水情缘,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聚团殴打我二姑。
别人围观也不会施救,只会落一句“丑人多作怪”。
如此空穴来风的事情,竟然变得有鼻子有眼,以各种版本在并不大的村里村外流传,成了几代人饭后睡前津津乐道的故事。
二姑夫以为这样他就能摆脱这个家了,没想到二姑还是求他看在两个女儿还小的份上求他不要离婚。
二姑苦苦哀求,二姑夫步步紧逼。到后面愈吵愈烈。
两个孩子跑出来的时候,二姑已经倒在血泊里了,二姑夫拿着菜刀,浑身凶戾,嘴里像是中了邪地重复着:“老子弄死你!艹你妈,艹!艹!艹!艹你妈!”
姐姐首先反应过来,拉着傻了的妹妹往外跑就去喊人,村里的爷爷听孩子一讲还以为是瞎胡闹,直到看到姐姐一脸的鼻涕眼泪和颤抖的身体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
当天晚上二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二姑醒来后看见俩女儿哭着喊妈,街坊邻居围了一堆,有些邻居平日受了二姑不少照顾,二姑被谣言陷害,人人得而讨伐之的时候,他们也只是沉默不言。看到这幅惨烈的景象他们不由得心生怜悯,为二姑打抱不平。
二姑夫可能也是心虚,被他们再三询问,承认了之前自己造的谣,在街坊邻居们的厉声指责下道了歉,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太冲动了,点头哈腰地征求二姑的原谅。
二姑侧过脸,痛哭了一场,不说话当是默认了。
从那以后二姑夫似乎变了一个人,再也不往外跑,麻将也不打了,家里大小活抢着干。二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想着二姑夫终于知道疼人了。
大女儿生日那天他带着二姑出了门,说要一起上街去给女儿们买新衣裳。二姑高高兴兴地抹了粉,戴了花,坐在二姑夫的自行车后座跟孩子们挥手告别。
可孩子们等到晚上,没等到新衣裳,二姑也没回来。
俩孩子急了,跑出去到处找妈妈,大晚上的,荒郊野地里跑了不知道多远,终于在一口枯井里听到二姑微弱的叫喊。
小女儿扒开井上的石头哭着朝下面喊妈妈,二姑也哭着喊:“娃儿,你别怕,妈妈没事。”
大女儿跑回去喊人,众人扯了绳子把二姑拉上来时,没有一个人说话。
在场的所有人,看着抱成一团痛哭的母女三人,谁也张不开一句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从那天起,没人再见过二姑夫了。
也没人再向二姑问起他。只是,去年过年,我妈在厨房和二姑包饺子,问起了两个姐姐有没有谈对象的话题。二姑停下了手中的活,自责地说:“怪我啊……怪我……都是我让她们觉得结婚可怕啊……”
过完年后我们要走了,坐上车后我们回头向二姑告别,她站在家门口,笑着跟我们挥手。这些年她也老了,皱纹愈发深刻,腰也弯了。
随着车驶向远方,视线中的二姑愈发显得矮小单薄,像寒冬里挣扎向上的一缕枯枝。
我又想起了我读四年级的那年暑假,去二姑家玩,晚上一起看电视时,看到放假回家的两个姐姐睡着了总是蜷缩着长胳膊长腿,一左一右窝在二姑怀里。
那会儿我想着这么大的姑娘家了,还撒娇。暗自觉得好笑。
现在想想,这么多年,在那样孤独又寒冷的夜里,两个小姑娘也正是这样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裳不敢放手,三个人只剩彼此,互相取暖。
一人一只小手,捏着母亲的一边衣角。
像是捏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