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行走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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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弥洛的出生,可以说幸,也可说不幸。

不幸在他生于乱世,反贼猖獗,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所幸在他出生的县城,受的波及不算很大。

一是小镇偏远,二是有一座破烂禅寺镇守在那里。

禅寺在镇外的山上,里面有个皮肤皱得堆成一堆的老和尚,带着一群小和尚保护着县城里的百姓,一次次将进犯的反贼打退。

县城的百姓管老和尚叫活菩萨。弥洛管他叫菩萨爷爷。

有空的时候,弥洛总是跑到寺庙里,看老和尚带着小和尚打坐唱经、种菜礼佛。

佛祖的泥像,几处斑驳。但他的面貌却画得清清楚楚,低头眯眼打量着下面站着的人,不言不语,似笑非笑。

弥洛站在佛像下,问老和尚:“菩萨爷爷,那么多人怕打仗都跑了,你为什么不跑?”

老和尚笑眯了眼看着弥洛:“我跑了,你们怎么办?”

“那你不跑,不害怕吗?”弥洛偏了偏小脑袋,眨巴眨巴大眼睛问道。

“佛祖教我普渡众生,有他在,我怕什么。”老和尚双手合十,望着佛像毕恭毕敬。

“普渡众生是什么?”弥洛也跟着老和尚,仰头望着那尊巨大的佛像。

“就是让世间人俱欢喜,无忧无怖。”老和尚的声音在大殿里有些回响。

弥洛仰着脑袋看着佛祖,想了一会儿,大声说道:“佛祖这么好,那我也要成佛!”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炸雷响彻,一道闪电撕破天际,照亮了昏暗的佛殿。老和尚常年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盯着弥洛,精光四射。

弥洛却仿若未觉,他正看着殿外的大树,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跑了出去。

树下是一只没长毛的雏鸟,掉下鸟巢,被闪电吓得“叽叽”乱叫,一只大鸟着急地在它身周飞来飞去。

弥洛跑出大殿,冒着纷飞降下的细雨,跑到树下,弯下身子捧起雏鸟,轻轻叼在嘴里。

大鸟见状,飞来狠狠啄他,啄得弥洛脸上渗出了血。他也不闪避,身手矫健爬上树去,将雏鸟珍而重之地放回巢穴,冲大鸟嘻嘻一笑:“我把你的娃娃送回来啦!”

说完他擦擦脸上的血,爬下树,又重向大殿跑去。

老和尚的眼睛重新眯了起来。他看着弥洛蹦蹦跳跳冲他跑来,咧嘴一笑,露出仅剩的两三颗牙说道:“打明天起,你每天来学武艺吧。”

2

弥洛从此天天到寺里,跟着老和尚,学他那身武艺。

县城的人都说弥洛交了好运,老和尚轻易不收徒弟。

老和尚总说,学武不是为了防身,也不是为了杀人。可世间人一旦学会了,多半会忘了本心,迷失了自己。

弥洛是老和尚收的最后一个弟子。

弥洛有些一根筋,练武一心一意,从不想自己厉不厉害,能不能制敌,反而精进很快。

老和尚耐心地传授弥洛一身绝学,却不许弥洛沾染佛经。

他总说,见过世间,才知佛法为何。不经世界,学佛只是认字。

弥洛依言日日苦练,仿佛是一眨眼,便练到了十八岁。

他长成了大小伙子,个头高、身体壮,但言谈举止仍不脱稚童的样子。邻里们议论说,好听点他叫憨态可掬、童心未泯,不好听的,这孩子呆头呆脑、不长心眼。

弥洛的爹娘急坏了,弥洛什么事都不算计,上山砍柴他砍得最多,去集上卖他卖得最少;叫他赶牛耕地,他怕牛累着,仗着一把子力气,和牛轮着犁地;这么大小伙子早该动了成亲的心思了,他还天天想着往庙里钻。

爹娘一着急,便埋怨上了老和尚,怪他把弥洛越教越傻。

弥洛一听爹娘埋怨菩萨爷爷,心里生气,跑到山上干脆几天不回去。

弥洛在山上比在县城过得如意。寺里有老和尚,有师兄弟。出了寺在山里玩耍更是惬意。

山上有兔子有狐狸,有狼又有熊,都是弥洛自小见惯的。弥洛武艺练得实在是好,山中猛兽已不是他敌手,兼他又常常上山、从不伤生,飞禽走兽见他俱不躲避。

一天弥洛又钻到山中,看小兽玩耍、猛兽打架看了三天三夜。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弥洛算算日子,该回家了。

他哼着歌到寺庙里,想跟老和尚说说话,然后下山哄哄爹娘。

谁知寺门大开,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弥洛在寺里转了几圈,都没见着人影。

他心里困惑,却也无法,抬脚又往山下走去,心里打着转琢磨着怎么哄转爹娘。

越往山下走,越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传来,直往弥洛鼻子里钻。

弥洛抽着鼻子,闻着那股气味,心里升起不适,心跳得从未有过的快,快得弥洛想哭,他不由自主拔足狂奔,往家里跑去。

跑到县城附近,弥洛突然停下了脚步。远远的,大股大股的黑烟升起,浓重炽烈,直升天际。

弥洛猛然想到,一路传来那股味道,像是烧焦了什么,又混着鲜血的腥味。

弥洛的腿开始发软,嗓子里像塞了棉花,喊不出来。他全身冒汗,自己都不知为何泪流不止,踉跄了一下,向着县城跌跌撞撞冲去。

3

县城里到处都是死人和大火。

原来热闹的集市,烧成了焦土,弥洛爱吃的包子铺还在,只是卖包子的张大爷浑身是血倒在了地上。

以前书声朗朗的私塾,火焰还在猎猎作响,里面焦黑的孩童至死都身子前倾,试图跑出火场。

弥洛忍着眼眶的泪,丝毫不敢斜视两边的惨景,颤巍巍地往自家走,沿路尽是残垣断壁。

接着,他看到了自家房舍。

几间屋子全部烧塌,娘养的大鹅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弥洛慢慢往里去,全身抖得像筛子一样。

弥洛的爹娘横躺在地上,身上满是灰土混合着干涸的血迹,他们脸被熏黑,眼睛大张,嘴半闭,样子狰狞。

弥洛跪在他们面前,只觉得每一下心跳都像是被重锤狠狠捶了一下。他捂住脸,没有眼泪。张开嘴,喊不出声。

弥洛感觉天地缓慢地旋转着,眼前越来越黑,身子摇晃,一个倒气,栽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他再睁眼时,发现几个师兄弟流着泪围着自己。

弥洛一张嘴,却只有“咿咿呀呀”的嘶哑声音。他说不出话了。

师兄哭着告诉弥洛,反贼攻城,老和尚领着百姓守城,打了两天两夜,眼看反贼支持不住的时候,县令突然开了城门,将反贼放了进去。

老和尚年老不支,死在了乱军马蹄下,寺里的师兄弟们活着的也就剩他们几个。

弥洛张嘴想说话,却只能“吱吱呀呀”,急得他用手直指县衙方向。

师兄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县衙,几乎咬碎了牙:“县令现在被乱贼重兵保卫着,我们冲不进去。”

弥洛再没出声,只是直挺挺地坐着,望着县衙眼都不眨。

等晚间几个师兄弟出去寻觅吃食,弥洛站起身来,几个纵跳,身形融入夜色中。

几乎片刻之间,他便站在了县衙门口的大树上。守门的兵丁还不及错眼,弥洛纵身一跃,轻若无声,进了县衙。

最里面的屋子里,灯火明亮。县令独坐案前,喝得大醉酩酊。

弥洛站在他面前时,他不及惊诧,一把匕首便比在了他脖子上。

县令认得弥洛,知道他是老和尚的关门弟子。

他眨了眨浑浊的眼睛,对着弥洛笑了起来:“你是来报仇的么?哈哈,现世报来得倒快。”

弥洛张嘴,无声地说:“人全死了。”

县令仿佛看懂弥洛说的什么。他闭上眼,两滴泪流下来。良久,县令嘴唇抖动,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完这杯,杀剐随意。”

弥洛皱眉,冷冰冰地看他。县令自斟自饮,笑容萧索:“你没见过如此寡廉鲜耻之徒吧?害了全城性命,却仍在作乐,哈哈。”

弥洛抢上前去,劈手夺了酒杯,扔到地上,无声问:“为何?”

县令已醉,说话声音渐大,像是在跟谁争论:“我只有一位结发妻子,中年才得一子,全被反贼掳了去。我知道开城门大家都会死。可我妻体弱病重,我儿尚且幼小。我为夫为父,哪怕罪犯千秋,妻儿又怎能不救?”

弥洛盯着拿起酒壶大口狂饮,泪流满面状若癫狂的县令,眼神有些茫然困惑,手里的匕首却仍指着他脖子不动。

过了片刻,弥洛以手沾酒,在桌上写道:“妻儿何处?”

县令看看桌上的字,眼神立刻清明了些,手指前院一座房子:“就关在那里。”

弥洛想了想,将匕首放在桌上,又沾酒写道:“你死,她们活。”

县令眼里似燃起一线希望,想都未想便点头:“你若救得她们,我百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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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弥洛无声无息放倒了县衙所有的守兵。

老和尚曾说过,以他的身手,当世已算一流。

半柱香的功夫,他已经站在了县令妻儿所在的屋子里。

里面没有病弱的妇人和学语的稚童,只有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冰冷僵硬。

弥洛盯着尸体,看了很久。

他的眉头一点点蹙了起来,眼睛里凝出了寒光,嘴巴越抿越紧。

弥洛将尸体夹在腋下,转身回到县令所在之处。

县令手里握着匕首,比在脖子上,眼巴巴地瞅着门口。

看到弥洛,他一下站起来,再一转眼看到弥洛腋下那两具僵硬的尸体,他猛地摇晃了一下,坐倒在地。

弥洛将死去的妇人和孩童放在案旁的小榻上,抿嘴看着县令不语。

“哈哈哈哈......”县令看着小榻,放声大笑起来,声音凄厉得宛如女子尖叫。

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伸手抚摸冰冷的妇人与孩童,笑得停不下来。笑声在室内不断回荡,尖利刺耳,震得烛火摇曳。

县令坐在小榻上,歪歪斜斜看着弥洛:“竹篮打水一场空,嘻嘻......”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匕首猛地在脖子上一旋,“哧”地一声,大股大股的血喷出,一室腥味。县令软趴趴地跌在了榻上。

弥洛直直站在榻前,盯着面前的三具尸体,直到他们彻底僵直。

他转身,找到厨房,寻了火折子,又取了县令没喝完的酒,泼洒在屋里的角角落落。

一点火苗,从他手中跳出,掉到地上,“呼”地一声,变成狰狞的火舌,不一会儿便吞噬了整间县衙。

弥洛转身出去,步伐一步步坚定。

那天之后,世上多了一支义军,由几个和尚所建。

领头的和尚武艺超群,将义军训练得骁勇善战。

义军所到之处,击退反贼,抚慰百姓,帮他们将被焚烧尽毁的家园一砖一瓦重建起来。

义军的战局有胜有败,从初时全靠领头和尚义勇,到后来慢慢打出些章法,胜局越来越多。

渐渐的,愿意加入义军的人越来越多,从百人,到千人、万人。朝廷军队反而要依仗义军,才能得胜。

反贼的领地一点一点变小,百姓的家园一点一点修复。

领头和尚身上的头衔越来越多,圣旨一道道从皇宫传来,从镇边将军,到护国元帅,到最后的国师。

封号国师的圣旨颁来时,弥洛正在两军阵前。

颁旨太监在他身边说了什么,他没顾上听。他正仰头看着城楼,那上面老弱妇孺排成一排,被捆起来,刀比着脖子,哭喊声凄厉震天。

战场上人人闭着气,看着城楼不言语。万人战场,竟显得空旷,不止妇孺哭声,反贼的叫嚣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弥洛!你不是佛门弟子吗?若不忍这么多百姓因你而死,你便束手就擒!若不然,你便也是假佛门,真谋利!”

弥洛抿着嘴,城楼上的百姓尖声嘶吼,求弥洛束手就擒,救他们一救。

弥洛身后的义军,神色紧张地看着弥洛,有些忍不住的,指着城楼上的百姓大骂起来,骂他们贪生怕死,却要弥洛送命。

弥洛把目光从城楼上移开,双目低垂,双手合十,片刻后,他孤身一人,一步步向城门走去。

身后将士都怔了一瞬,刹那间哭叫声一片,压住了城楼上的声音。

不断有人嘶吼着,求弥洛停下脚步,不要再往前走。

弥洛回身,微微一笑,无声地说话,却似传到所有人心里:“你们退兵三里,防着偷袭。我意已决,不必阻拦。”他脸上映上了阳光的金色,似乎有种庄严的力量,让人镇静下来,不再言语。

将士们低声哭泣着,看着他形单影只,步步缓慢而坚定,走到城门前,被反军五花大绑,推了进去。

5

弥洛站在厅前,对面坐着一个阴鸷干瘦的男人。这男人眉间一抹痣鲜红刺眼。仔细看,可辨认出他从前的清俊。

男人旁边的兵丁为他递上一坛酒:“将军,您要的酒。”

男人单手拎过酒坛,举高对嘴,大口咽酒,酒顺着脸打湿了衣服。

他的眼睛从未离开弥洛,眼神中充满着不解。

喝空了酒坛,他随手一扔,酒坛砸在地板上,一声闷响,咕噜噜滚落到弥洛脚下。

弥洛低头看着酒坛在脚前翻来滚去,猛不防听到男子的声音,闷哑困惑:“出家人不理俗世,你这是为何?名?利?”

弥洛不抬头,只是轻轻摇头。

“那是为何?”男子已有些醉意。他踢开面前案几,信步走到弥洛身前,手擒弥洛下巴,迫他抬头。

弥洛与他眼对眼,一个清澈,一个昏黄。弥洛张嘴无声:“你又是为何?名?利?”

男人的眼神仿佛被弥洛吸住,无法错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静幽深,让他莫名狂怒,胸中一股闷气流窜,无法排解。

“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奇大将军的独子奇莘墨!”男人突然对着弥洛大喊。

他回身大步走向角落,推开墙角的小兵,自取一坛酒,开封几口饮尽,脚步踉跄重又走到弥洛跟前:“奇大将军,千古奇冤,知道吗?”他的眼神变得狂乱:“我爹为国守边,艰辛兢业,却挡了别人升迁的路,平白被诬陷通敌!”

奇莘墨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充满了血丝:“他本以为为朝廷效忠一生,皇帝老儿自会明白,并未自辩。可皇帝老儿竟诳他回来,给了他个凌迟。”

奇莘墨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如疯如狂。他断断续续在笑声中说:“他本以为守边多年,百姓总会念他点好,可百姓听信谗言,恨他入骨,最后不等凌迟,竟生生将他咬死!这个朝廷,这个天下,多么滑稽!哈哈哈哈!”

弥洛不言语,只是眼神幽深,静静看着奇莘墨。奇莘墨狂笑,大叫,披头散发,最终却在弥洛的注视下安静,蹲下,抱着头哭得像个孩童。

满厅里将士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只有奇莘墨一个人呜呜咽咽的声音,诡异地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奇莘墨站了起来,对着弥洛笑得癫狂:“我最烦你这样的义士,满嘴忠义道德,我爹被百姓咬死时,你们又在哪里!这样的人,见一个我就杀一个,今日轮到你......”

奇莘墨抽出腰刀,高高举起,正欲劈下去,弥洛却没像往日那些人一样颤抖求饶。

他将头偏向一开始递酒的小兵,张嘴说话,无声却似响在人心:“你又为何呆在反军?你也有冤屈?”

那小兵被弥洛盯着,心里一阵慌乱,不觉便把实话说了出来:“我想当大将军,有钱财、有美女!”

说完他脸变红了,低垂着头想了想,他再抬头一脸义正言辞却掩不住眼中羞愤:“将军,此人不杀,逆贼难平,快杀吧!”

奇莘墨偏头斜了他一眼,又困惑地看看弥洛,说了句:“可惜了,你与别个似乎不同。”说完他手起,刀重重落下!

几乎是同时,“嘭”地一声,弥洛全身鼓起,震断了身上层层捆绑、手指粗的麻绳。

他抬手,抓住了下落的刀,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鲜红欲滴。

奇莘墨呆立,怔怔看看弥洛,又看看手中的刀。弥洛早已身形如电,瞬间劈掌击倒了厅内人等。他掌风过处,人人都瘫软在地,连呻吟都未及,眼看是不成活了。

弥洛行至那个小兵处,小兵豆大的汗珠滴了一地。他双腿战栗,大喊道:“你不是佛门中人吗?你们不能杀生!”

弥洛面色平静,张嘴仍是无声,却字字依然传进人心里:“有菩萨低眉,便有金刚怒目。去修来世,做个心慈之人吧。”说完,他手起掌落,小兵委顿在地,再也未起。

厅内只有奇莘墨和他两人。奇莘墨从怔忪中醒过神来,嘻嘻笑起来:“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弥洛双手合十,不再开口,有声音钻进奇莘墨耳朵,庄严肃穆:“你沾的血腥,超过了你的冤屈。百万冤魂,只为圆你一恨。”

他伸出手去,轻轻一点奇莘墨的额头,奇莘墨仰面栽倒在地。

弥洛站在奇莘墨面前,嗡嗡的声音传进奇莘墨心里:“若你修得来世,我愿还你一片祥和天地。”奇莘墨慢慢闭了眼,一点点断掉了呼吸,只余眉间那点红痣,像颗泪滴。

6

当朝有国师,平定反贼,解万民灾厄,救国难危急。

只是反贼平定后,国师不求名不求利,只求朝廷平反了蒙受冤屈的奇大将军。

皇帝赐下府邸他不住,赐下金银他不图,却终日喜在民间游走。

说来奇怪,他身为当朝佛门第一人,却鲜少讲经论佛,也不大建庙宇,更不广收弟子。

皇上的金银,他全用来走遍山乡城镇,建了无数学堂。不知多少孩童因他,读了圣贤书,入了圣人门。

每日这国师游走全国,靠双手比划,调解东家鸡毛蒜皮,劝和李家婆媳拌嘴,如普通田间老农,忙得不亦乐乎。说也奇怪,国师经过的地方,戾气尽皆消除,百姓心中平和,无一点怨一点恨。

日子平静久了,不拿架子的国师,在人心中便没有了架子。

有人开始传言,他国师之位来得不正,不知多少白骨垒成他今时今日。

也有说,他从不讲经,只因他空得虚名。

传言到了国师耳中,他眯眼一笑,扯得脸上肉皮一堆一堆,背着手看着乡间学童朗朗读书,并不分辩。

然而是非有一日还是找到了他。

佛门近日风头最劲的大师,门下弟子三千,法号悟虚,一路寻他寻了过来。

悟虚早已放出话去,要与国师辩法。传言出去,人尽好奇,跟着悟虚来看热闹的佛门与百姓,足有几千人。据说朝廷也派了人来,围观这场盛事。

悟虚来时,弥洛正蹲在乡间,太阳晒得他眼睛半眯,似睡非睡。

大批人马浩浩荡荡杀到他面前,他抬起头来,面皮晒得黝黑,额头上皱纹深深,与寻常种地百姓无二。

弥洛张了张嘴,嘴里牙齿已不剩几颗。他瞅着悟虚一笑,一脸孩童般的促狭,笑得悟虚浑身不舒服。

悟虚清了清嗓子,端出法相来:“何为佛?”

弥洛使劲睁大了眼睛,“咳咳”地咳嗽两声,望着田间老农,蹦跳孩童,并不说话。

悟虚的声音又提高了些:“何为法?”

弥洛起身,佝偻着身子走向学堂,里面的读书声渐渐变弱,有孩童趁先生不注意打起了盹。

悟虚带着人马跟在弥洛屁股后面,不依不饶:“国师悟性理应高深,为何连这都答不上来?”

弥洛仍不答话,却有个跟着看热闹的孩童清脆的声音传出来:“世间真有佛吗?为什么从不见他现身?”

弥洛站住了身子,转头看向那个孩童。那孩童眉间一抹鲜红的痣,身穿粗布衣衫,衣领中却露出一抹明黄。几个高壮成人站得不远不近,目光始终不离孩童左右。

孩童见他回身,有些害怕,想瑟缩到大人身后,又见弥洛一嘴牙掉得只剩几颗,笑得滑稽,不由嘻嘻直乐。

弥洛也乐,他一张嘴,苍老的声音从嘴里传出,沙哑悠长。

举国皆知弥洛哑了嗓子,几十年间,这是第一次见他说话,不禁呆了众人。

弥洛的声音正配上学堂中孩童的诵书声,一沧桑一稚嫩,相得益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这一嗓子把人们都说愣了,包括悟虚在内,都怔怔地看着他,以为他发疯,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弥洛笑了笑:“这世间哪里有佛?你不信,大千宇宙遍寻不着。你若信,人心之内处处是佛。”

他伸手,一只麻雀飞落他掌心:“哪里有法?只要劝人向善,乡间老农一句常语,都可谓法。”

“轰隆”一声,炸雷响彻,一道闪电劈开天地,照亮了这个佝偻着身子的寻常老头。

纷飞细雨下,弥洛逗弄着掌中的麻雀,慢慢走远,独留悟虚在原地苦苦思索,这一战,自己究竟是胜是负。突然他想起一个传说,菩萨开口,惊天动地。

那问话的孩童也痴痴伫立,盯着弥洛的背影,歪着头,若有所思。

7

又过了几十年。谁都不记得弥洛到底多少岁了。他依旧留着那几颗要掉不掉的牙齿,堆着满是皱纹的面皮,在市井乡间穿梭来去。

人们已不把他当作国师,只做寻常家中老人,这个见了拉他吃顿饭,那个见了跟他说会儿话。

这几十年间,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继位。

新皇与弥洛从未正式见面,倒像是忘年交般心有灵犀。他做的事,与弥洛十分相似:大建学堂,遍寻大儒,孩童们人人皆读圣贤书,尽学圣贤事。

当年在弥洛建的学堂里念书的千百孩童们已经长大,有的做了官,有的做了教书先生,有的仍是平头百姓。

他们与新皇年纪相仿,新皇英明,励精图治;百姓平和,安居乐业。一时间国泰民安,仿佛祥和的种子洒遍人间,如今开花结果。

弥洛颤颤巍巍地独行于天地间,身影越发佝偻。

有一天,他坐在街边,拿个馍边啃边眯着眼睛晒太阳。啃着啃着,听到“咔吧”一声,弥洛低头,将馍吐出一看,仅剩的几颗牙全都被馍磕掉,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弥洛抬头冲身边卖馍的李二一乐,露出光秃秃的满嘴牙龈:“这是嫌我呆的日头长了,唤我回去呢。”

李二呆了一呆,笑道:“你这老头糊涂了吧,人都忙着,谁有功夫唤你?”

弥洛半天没回话。李二心里奇怪,蹲下身一看,弥洛咧着没牙的嘴,手里拿着半个馍,眼睛眯成一条缝,早已没了气息。

国师离世,举国震恸。

皇帝派出四位皇子抬棺扶灵,亲自出宫送行。

早已散了门下弟子,草鞋布衣云游世间的悟虚大师赶回来为他诵经。

百姓这才发现,那个镇日坐在市井乡间看孩子嬉闹,与鸟兽戏耍,走到哪就把哪里的戾气消除,带来清明的老头,那个最不像国师的和尚,从此再不会出现。

千万人恸哭不止,男女老幼纷纷涌到京城,想要送他最后一程。

说也奇怪,弥洛出殡那天,世间莲花悉数开放,万丈佛光照亮人间。

很久以后,有人跟皇帝说起弥洛,一生没个正形,没有法相庄严,没有讲经论道,总是无法定论,他到底算不算佛门高僧。

皇帝说了一句话,传遍大江南北:“菩萨本就该行走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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